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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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睥睨天下 第八
转眼,又近新年,寿少桠独自在公主府中。
三四年来,她的病时轻时重周转轮回,却不免逐渐加重。如今她再出不去门,只能躺在床上,执意命近侍挑开窗扇,不顾刺骨寒风,呆呆遥望窗外。凛冽深冬,窗外一无所有,正是此中空旷,令寿少桠心事愈重,心境愈沉,周身力气渐渐消散无影。
她,寿少桠,皇室长女,受先主寿廷、先主母列依容亲自教授,三岁识千字,五岁演骑射,十四岁倒背兵书,成为头一个站在先主御案后参政的子女,在她后面,才是当年的太子寿少枢,除此再无别人。她陪同先主接见各国使节、校场演习、秋山围猎、巡视边疆,直到太子辅国理政,她才退回到公主府内。
可是她的这个弟弟,心思敏感,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不擅言辞却想法甚多,对先主留下的国政牢骚满腹,唯一令其坐上国主之位的,不过一介男儿身,仅此而已。少桠担心,以弟弟资质根本无法担国之重,她每每好言相劝,欲替他出谋划策,却每每驳回,幸好,当初先主留下四姓柱国辅国理政,于朝堂上力争死谏,勿使家国沉沦。可惜老臣愈老,至于其他兄弟,要么不善资政,心拙口笨,要么毫无胆识胸魄,要么二者皆无,总无一个可用。
放眼天下,她还有一个弟弟,年轻富力,学识胆谋向来为首,且自幼与姐姐极亲近,若他回来,势必成少桠左右,堪为朝堂新柱石。谁料,有朝一日幼弟终于回归天狼,却毫不迟疑站在身为皇帝的哥哥身边。兄弟两个,日日在皇宫中闷声不响地算计朝堂,算计群臣,算计天下。少桠每每思及,心如刀绞,万一自己哪天离世,这天下再无人提醒两个弟弟,天下算计不尽,人心算计不清。
三年来,国境安稳,外无战事,内无苛政,上无朋党比肩,互为倾轧,谄媚陷事,祸乱朝政者,下无阳奉阴违,鱼肉万民、聚乱起事者,可两个弟弟又向大殿中密谋起来。思虑三年前沈冲天义子与契氏世子争执,少桠担心,这两个不省事的怕是要算计到柱国世家身上。且此事不会太远,毕竟皇帝近甲子之年,幼弟也过半百,太子已立,君侧当清则清。而她,能否见到明春花开,也是难说,有些话若再不说,怕是来不及了。
寿少桠唤来近身女官:“去报信,让陛下和齐王来见我,我有要紧话对他们说。”
女官为难地言道:“公主,皇宫内外都在传,齐王被陛下召进宫畅谈国事,已经三天,任何人不许打扰。”
寿少桠焦急骂道:“不然要你干什么!去,面见陛下和齐王,就说我要死了,让他们来见最后一面。我就不信,国事比姐姐的命还重要。”
女官无奈,只得入宫传话。
这次传言倒是不虚,沈冲天确实被哥哥留下,整整三日一直在祯明宫内探讨国政。外面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细密之声,偶有一两个清晰字眼飘出,唬一唬外面众人,具体内容则实在听不真切。
少桠公主的近身女官到了御前,一样被生生拦在大殿门槛之外,只得做出一片焦急无所适从的样子,再三言明公主沉痼难起,时日不多,执意要见两个弟弟,只怕是最后一面,交代遗言。内侍见长公主身边姑姑亲至,哪敢怠慢,无奈轻叩殿门,奏明情况。
里面,寿少枢和沈冲天不听则以,一听这番话,两人顿时心头一紧,打住口头话语。沈冲天侧头向哥哥,听着哥哥的动静,寿少枢扭头向弟弟,看着弟弟神情。还是寿少枢年纪大,较为镇定,一手握住沈冲天手腕,以示安慰,深吸一口气,口中“嘶哈”一声的功夫,心中思索着万千可能。他轻声言道:“且不忙,先去看看情况,伺机而动。”遂高声向近侍道:“即刻摆驾长公主府,朕和齐王要去看望姐姐。”
不过半日,寿少桠终于心满意足。两个弟弟还像小时一样,环绕在自己身旁,上一次这种情形还是自己十五岁时。那一年她跟随先主围猎,前面呼哨声惊出一头鹿,正从她马前横穿。她忙打马追逐过去,眼睛只在鹿身上,心中只着意手边摸到的弓箭,一个不慎,马蹄踏入陷坑,自己头朝下,借冲劲向前用力甩出,从马背直扔到几步开外的地上,立时重重地摔晕过去。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已被送回大帐,身边就这样围绕着两兄弟,其时一个十三岁,一个只有五岁,两颗小脑袋伏在床沿,屏声静气,两双清澈的大眼睛紧张又关切地望着自己。那时的两兄弟,觉得自己的姐姐天底下最了不起,时光荏苒,情境可再现,心境却再不现。
寿少桠不禁慨叹道:“你们终于来了。”
沈冲天听姐姐说话,气息虽虚弱,却也不太像临终的样子,又不敢十分表露疑惑,只是试探着略俯身,关切问道:“姐姐觉得怎么样,可还好?”
