《两色弈》百废不兴

78、第 78 章

　　茫茫去路 第四
　　玉壶真人看着沈冲天，欣慰道：“被你唤了半天的师祖，我送你两句话。你须知，时不至，事不成，忙碌终落空。静心，忍性，待得春光到，千层冻土化春泥，方是萌发向日时。既承了你师父的东西，善加利用，勤恳练习，别荒废了你的天资。以你的性子跟着我回洞府修炼未必就是上策，回去吧，未来自有归处。”
　　沈冲天心愿达成，心气一落，立时伤痛上来，浑身开始瘫软，若待下去，恐怕再难支撑。他强撑一口气，缓缓拜谢师祖，原地鼓了几次劲，咬牙忍痛站起身，就开始不住地摇晃。夏流烟看到儿子情形，忙起身要过去，一抬头见到对面冷月影望向自己凛凛如刀影的眼神，无奈又归座，不安地目送儿子离开。其他众仙家也都一路目送沈冲天踉踉跄跄，一步三挪地出了大殿。
　　直到此时，玉壶真人扭头问冷月影：“秘神，我这番处置可还得当？”
　　冷月影一言不发，手中紧紧攥着腰间佩戴的一只玉玦，胸膛起伏不休，半日方缓缓言道：“要我说什么，难道感谢真人不成。”说罢，起身扭头就走。

　　沈冲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撑着回到家，在家门口就摔倒在地，再起不来了。家人一面七手八脚将他送回屋子，一面赶紧向里报信。凝香忐忑半日，直到日落时分才得到消息，再见沈冲天比之前更加糟糕，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在流血，一身白衣悉尽染红。
　　凝香、绛纹两个带领沈冲天房中大小人等进进出出，一直忙活到天将亮才终于把这个人安顿好。刚冒天光的时候，有人“哐”的一声径直推开门。凝香惊抬起头朝外一看，竟是那日来的一众人中为首的高大公子，也无人通报，也不知他如何进来的，风风火火大踏步就闯进内室。此时这位公子满脸疲态，毫不顾礼节，眼角不夹房中服侍的一众大小，只紧紧盯住床帐，说了一句：“要滚水，越快越好。”
　　凝香和绛纹两个见状心底明白，急忙吩咐准备。立时就有小童将炉火搬进里屋，一吊热水撴放炉上，只待水开即可。
　　冷月影头也不回，朝后挥挥手，命令道：“都下去。”

　　等所有人离开，里外都安静下来，冷月影坐在床边帮沈冲天压压被角，看着他的脸，轻声叹道：“你个小灾星、‘惹祸精’，三天两头生事，没有片刻安宁。遇见你，真应了我命中劫数。”
　　冷月影兀自感叹，忽然发现沈冲天下巴抽动，紧接着喉咙上下一动，赶紧推了沈冲天肩膀一下，言道：“别装睡，看出来了。”
　　沈冲天伤口被触动，呻吟一声，费力睁开眼睛，含混不清道：“阴魂不散。”
　　冷月影歪头看着沈冲天的眼睛，笑道：“我魂散了，谁救你的命啊。”

　　冷月影见沈冲天神志倒清楚，先取出一颗丹药放在茶碗里，冲入少量滚水，慢慢搅动让药化开，轻托沈冲天的脖子送到唇边：“我们北海的宝贝，能固住你的元气，快趁热吃下去。”
　　沈冲天望着碗中升腾的热气，眼神躲闪：“烫。”
　　冷月影白了他一眼，仍旧还是端回药汤，轻吹一吹，用唇试试，再轻吹一吹，反复几次，才又送到沈冲天嘴边：“好了”。
　　喝下药，沈冲天呼吸渐渐有了深度，趋于平稳，眼睛也恢复些神采。冷月影知道他恢复过来一些，这才放心。
　　沈冲天抬起眼，看着冷月影忙碌的背影，缓缓言道：“多谢。”
　　冷月影赌气道：“快打住吧，我不想听。”
　　沈冲天仍旧抬着眼睛，诚恳道：“真的，多谢！”
　　冷月影转身忽然对上沈冲天的眼睛，顿时手足无措：“你这样说话，我一时不大习惯，倒听得心里发慌。”
　　两人一时都无话。

