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百废不兴

159、第 159 章

　　韬光养晦 第二
　　青霭与沈冲天商议，在北堂山置下宴席，请来三方天尊、四位经略神、并所有亲近交好齐聚一堂。大家见面，年幼的畏惧年长的，职位低的畏惧职位高的，外围仙家畏惧名门大姓，名门大姓畏惧混沌血脉，诸世家畏惧众口闲言，至于通天台谜案，涉及主人家事，更是无人敢提，因此席上二十分的亲睦，只见一片祥和。

　　沈冲天携酒周转至无毒身边，无毒借回礼起身笑道：“多谢款待。本来该由我置席替你接风，只是一想到你是出北海入南海，难免顾此失彼，你这一顿酒席正替我解围。改日我定还席，单邀贵夫妇二人，你我单独叙一叙。”说着，眼中余光瞥见旁边座席上连戎起身离席，由侍儿引导去后面更衣；另一边座位上，冷月影稳坐，有人敬酒便起身回敬，无人搭理便闷声饮酒，立时借敬酒之际，以酒盏遮面，低声道：“冷大天尊家事扰心，你别去招惹。连戎不论如何招惹你，千万别应，个中缘由，改日去我那宅子，我们独独聊聊。”
　　沈冲天亦低声回应道：“弟遵命。”
　　话音刚落，旁边骤起一声小心翼翼轻唤：“义父？”
　　沈冲天转身，终于见到文惜宝，他全然没了少年傲气，一身皂衣，从颈至背，从腰至踝，从肩至腕竟无一处笔直，佝偻得脸庞都贴近豆棕素纥裹腰，映衬着满面尘灰色。至此，沈冲天唯有一句：“好孩子，你吃苦了。”
　　文惜宝尚未搭话，他后面忽起一声爽朗：“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沈冲天只是摆摆手，未多着眼：“虽说是我向陛下开口，只是我走时女儿仍旧完璧无暇，回来女儿就没有了，女婿于我竟似没有。看在我也有些年纪，经不得旧事摧残，若还念当日情义，唤上一声‘兄弟’，许我这老人家几分颜面，就是看重。”一句话说的百里诺双手无处安放，施礼不是，不施礼不是，说话不是，不说话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无毒在沈冲天身后见这边尴尬一片，不禁打趣道：“你说你这话也是难得，区区八个字，居然掺杂下七情六欲，痴傻中透着精明，精明中透着顽愚，顽愚中又透着不屑。冲弟才稳定，仙界也才稳定，大家都不再提，偏偏你是个不信邪的，到底被噎了。幸好是如今，若当他年少气盛时，不知多少好话等着你呢。我这边还有几句话说，暂借白鹿子一用，你俩且不急忙。”
　　待文惜宝与百里诺讪讪离开，无毒急忙又叮嘱道：“你叙你的旧，我不管，但要记着，与文惜宝不谈亲人夫妻，与百里诺不谈仕途，便是给自己一步退路，谨记。”
　　沈冲天只低头顺从应一声：“嗯。”
　　无毒笑指道：“正是这副神情，方是我的冲弟回来了。”
　　宴席将散时，无毒借酒气拉着沈冲天左右寻思，商定还席时日，固执看沈冲天千保证万赌誓的，这才不舍离开。

　　转眼到约定日期，沈冲天与青霭两个，携二百来侍从，纵青云一路缓缓向东，直奔东海外的东方天尊府。无毒与小金鸢一个苍绿长衣，一个芽色袄裙，双双携手早早等候在东海之上。双方甫一见面，小金鸢便笑眯眯迎上去，一把挽住青霭手臂，与她又说又笑聊些有的没的起来。无毒则与沈冲天在前并行，略迟半步引路。
　　沈冲天向身后看看，见两女子埋首谈笑正欢不顾旁人，顿时疑惑道：“早在北海便听闻绛纹也受了封诰，如今可好？”
　　无毒正色道：“自从那次被火之后，她的身子变得十分娇弱，尤其诞下子嗣，其后一直未能调养周全，如今常闭关修行，从不出来。”
　　沈冲天只觉心中惊怖突跳不休，无奈按压和缓了气息，拱手道：“抱歉，弟失礼了，不该打探哥哥家事家眷。”
　　无毒略翘嘴角道：“无妨。”再无他话。

