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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第 17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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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风骤起 第六
沈冲天硬撑着一口志气爬至宗正门,一路过来,举目皆是陌生,才想起冷月影的话,他的烈焰再不会等他,心中不免泛起万股凄凉,气力顿失。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低声咆哮似隆隆雷声,沈冲天伏在地上顺声贴地望去,仿佛是两双丝履拖着步伐缓缓靠近,走近才发觉眼花,竟是两只赤色双瓣大蹄跟着一双肉足,紧接着两只毛茸茸的大脑袋拱上他身躯,在后背伤口上轻舔轻舐,嘴里时不时哼唧着。沈冲天心底明白,这是冷月影日常骑乘的那只大避风兽来了。多年来往,大避风兽早认得他,沈冲天也知晓这灵兽的忠心,他由心出口,不住低声呢喃道:“送我回家。”
避风兽听懂人话,其中一只大头低下去,张开大嘴以唇轻轻含起沈冲天,使劲扭头放他在背上,前面两肉翅为床托住沈冲天,伸展两只后翅,震力离地入云,两三下就将天宫远远抛弃。沈冲天见自己又一次活着离开这是非地熔炼场,不禁长吁一口气,伏在避风兽背上,任由长毛如被衾覆盖,再不理会外面。
阵阵低吼并不断的舔舐唤醒沈冲天,他这才发觉避风兽已停稳不动,低低唤声:“来人”,却无人应,他略高声继续唤着“人呢”,仍旧不见回应。沈冲天不得已强撑脖颈,半抬起头迷蒙扫视一眼,疑惑道:“是哪里?”避风兽不会说话,如何能答,仍旧只是呜咽着。待沈冲天模模糊糊望见远处并立两颗花树,终于想起来,这里竟是北海冰山中冷月影为自己搭建的宅院,避风憨兽只听得“回家”二字,轻车熟路就带他回了北海。
幸而冷月影安排的家丁仍在,日日维护,房舍院落样样齐整。沈冲天实在没可奈何,身下避风兽已趴下,侧倾身躯送他下来。沈冲天趁着神智尚清醒,拼尽全力站起身,牢牢抓着避风兽身侧长毛,由巨兽送他到房门口,借着墙壁家具终于一步步蹭到床边,身子一歪趴倒在床上。北风呼啸闯门拔窗,沈冲天正气亏竭没有火力,只觉寒冻难捱,忍痛探出一只手臂,摸索半天才抓住一只被角,想要扯开覆在身上,却怎么都使不上力。正在悲戚间,他忽碰触到一只手臂,那手亦抓住被子,轻轻拖到他身上,徐慢展开,轻匀覆住全身,一丝不落。沈冲天又觉得有东西送至唇边,他微张嘴噙住,嚼碎咽下,心中一放松,立时昏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沈冲天再次醒来,发觉自己已被摆好姿势,俯身向下,双臂环抱枕头,头侧向外,一头青丝揽于枕头内侧,些许头发挡在眼前,轻轻覆着一床绵软不沾身的丝被。他第二眼便模模糊糊见到几步外榻上同样姿势,面朝向他的一个人,那人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蹭到他面前,弯腰替他拂去乱发,轻柔道:“抱歉,是我言辞不妥伤到你痛处,不过你的话也不好听,若非这样焉能以假作真,还要多谢你与我心中默契。如今都是满后身的烂肉,幸而我比你强壮一些,咱两个在这里作伴养伤,我来照顾你,可好?”