　　冷月影还用这只茶碗，又掏出一包药末，同样冲入滚水，慢慢搅匀，放在一边晾着，这才抖出三只状如孔雀尾翎，却更大，羽丝更长更细密，洁白如雪，泛着银光的羽毛。他一手举着茶碗，一手擎着羽毛，走到床边，得意炫耀道：“我们北海的药有奇效，冰凤翎毛止痛止血、敛伤收口，举世无双，二者搭配更是事半功倍。之前听祖父偶然说起过，我想着你的身体被药水锻炼过，一般的药怕是不起效，特地回北海寻出来。”
　　沈冲天听出话里的端倪，拆慌道：“天都黑了，到底是寻出来，还是偷出来。”
　　冷月影手上不停地忙碌，头也不抬道：“管他呢，能治好你就行。我一个不慎，令密旨外传，害你成了这副模样，究其根由错还在我，不管偷也罢，拿也罢，总要为你做些事，心中才能安稳，你好歹担待着，这一回千万别拒绝。”

　　一切准备就绪，冷月影以羽毛沾药水自上而下，先轻轻擦拭沈冲天额头上的伤口。边上药，冷月影边观察着沈冲天。谁知他不动也不喊，面无表情，眼都直了。冷月影忙停下手中动作，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沈冲天半天吃力挤出一个字：“疼！”
　　冷月影长出一口气：“让你吓死了。实在疼得厉害，就喊出来，这里再没别人，不用像白天在大殿上一样，一腔火气憋在身体里，更加不利康复。”
　　沈冲天紧咬着嘴唇，使劲闭着眼，呼吸急促，欲躲闪却牵扯伤口，更觉欲死，只是仍旧不说话。

　　冷月影不得已停下，寻思道：“这样不行，咱们改个路数。都说十指连心，我先给你的双手上药，若是最疼的地方，你都能忍住，后面就会渐觉轻松。若是忍不下去，其他地方也不用费劲，咱们再寻他法。你看这样可好？”
　　他见沈冲天点点头，便拖过一把椅子摆在床边用来放置装药的茶碗，自己坐在床沿，左手轻轻托沈冲天的左手于掌心，右手用羽毛沾药擦拭伤口。他感觉沈冲天的手在自己手里一直抽搐，再看沈冲天还是一动也不动，脸色灰白，满头是汗，紧闭眼睛，嘴唇都咬破了，右手在里面，不顾伤势，使劲握拳，紧紧攥住身上的被子。
　　冷月影赶紧停下来，左右看没找到手帕，忙用衣袖给沈冲天不停拭着汗，心疼道：“我们不用这东西了。”
　　沈冲天趁着冷月影停手的功夫，稍微缓和些，长出几口气，宽慰道：“你刚才也说，只是这一道关隘难过，后面就无事了。辛苦你为我偷来的药，我岂能轻易舍弃。”他看冷月影犹豫不决，强忍一身伤，居然死命挣扎着要起身，“你要实在不忍，我自己来。”
　　冷月影假装生气，喝道：“还嫌添乱不够，快躺好。”

　　他见沈冲天服下丹药有段时间，体内积攒些气力，竟然可以说话活动，遂琢磨着和他说话，分散他的心神，也怕他一声不哼，当真憋住气机，伤上添病。因此冷月影有一搭无一搭地信口道：“你枕头边的黑花匣子，我初遇你时就看见过，竟还留着呢，这是你的嫁妆不成。里头可有好宝贝，改日打开，也让我饱一饱眼，我当初送你的符是不是就藏在里面？”
　　沈冲天抢白一句：“你才用嫁妆。”
　　冷月影见奏效，忙又问：“你的白玉萧还是挂在床头，经常吹吗？”
　　沈冲天看冷月影一直跟他和声细语，不好意思总抢白他，无奈忍着剧痛，叹一口气：“留个念想吧。”
　　冷月影手下暂停，容沈冲天缓一缓气息，趁此机会抢白道：“瞎说。中秋宴上，我在大殿外面就听见你的萧声了，还是那么悠扬清澈，裂石震云，别人再没有这个味道。”
　　沈冲天幽幽道：“那是芨儿的鬼心思，大家都跟着凑热闹起哄。满府里为她一句话，翻箱倒柜两三天才找出来。那三日真是开心，可惜中秋也过了，月亮还能再圆，我回不去了。”
　　冷月影换做替沈冲天右手敷药，边低头忙活边岔开话题，小心问道：“若是我的鬼心思呢，你吹不吹？”
　　沈冲天费力地翘起嘴角，没说话。

