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百废不兴

172、第 172 章

　　妖风骤起 第四
　　沈冲天本来只想着打听金弹丸的来路，谁知百里诺话里有话，相较之下，弹丸主人反倒不重要了，他因此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认真倾听。

　　百里诺未开言先咧嘴大笑，边笑边言道：“既然说出来，少不得先提一个笑话。大战结束后，我奉旨与小金鸢同回西海，交接事务。西海外有个灵臼世家，听闻新来的西经略神与他家同姓，接连一月，日日登门追着我索问出身，是否同气连枝。我本来懒得回应，问得急了，便说道，我是魔界孤儿，野蛮人出身，在百姓谱上只认得‘百’、‘里’二字，就随口自取了这么个姓，兴许本来姓李姓张。他们这才闭口。”
　　沈冲天无可奈何笑道：“口无遮拦！你不喜他家，推脱回绝就是，为何拿这大逆不道的话堵他，被人听见又是事故了。”
　　百里诺道：“正是不好不见，又不能见，才出此下策。初到西海时，他家随着拜谒的仙家同来，却单独被小金鸢寻个缘由拦下，那时她就告诫我，这个灵臼世家分毫沾惹不得，其实是个，”边说边将食中二指伸出比在头顶，自己笑得伏下腰，“并不是正路仙家。他家其实根基不深，当年本来上昆仑学道，结果嫌弃修行辛苦半路叛逃，改投到还不是戈壁四妖的四妖门下，学来一手稀奇古怪的本事，你的赤昂卵便由此而来。也不单是赤昂卵，还有许许多多世间稀少、怪异、难得之物，他们都会四处收集，也难为他们找得到。宝贝寻到手后，或是炼化，或是炮制，再选出精品送与大世家中较为得宠又不居要职的子弟，借他们传播出去名声。之后他家便稳坐钓鱼台，专等小仙家或是新贵中追逐名利趋炎附势者上钩高价竞购，看他们自以为是地招摇过市，自己大获其利。这种事，一旦沾惹再甩不脱，我又没个师门、没个血脉倚靠，白白替他家舍命不成。”

　　沈冲天十分诧异：“仙家世界不用金钱珍宝，何来‘竞购’？”
　　百里诺简言道：“用什么，全凭行情。”
　　沈冲天听出其中深意，低头沉吟道：“此事甚是有趣。”
　　百里诺挑眉道：“那是自然。譬如说你，自从金殿上撤了冷月影金甲神总指挥之位，在三界地位水涨船高，听闻他家早就准备出数样，只待时机投你所好所需，若不是因你一向不合群，性情难捕捉，行踪难定，只怕早就登门。饶是这般，如今已经有许多边缘小仙家模拟你窄身细腰、腕上喜缚匕首的装扮以为时兴。你猜他们何处寻来这样装束，又是拿什么做的交换？”
　　沈冲天当即不悦，忽而又转笑道：“神仙不进，妖邪不出，愈听愈像个笑话。”