沈冲天只道:“好。”头目昏昏沉沉,不久便又睡去。
睡梦中,沈冲天只觉有人一下又一下轻轻刮蹭后背,又疼又痒搅他梦中美好,不禁皱眉道:“阿凤别闹。”抱怨几声,却只换来冷月影喉咙底下咕隆几声,也听不清说的什么。他只好睁眼,眼前却撞进来一堵雪白长毛肉墙,上面绘着青色风卷云纹,是避风兽无异,此刻这只大兽挤挨沈冲天卧着,为他舔舐伤口。再向略远看,四面直至天边都是光秃一片,无冰无雪,无房无院,分明又不是北海,沈冲天一时竟思索不清,到底哪一处真实,哪一处才是幻境。
想避风本就是炼化出的灵兽,风云为身躯,清气为肚腹,食灵草饮清泉,不论泪涎皆为药。因着巨兽不断舔舐,此时沈冲天后背的伤虽未愈合,却已不疼,浑身轻快许多,心中也逐渐明白过来。他挣扎着缓慢坐起,低头看看旧衣仍在,已被血浸满,忙一手探向内里暗藏的一个小小口袋,摸数着里面的保命丹药,果然少了一颗,不禁叹口气。避风兽一颗头颅高昂警惕瞧看四周,一颗头颅低伏,跟着沈冲天自言自语时不时哼唧应答。
沈冲天倚着避风兽身躯微仰,自嘲道:“我们从未到北海,你那主人也没来,一切都只是我受伤真气亏耗神识混乱,对不对。”
避风兽哼唧一声。
沈冲天无奈道:“从实招了吧,可是你那不靠谱的主人指使你在天宫等我,把我带来这里。”
避风兽那双比沈冲天拳头还大的清澈灰青双眸乖乖望着沈冲天,也不知听懂没有,忽然用鼻子蹭蹭沈冲天,喉底又咕隆一声。
沈冲天自语道:“我实在太傻,明明他什么都没说,明知这是条不归路,却一门心思跟着他的想法走。别人一定也想着,什么小灾星,到了仙界还不是乖乖作监下囚,任人摆弄宰割。虽说我也不知缘故,可我总觉得生来就是被他们摆布的,有人要我作‘灾星’,有人要我自生自灭,至少他比别个还略珍惜我的命。”
“你那主人确实聪明,远胜我,亏得他奇妙心思,竟能想到这一重,‘上天庭’、‘滚天刑’、‘天帝怜惜’,这些话里带出一个物件,天帝的宝鉴,后面忽又提金券金牌。幸亏我也算个机敏的,不然如何猜中这道谜题,配合他将话说下去。当局者迷,难得他如此清醒,亦或早有觉察。”
“四任秘神都吃了最亲近物件的亏,尤其是前面二位,焉知不是被金券窥去心事。两方手掌大,一面光滑,一面篆刻文字纹饰,中央有钮可穿绳上枢,若不是镜子又是什么。终于,我替师父报了最后一仇,天帝自讨苦吃,不过换一顿打而已,不值什么。哎,你觉得我俩谁更胜一筹,谁更厉害?”
避风兽呆呆听了半晌,忽伸出舌头舔了沈冲天面颊一下,彻底逗笑沈冲天。
沈冲天继续自语道:“我不像你那主人,第一第二的什么区别,唯一盼望这事了结,让我还能回去我那小小蜗壳,也不知行不行。烈焰也死了,跟你的幼子两个好伙伴终于团圆,再无人能将他们分开,反倒令人羡慕。”
避风兽到底有些灵性,陪着沈冲天听他不断絮叨,听着听着,对方话语竟哽咽起来,自己也陪着落下眼泪,硕大的眼泪堪比一瓶水,径直打湿沈冲天衣裤。沈冲天推一把避风兽的鼻子,嫌弃取笑道:“你跟着哭什么,哪里就有你的事了。”自己也混过方才的心绪,再不提起。
沈冲天并不知这里究竟是哪一方天地,只觉清静满足,不觉饥也不觉渴。这只大避风兽不似它那调皮的幼子,从不玩闹,也不见放松仰倒,就那么一直卧着,蜷回四肢,始终一只头颅高抬警觉四方,一只头颅低垂替沈冲天舔舐伤口,时不时轮换,却始终不移位置。沈冲天也始终紧紧依偎着避风兽不离不舍,平日调息养伤,靠着与避风兽自说自话排解心中苦闷。晚间歇息时,他就躺在避风兽肚皮底下,任由巨兽垂下翅膀替他遮蔽寒风苦雨。
将近半月时光不觉逝,沈冲天后背伤口逐渐愈合,寻思着外面有关此事的风波差不多该息止了,遂拍拍避风兽的腿,使唤道:“咱们该回去给家里报个平安吧。”避风兽听话,乖巧垂下一只前翅,由沈冲天攀爬上后背坐稳。沈冲天连日来终于见到这只巨兽脊背,上面横七竖八的伤口,浅些的已经愈合,深的仍绽开微微渗血,不禁心疼道:“是哪里弄来的?不是新伤,定是在天庭驮载我之前的事。这个冷月影实在过分,明知你伤着,怎么还派你出来。你也是憨傻,怎不知顾及自己!”