　　一时，双手双臂上完药，两人都是满身满脸的汗稀着残血。沈冲天略显轻松道：“凡事都是听着吓人，一旦做起来，希望其实并不远。我已无事，你也累了半天，放心回去休息，换我身边人过来吧。”
　　冷月影立即硬声驳回：“笑话，我仙家之品岂是凡人能触碰的。”说完自知这话不好听，见沈冲天眉毛又挑起来，复又解嘲道：“别老是一副恨不得我快滚的表情。这样，我上完药，抬脚就走，换你的宝贝进来如何？”
　　沈冲天眼神缓和许多，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实在不忍”。
　　冷月影边调着药，边笑道：“大男人家，别整日婆婆妈妈的。”说完走回床边，见沈冲天乍着两只涂满药的手，十分不方便，轻轻帮着拂去他脸上粘的乱发，歪头看看，抬手向枕边拾起沈冲天的耳环，仍旧替他戴好，再端详一番，温和宽慰道：“我懂你的意思。当年接踵而至的桩桩事故对你打击颇深，令你对仙家世界倍感失望，渐行渐远。其实仙家世界对你亦是如此，再加上前日的事，所有仙家对你都有几分忌惮，纵使亲近人也不敢亲近。如若不然，他们明知你重伤，为何无一个前来探视？我比你虚度几轮，知晓那些仙家行事惯例，他们都在暗处悄悄等待着。三日后，见你还活着，见你再无麻烦惹事，他们才会露面登门。你不愿牵扯冷氏，怕落口舌是非，我难道就无心若此？我敢登门找你，就是算准他们不敢。”

　　沈冲天不再坚持，只好奇执着问道：“到底虚度几轮？”
　　冷月影白眼一翻，不去理会，起身慢慢掀开被子，顿时提气倒吸。
　　比起露出的额头和上肢，沈冲天身上更为吓人，因他五体投地的拜伏姿势，无数伤口深的只怕已经洞穿身体与后背伤口贯通，浅的也深入肚腹，外围血渍早已凝固，乌黑鲜红一片，正中残血不断向外渗。心口赫然趴着一个硕大的乌黑疤痕，沿血脉向四方丫丫叉叉地伸出许多黑线，犹一只大蜘蛛趴在身上，眼下也被荆棘刺得不成样子。待他扶住沈冲天的肩膀将他轻轻扶坐起来，露出后背，只见从脖子到胯骨全是伤，连成乌黑一大片，深可见骨，也在不住地渗血。
　　冷月影硬咽一口气，左侧肩臂从前面整个揽住沈冲天的两肩，让沈冲天靠在自己左肩上，自己歪头看着沈冲天后背，腾出的右手为他上药，还不忘轻声责备：“这么大的人，一点不知道照顾自己，你看看你，身上哪有一丝的肉，尽是骨头。你做事总是这么拼命，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命和身体，让别人……”他还想往下说，就觉得沈冲天的身体因为疼痛不住地发抖，又不忍继续说下去。

　　给沈冲天后背上完药，冷月影才觉得肩膀被压得又酸又疼，只略松动一下，却听沈冲天轻轻道：“别动。”
　　冷月影惊讶道：“可你这个姿势？”
　　沈冲天道：“躺了一晚上，浑身酸疼，现在这样挺好。”
　　冷月影还是不放心他：“要不然……”
　　沈冲天一动不动：“别说话。”
　　冷月影略侧头看见沈冲天下巴搭在自己肩上，歪头闭上眼睛，神情终于放松，心内一阵欣慰，还是自顾自言道：“这样不行，你还算凡人，受伤失去火力，一旦受风寒会要命的。”他用眼睛四下寻找，瞟到搭在架子上沈冲天的大氅，口中念诀，手一指大氅，衣服飞到他手中，他轻柔扶正沈冲天的肩膀，为他披上大氅，又把他的头轻摆正在自己肩上，抬眼望着窗外豁亮的天，静静坐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