　　东方天尊府内，沈冲天见房间里只有两张小小几案，扭头寻找青霭与小金鸢时，早不见她俩踪影。无毒笑解释道：“我这里本就不似别处敞阔，何苦再添她们叽喳吵耳。我知你好寻根究底，上次见面被我几句不明不白的话牵扯神思，如今只你我兄弟，方能说得明白。”
　　沈冲天只好听话落座。
　　兄弟两个借前几盏酒客套几句，相互取笑一番，无毒屏退侍从，打量沈冲天周身气度，叹息道：“别以为我不知这天尊之位因何而来，你非是帮我，而是救你自己，解冷月影的围，顺带与我一个便利，故而我不谢你，却也不怨你，只是羡慕。”
　　沈冲天只是拱手施礼，并不答言。
　　无毒又试探道：“你敢来我东海，真信我如此大度，还是鄙夷我学艺不精，亦或嘲讽我家世低微，于混沌血脉惟有仰望。”
　　沈冲天心中快速思索道：“我只信毒哥哥能分辨轻重。”
　　无毒嗤笑道：“你不重，只是若伤你，惹出后面一堆乱事难平。其二，当年萧氏逆乱，说是被天庭屠戮殆尽，凡牵涉千万之一者亦不能免，那我父亲何德何侥幸躲过，有其一必有其二，否则以你几句胡诌言辞便能说动天庭，实在荒唐。想你我皆是一样可怜，也就不气了。”
　　沈冲天回道：“这便是毒哥哥对那四人判词的答案。”
　　无毒正色道：“那几句不是判词，也不须答案，只是万事开端。你日日守着南方天尊，可知最近有何大事？”

　　沈冲天立时回绝道：“我不想再过问政事。”
　　无毒忽发笑道：“莫要早早将话说满。你可知，北海之中，老神第二子唤做什么‘冷翔’……”
　　沈冲天纠正道：“冷翱。”
　　无毒道：“无所谓，他死了。”
　　沈冲天狐疑问道：“此事可真？”
　　无毒一挑眉：“如何不真。听说冷氏七子各居一个宅院，独独冷家老二的宅院出了事，血肉、肌骨、魂魄都搅和成一碗糁羹一样，其状之惨难以言表。”
　　沈冲天立时兴致上来，追问道：“谁最先发觉的？”
　　无毒笑看沈冲天迫不及待的样子，慢悠悠讲述着：“负责扫洒的仆从见一条干涸血迹在老神所居宅院外，吓得魂魄都散了，急忙找来管事，管家哪敢做主，慌里慌张请来家主。通府齐心，发觉血迹愈近老神宅院愈浅少，分明是外面流过来的，遂顺着这道血痕找去出事的宅院，这才知晓惨案。”无毒忽凑近，悄语道，“大家都猜，应当是家中那位总替陛下办秘事的秘神所为。”

　　沈冲天波澜不惊道：“恐怕不真。且不说缘故，单就当年冷翱略一出招便重挫缈云真仙，这样本事的人，冷月影如何能伤他。况且他常年闭关，不招谁不惹谁，冷月影已坐上天尊之位，再无阻碍，何苦多此一举害他。”
　　无毒沉淀一时心思，继续讲着：“真与假都无妨，冷月影毕竟是一方天尊、冷氏嫡长孙、族长的儿子，各种盘问审查他躲不过去。冷翾召集除老神外的一族老少齐聚议事厅，言辞间想必激烈些。冷月影开天辟地顶撞他父亲道，‘我只是北方天尊，辖北海及大地，兼职秘神，日日不在家，您才是管理一族事务人口的族长，何必责难我’，就为这句话，他差点被冷翾打死。”
　　“陛下听闻，糊涂事糊涂了，将父子两个宣进宫一起骂了一通，不准再提。那日在南海赴宴时，你看他垂首耷翅的，怕是伤未愈呢。我要你别去招惹，里面有个道理，他见你来，怕你担心，势必装出一副强硬，岂不一下伤了你两个。”