避风兽低低呜咽一声回应,扇动翅膀离地入云。沈冲天看着身边昏黄浓云,不见日月星辰,任由避风兽驮载着,直到半日之后才见浓云消散,他终于辨出方向认准道路,纵灵兽朝南海而去。
北堂山南方天尊府上下,正为丢了白鹿子无处寻找焦急不已,再见北海的避风兽更是惊惧万分,急急忙忙报于青霭知晓。青霭这回不再客气,手执兵器引一队亲兵出来迎战,却只见到避风兽一个稳稳落在山脚下。巨兽高仰脖颈,鼻孔望天,四睛睨视,敛翅挺胸,四足稳立如铸。青霭正在疑惑间,忽然避风兽垂下左边前翅,从它脊背上滑下一人,正是沈冲天。待沈冲天落地站稳,避风兽后退两步,转身飞入流云,再望不见。
青霭率众围拢上去,担心再起风波,赶忙带沈冲天回去府邸,紧闭大门,一切安置稳妥,才半担心半责备道:“家里找你都找疯了,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里?”
沈冲天浑身轻松道:“这只憨兽,我让它送我回家,不知它送我去了谁的家。我也不认得路,只见那里清静,担心陛下再想起些别的,寻我责罚,索性躲藏起来养了几天伤。不期害你担心,实是我的罪过,今后定小心从事。”
青霭略放松半分道:“我在天宫不过耽搁一刻功夫,出来就寻你不见,谁能想到你被这只巨兽带走。说起来,你何不就近出宗正门,那里就有管家带人等着,却偏偏舍近求远?”
沈冲天肯定道:“怎么没有,我出来后咱家人一个也不见,只有避风兽在宗正门外等候,我想着他的主人家里有人在朝,必能照顾,因此骑上它赶紧跑离是非。”
青霭温柔道:“可是胡说。我出来时,见管家连带上下,还有咱家的车都在门口干等着,却直说未见你。再说避风灵兽依傍老神,自在出入天宫胜过寻常仙家,陛下见了都要给个笑颜,你几时见过它似寻常坐骑一样被抛弃在天宫外的,尤其如今老神不在,岂非令三界说道天庭是非。必定是你心思糊涂,错走至花园或前庭,撞上游逛的大兽。”
此事已然终结,不管谁的言语对错,两人都不欲再提,遂言及他话混了过去。半日之后,夫妻两个谈些七七八八的闲话,青霭忽忆起什么,自说自笑道:“一府家丁都受主人家风教化,自不必说,坐骑居然也随主人。白日见避风兽竟像冷氏那一家子一样,都是外眦看人,眼角不夹的,我见它神色,总觉得它那大嘴里立时就能唤出‘那个龙女’,想来也是中了那位冷大嫡孙的魔怔。”
沈冲天闻言脸色遽变,“唰”地起身,又缓缓坐下,犹犹豫豫问道:“有件事我一直不通,仙家法术制造幻境,究竟造于眼前,究竟造于心中。”
青霭笑道:“你在凡间许久,难道不知‘南柯一梦’‘梦枕黄粱’典故,究竟在眼前,究竟在心中。”
沈冲天神色逐渐开解,只是讪笑,再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