　　事已至此，百里诺小心试探道：“既然赤昂卵都出来了，南天门的黑烟刺客与我所见戈壁黑烟可是一回事？”
　　沈冲天只是冷笑道：“你既不愿招惹他们，这些话又是哪里来的，灵臼世家与冷文骅可也是一回事？”
　　百里诺惟有点头：“当今世家惟冷氏最大，又有个现成的冷三公子在身边，他家但凡不傻必定会千方百计攀附上。”
　　沈冲天咬牙道：“灵臼世家屹立不倒，招式受用，又有大世家为倚靠，费心费力绝非只为买卖几颗熏香弹丸。他家做桥，桥这头是大世家，那一头是小仙家，中间行径的只怕是仙箓、官职，兴许还有别的，这窝兔子只截留片羽寸髦便能保证一世无忧，端得是好买卖。好一个冷文骅，我就说他年纪不差，本事不差，为何甘心屈居西海，远离家乡，原来自有一番事业。好一个冷月影，身为秘神，家宅起火却只转身装作不见，他家倒是兄友弟恭，满门和睦，敢情只祸乱外面。”
　　百里诺听了半天，小心翼翼提醒道：“说了半天，你猜测到底谁才是放出黑烟刺客的主谋，当真是这三枚弹丸的主人？”
　　沈冲天当即反叱道：“黑烟伤人不过百十，买官结党祸害三界千百年，于天下大计而言，哪个更重要？”
　　百里诺立时错愕，许久不知如何回应。
　　沈冲天见百里诺不知所措的模样，笑道：“放心，你会平安无事的。可有子嗣？”
　　百里诺茫然摇头。
　　沈冲天又问道：“卧房中可也有侍女？”
　　百里诺又赶紧摇头。
　　沈冲天云淡风轻道：“无子、妒忌、不事舅姑，妇人七出之罪犯了三条，若在凡间，不是小错。”
　　百里诺呆呆道：“我只是个小小经略神，能有两个小童已是俸禄的极限，哪能像那些大仙家用得起卧房侍女。舅姑可是指我的父母，你忘记我是孤儿了，哪里就妇人的小错大错了。”说完抬眼见沈冲天眼中灼光，赶紧闭嘴。

　　沈冲天又向百里诺打听几件事，胸有成竹离开西经略神府，一路继续向西直达西海上。在这里，他牢记百里诺的话，悄悄打听四处奔走，明访暗查归拢各种消息，慢慢理出头绪，心满意足返程。眼看着天边一线玄青便是西方大地，忽然烈焰马躁动起来，脚下步子纷乱，警惕听着四周动静。沈冲天逢此情形亦警觉，拔出金蝉剑，双耳努力倾听，却只有流云风声。他不解问道：“好伙伴，你听到什么？”话音未落，从头顶骤然砸下一团黑烟，径直击中沈冲天的囟门。
　　沈冲天猝不及防遭遇重击，再难坐稳马背，立时掉了下来，却在抬头一瞬看见凶手。果如那些仙家描述一般无二，头顶之上只有一团黑烟似云，有边际却无形，之中不见光不闻声，行动迅速，快聚快散。沈冲天伤势不算重，赶紧攒力念咒，挥动金蝉剑祭出金光直中黑烟，可金光却如顽石坠水中，声响不闻地消失无踪。黑烟行动也不迟疑，自上而下分作两路包抄一人一马，逼近沈冲天面门要害。沈冲天情急之下抬左臂，左掌心对准黑烟欲催发功力，却在最后片刻犹豫，尚未及决断，胸腹之中如无数刀剑横划，剧痛无比，沈冲天只觉神识渐昏蒙，眼前一黑，直直掉下云端坠入大海。

　　天宫之内，无毒已清醒，两位天尊惦记家中，一同请命愿回驻地。天帝见外面趋于安定，许久未闻黑烟刺客消息，只好准奏。青霭终于回到家中，刚进大门，随行的与报信的撞在一处。原来是府内人不知青霭回来，着急送信，言沈冲天与坐骑皆重伤昏迷西海上，一人一马随海浪漂浮，被巡游金甲神发现，送回南方天尊府。
　　青霭这一惊吓非同小可，飞奔冲进沈冲天卧房。沈冲天也是刚被送回来，满满一屋子侍从顾不上青霭，都慌手慌脚替他收拾着，激荡起浓重血腥气与水汽。沈冲天仰面挺在床上人事不知，衣服尚未剥除干净，浑身都是血，也看不出哪里是伤。青霭见状摞袖上前，亲将丈夫贴身衣物除下，见到暴露出的肌肤，顿时凉气倒吸。沈冲天前身一裂黑红口子横贯肚腹，里面黑黢黢不见底，周边蔓延无数小伤口，纵横交错，密如织布，整个前身不见一寸好肌肤，既不似寻常兵器，也不像术法所伤，十分凄惨怪异。青霭实不忍再看，急忙起身让开，由着底下人收拾去，她叮嘱几句，又赶到前面院子。
　　前面院子里，一名将领模样的领着后面一队二三十金甲兵士。为首的见到青霭，上前施礼，懊悔道：“末将巡查不周，发现白鹿子时已是这个样子。可惜回来路上，白鹿子的坐骑就因伤势过重断了气，恕末将无能为力。”
　　青霭逢此时，惟有无奈回礼道：“白鹿世子使命在此，不怪将军。”
　　送走金甲神，青霭又去看烈焰马。这匹陪伴沈冲天从年少至今的马儿比主人模样还要惨，浑身无一处好地方，真气耗尽，再无法睁眼。青霭心中先生出无尽叹憾，又想到沈冲天一旦清醒，势必要问，赶紧收藏好烈焰马与小避风兽两处真灵，这才返回沈冲天卧房，照料丈夫，观察伤势，择机上奏天庭。