寿少桠望着幼弟,搭住沈冲天扶着被衾的手,欣慰道:“不管什么事,看到你们,就好多了。姐姐是担心你两个,担心天狼国,听说你俩在一处已经暗暗嘀咕两三天了。可是遇到难处过不去,犹豫踌躇可不似往日模样,说给姐姐听,姐姐兴许能帮得上忙。”
寿少枢一旁开始皱眉:“姐姐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寿少桠静静道:“陛下召齐王入宫议事,一去就是三天,又不是什么机密,朝廷上下哪个不知,什么话不言,岂止是我消息灵通。”
寿少枢有些不满:“那姐姐可否告知,朝廷上下还说什么了?”
寿少桠尽量平心静气:“陛下,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寿少枢开始不耐烦:“姐姐打断我两个商议要事,置天下于不顾,纷纷环绕长公主府内,竟是为了告诉我们,朝廷上下在传朕和弟弟的闲话!姐姐既已知晓,既愿意管事,索性拿出长公主的威严,管一管别人的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压制下去,这才像亲姐弟的样子,而非辖制折腾我两个。”
寿少桠叹息一声:“你别以为我足不出户,就像个傻子一样,诸事都瞒我。你我一母所生,只差二岁,我却比你早参政数年,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陛下想做一世明主,千古一帝,想要称霸天下,日日惦记你的宏图大业。几十年过去,内外情形与陛下设想所差不离,陛下一副心思无所出,便盯上那些曾与你作对,曾为家国天下与陛下力争力谏的忠贞耿直之士。”
“一朝文武,中年以下众新贵,事事附和陛下,便得陛下信任、提拔、重用。祖上留下的四大姓,诸旧世家,陛下看他们左右不顺眼,一直寻机疏远,外放各处,留在都城的也无一个重用。可陛下忘记,我天狼创国,我寿氏登基,是谁之力!先主矫乱平定天下,是谁之功!先主一朝逊位离京,留下一地事情无有头绪,是谁辅佐!”
“陛下以为自己有决断天下的本领,陛下才真正决断过几件事,能有几分本领;那些世家柱国,他们从动荡至安逸,何事曾不见,那才是真正忧国忧民之思。如今陛下仰仗年纪,领着一众晚辈,只顾胡闹,会被天下耻笑。”
寿少枢冷冷回绝道:“那些功臣,朕自会在他们善终之后亲手替他们篆刻长生牌位,至于那起衣冠藏祸之人,也别想着混杂其中。姐姐只管好好养病,其余事情自不须姐姐操心。”
沈冲天夹在他姐弟中间,一直低头不语。
寿少桠有几分急躁:“弟弟!你是天子,天下是你的天下,擢贬生死自然由你说了算,这不假。朝廷中也好,家族中也好,难保有几个不着调的纨绔子弟,难保有些不正之风,什么大事,教训上几句,刹一刹威风遏制住,也就是了,但是柱国世家绝动不得。你这样做,甚至起这样的念头,该是何等荒唐不经。你这是在撼动国基,动摇国本。天柱塌了,天将焉附,天子焉附!我管不了你,你的后果你自背负,可是天狼国,你让天狼国毁于你之手,那可是先祖留下的一腔心血。你嫌一个人胡闹没意思,没个帮衬,索性拉上幼弟一起胡闹,你们非要闹到天翻地覆,让我天狼三世而绝吗?百年之后,你两个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先祖!”