　　沈冲天寻思道：“北海之中，罡风阻隔，冷氏家事详细，外人如何知晓，谁在内外传话？”
　　无毒笑道：“自然是有人打听，有人外传。你猜这话是谁告诉我的，百里诺。”
　　沈冲天亦笑，立时又叹气道：“他何时这般通天？”
　　无毒凝视沈冲天一时，尝试问道：“聊一句题外话，你可知南海有多少家私？”
　　沈冲天立时被问住。
　　无毒扳手指替他数着，念叨道：“南海本就多宝，当年五老为了自身安危将幺妹送与天庭为官，其实就是软禁，事后直至大战开端，五老为安抚幺妹，时不时搜刮珍宝送与南海。南海龙族，也就是青姨本家，即是替师祖保管财货的，因此才能将女儿送给师祖为徒。谁料战后一场祸事，师祖归西，龙族也仅剩青姨一个，你猜那些家私都入了谁的手。我知你手上也是有些后路的，青姨面前就不必提了，丢人。”
　　“可惜这一切都与百里诺无缘，若没有战时侄女的劫数，你们未必瞧得上百里诺；一场劫难害了侄女，百里诺空守个好名声，无有一丝好处。他本是心高心细的人，心高心细难免心不平，心不平必定心痒心动。尚且不论你早晚有回归的一日，与青姨又都年轻富力，何愁无子嗣，到时，百里诺岂非空忙。既然空忙，便去他处寻契机，当今世界若论强弱，陛下之下，舍弃南海，惟有北海。”

　　沈冲天听前面还好，到后来越听越迷惑：“以他俩脾性，竟还有冰消的一日，甚至内外上下勾连，实在难得。”
　　无毒被逗乐：“冷月影？且不提他俩一个视对方为绣花枕头，另一个视对方为坑底石头，百里诺身边就有一位，西海冷文骅，何必舍近求远。”
　　沈冲天在心底搜寻此人，忽忆起冷月影所讲，冷气倒抽：“原来是他。”
　　无毒冷笑讥讽道：“西、南、东三方天尊皆改换名姓，为何独独北海是冷氏的，冷月影捡一个便宜，底下谁还能如此好命。我在凡间时曾听人说‘当局者迷’，想来说得就是他家，冷月影之外的那些冷氏儿孙，也不知被谁灌足迷魂汤，攒足架势要搏一搏，假使做不到天尊，也必是尊贵无比。诸仙家冷眼旁观取中三五个，博弈一般跟着押宝追捧，其中被认定冷月影之下胜算最大的就是西海冷文骅。”
　　沈冲天好奇道：“为何一直提‘西海’，而非北海？”
　　无毒细细解释：“这位文骅公子乃冷翀长子、老神第二位嫡孙，大排行第三，与冷月影中间夹着大房一个庶子，其实只比冷月影晚出生五日。就是这区区五日之差，还生生挤进来一个庶出子，由此便可窥见他一家子的心机。幸好这位文骅公子自落生至成年都守在祖父身边，得祖父亲授本事。为避大哥锋芒，在冷月影学成归家一日，他也离家独身赴西海，是以大家皆唤‘西海冷文骅’。”
　　无毒至此再打住，后面再无话，只静静看着沈冲天。
　　沈冲天顺着他的话奉承道：“冷氏老神现有六子，出仕为官的两个，收徒传道的三个，却死了一个闭关不问世事的，那般惨状生生摆在冷氏上下的眼中，再添上你方才那番话，可以想见如今老宅里面人人都是何等惊惶自危。你说得对，这仅仅是个开端，诸多怪乱之象只怕会应此劫而生，之前所有谜题都暴露出来，若能再令北海门户大开，岂非更加便利。冷月影此番挨的打属实轻了些，轻了些。”
　　无毒闻言击案大笑：“怎么你跟我想到一处去，这话万不可被冷月影知晓，否则定会气死。你啊，愈发像他，言行打脸愈快，方才说不问政事的话还在耳边未散尽呢。”

　　沈冲天会意点头道：“北海也罢了。西海已然这副光景，你怕连戎见又是一个混沌血脉，多有忌惮，故而不让我去。”
　　无毒摆手道：“对也不对。咱们这位陛下十分恋旧，四方天尊府均是初造就时模样，你在北海、南海见闻想必早就验证，而西方天尊府最早的主人就是令尊前身，混沌至阳白鹿老神。连戎抹不过颜面邀请你，背后难免多思，你不去，反倒成全他，没得刚回到仙家世界，就把一干神仙都先得罪一遍。”
　　沈冲天至此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哥哥。那三方主人皆明确，东方最先的主人岂不就是白蟒老神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