　　沈冲天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下四海的神仙洞府世家纷纷来到北堂山外排起长龙队，都想着借机探视，在南方天尊与白鹿子面前露一露脸。其中最烦不过的仍旧是青霭，她住在天宫这些日子忽视家中，沈冲天又奉命外出查案，积攒下许多内外事务等待料理，外面朝廷上一件事都不能耽搁，还要抽出闲暇接待永无尽头的客人，只那些略有些颜面不得不见的，每日都是天亮迎天黑送，第二日又是如此。剩下的小仙家，全部交于门房应付，收下堆满屋子无处撂的拜帖并东西而已。
　　第三日起，青霭自起床便觉浑身酸软、脖颈难撑头颅，双腿难撑身躯，眼前一切都飘飘忽忽如流云遮蔽，知自己不过是累着了，揉揉几处穴道，勉强下床。正在更衣间，忽闻报：“北方天尊冷月影到，要求探视老爷。”
　　青霭蹙眉嫌弃道：“一大早堵门似的，哪是来探视病人！”纵使百般不悦，仍不敢十分得罪，只好急急忙忙迎出去。
　　冷月影已等候在前厅，见到青霭，淡淡施礼，口中只道：“我想见一见他。”
　　青霭赶紧拦下：“白鹿子尚未清醒，见也无益，纵然醒着，重伤在身的人，没有气力接待天尊，与天尊说话。”
　　冷月影道：“我只是一见，不须说话，他醒着睡着、有伤无伤皆不相关。况且白鹿子根基与一般仙家不同，普通丹药于他难以奏效，白白耽搁功夫，我去未必无益。”
　　最后这句话直戳进青霭心底，她一时竟没了主意，踌躇一时方应许道：“冷天尊请随我来。”

　　青霭引冷月影一路向里到了沈冲天所居卧房，心中揣度其意，屏退一众侍从，只他两个在沈冲天身边。青霭并未说谎，沈冲天依旧昏迷中，直挺挺躺在床上，身上覆着厚厚的被衾，只露脑袋在外，神色如睡，他这般模样，凭谁也看不出异常。冷月影上前一把掀开被衾抛掷一边，食指顺着沈冲天前身正中自上而下一划，他所着里衣、肚腹上伤口包扎全部随之向两边开裂，暴露伤口。
　　青霭上前一把拉住冷月影另一只垂下的手臂，焦急道：“冷天尊请自重。”
　　冷月影使劲甩动袍袖挥开青霭，转身双眼不眨直面她，厉声发狠道：“你当真认为自己的天尊之位是靠本事和机灵挣来的，还是陛下看重南方一脉传承的魔界本事？那是因着你与他割舍不清的情意，用来羁绊他的。他若死了，第一个殉的就是你，孰轻孰重你自掂量。放心，我也不会让他死，他指使百里诺坑害我冷氏女儿，我定要他清醒过来说个明白。”紧接着一指房门，“今日谁也不许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