寿少枢一腔怒气上头,顶着他“呼”的一声起身,立在床旁,直视姐姐:“妄议朝政,诽薄天子,侮蔑重臣,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说完,寿少枢犹不解气,看到旁边低头沉默的沈冲天,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朝服袖子,猛地一拽,差点将沈冲天拽个跟头,趔趄两步才站稳身姿,跟上哥哥步伐。寿少枢拉着沈冲天的袖子仍未松手,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边走边恼怒道:“既然嫌我们做事没法度,入不了长公主的眼,索性离开,今后再不来就是。长公主意气倒充足,还能长篇大论、心思缜密地教训人,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没事。等哪日真正咽气的时候,再报信吧!把这卧房的门全给朕关上,你们家长公主病糊涂了,说话没轻没重的,少见外客,有敢来探视的,打搅长公主休息的,全给朕打出去!”
后面的寿少桠差点被气噎死!她见事终不可挽回,只得强撑起身体,使尽全身力气喊道:“陛下!陛下!弟弟……”
回程的路上,寿少枢与沈冲天同乘一车,两人半日不语。忽然寿少枢悄声问道:“弟弟,我刚才气糊涂了,也没顾及上,这会儿借你灵敏的耳力一问。”
沈冲天叹息一声:“哥哥是问姐姐吧。今日过去,本来听着气息只是虚弱,倒有几分底气,眼下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人如灯,灯油将枯,回天乏力,若减小火苗,静息静养,尚能支持一段时日,结果这一场大气,唉,催动火焰,恐怕时日难多。”
寿少枢犹埋怨道:“我何尝不知。你说她这是何苦,一把年纪,又生着病,在府中静养不好吗?她这就是自作……”后面再说不下去,哽噎半天,方吐出一口气:“姐……姐……!”
沈冲天听着寿少枢声音沉闷,知道他掩着面,只是无声无语,陪着伤心。
寿少枢稳定下心绪,缓一口气,悄声道:“姐姐这个情形,只怕后面事要早做准备。你留心些,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别到时手脚忙乱起来。”
沈冲天闻言所有所思,点头不语。
两日后,刚用过晚饭,忽然报信之人登入齐王府。沈冲天揪紧着心,忐忑不安地接见,就听见“咚”一声,来人双膝齐齐扑跪地上,抱住沈冲天的腿,奋力哭道:“王爷,我们长公主,薨了!”
沈冲天闻言,感觉自己好像坐着行将倒下的马一般,自己的腿脚再没有知觉,支撑不住身体,直接仰倒在地,心口一阵扎痛,脏腑之中攒出的气息憋不住,不由地使劲咳出来,却随之口中浓重甜腥堵住喉咙,再说不出话。
身边的人未及搀扶,只惊慌叫一声:“王爷”,齐王府立时乱做一团。直到寿少桠的灵柩出殡之日,沈冲天病病殃殃都未出现。
寿少枢也因悲恸过度不能起床,取而代之的是大队御林军。出殡队伍行在大路上,以为周围御林军只是列道两旁护卫,直至文惜宝从天而降一般,遍身银甲矗立街口,指挥御林军霎时合拢包抄,将送殡队伍前后左右团团围住,里面皇族、贵戚、世家、官员入网的鱼一般,一个不漏。寿少枢和沈冲天牵引渔网两头,一起收线。朝中那些世家贵戚千防万防,却做梦都没料到,这两兄弟利用了至亲姐姐的丧事。当初的寿少桠猜错了,在寿少枢和沈冲天的心中,国事确实比姐姐的命更重要。
寿少枢独坐龙椅,安静等待着,心中暗暗对姐姐言道:“姐姐啊,姐姐,你一生放心不下弟弟,既如此,索性再帮弟弟最后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