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百废不兴

128、第 128 章

　　通天台下 第五
　　郝隐与无念已遁身逃逸，守卫兵士早受到惊吓四散奔逃，无毒与百里诺不知福祸不敢妄动。白龙伸展身体，用尾巴将地上的沈冲天和冷月影轻轻揽到身侧，重新在地上盘成一个圈，环绕在两人身边，同时伏下身子，将无毒和百里诺稳稳放到圈子里。两人半跪在地，久久凝视沈冲天与冷月影的惨状，想到沈惜墨八成已经随着炼丹炉化成尘烟，四人一同进来，使命未尽，却先损失了两个，后路又该如何，越想越悲恸。白龙也在一旁低低哀鸣，大颗的眼泪掉下来，落地成池。
　　百里诺抬起满是眼泪的脸，呆呆责问道：“你哭什么！”话未落，猛然看见白龙额间坠着的明珠，恍然大悟，拉着无毒一起望过去，小心问道：“沈姑娘？”
　　白龙不会说话，只是点点头。
　　百里诺更加痛心，自责道：“都怨我。要不是带着我这个负累，冲天兄弟也不用一再得罪郝隐，最终害了你们父女！”边数数叨叨边大哭起来，“无毒公子，冲天兄弟和冷世子都死了，沈姑娘成了这副模样，郝隐跑了，剩下咱俩可怎么办啊。”
　　无毒正左右没主意间，忽被百里诺的话提醒，抬头望一望天，急命令道：“百里诺，天光快现了，赶紧回去，不然又要多死一个了。”
　　百里诺抬头望望天色，也回转过心思，急匆匆答应着奔回凹地之中。刚才前面那番大动静并未影响到这里，闯界将军被一番惊天动地的炸裂吓得浑身颤抖，老老实实趴伏原地守着一动也不敢动。百里诺看着躺在地上那个自己，正不知所措间，就觉得身后似被人猛推一掌，站立不稳立时跌扑在地。等他睁开眼坐起来，闯界将军赶忙凑到身前抬起前爪搭在肩上，不住舔舐着脸。他揽过大狗，又使劲掐一掐自己的身体，确实都是熟悉的血肉感觉，还带着几分疼痛，再看左手，第三四指尖赫然不见，只剩秃秃半截。这时，东方天边忽然冒出一线白光，紧接着金色的朝霞一跃而出，百里诺瞧着朝霞惟剩叹息。

　　山间平地上，到处都是恢复人形的仙家，或跌或坐，仍旧神情恍惚，似散落一枰的棋子无人收。平地中央，白龙横卧如河，万分不舍守护着沈冲天、冷月影和无毒。直到此时，无毒借着日光才看清地上的两人，他端详半天伤口，喃喃自语：“一个在胸，一个在腹。为何冷月影是一刀毙命，冲弟却是斜划的伤口？”边说，他边试探着掀开沈冲天胸口的层层衣服，露出中衣上的一个小隐袋，正好包住心脏。隐袋已被割开，赫然显出一团红色。无毒好奇掏出来迎风展开，竟是红绫帕，三面包边，一面散边，十分完好，显然已经自行复原。无毒掂着红绫帕细细思索一番，眼光寻向旁边的白龙，若有所悟呢喃道：“原来如此。”
　　无毒将帕子依原样折叠好，仍旧放回原处，这才转身向白龙问道：“惜墨侄女，我给你那两颗大珠子可还在？”
　　白龙仍旧不会说话，只是点头，张开嘴吐出两颗红莹莹的珠子。无毒急忙接过来，托在手心一看，登时没了主意。沈冲天的肝胆泪珠和冷月影的心尖血珠，二者本相泾渭分明，谁知凑在一起历经大火球的炼化，已经变成一样颜色，大小也相差不离。当时情况紧急，无毒也没顾上细致比较分辨，如今只好自作主张，将其中一颗轻轻送回冷月影胸膛，另一颗送回沈冲天肚腹。珠子入体，绽放出莹莹微光，立时就有一条血脉蜿蜒过来，伸出无数细小脉络缠绕包裹住。伤口处的脏腑、血肉顿时活过来，自行生长填补空缺，所有渗入衣服、泥土中的血液也漾出来，顺着伤口倒流回身体，伤口逐渐闭合如初。无毒又寻向冷月影腰间，到底找出两粒丹药，一人一颗送入喉中。这时再探二人的心尖处开始搏动起来，无毒又探命脉，终于出现动静，他也放下一颗心。

　　离了两颗珠子的效力，惜墨身上的龙形气息散去，恢复人形。恰逢百里诺领着闯界将军赶回来，就见沈惜墨一身雪青衣裙，高髻如龙盘，两只螭吻赤玉簪，额间一条细珠链坠着大明珠，此刻正紧贴岩壁直直矗立着，她身后仍旧是那座孤山，不过遍山已经变作晶莹剔透的白璧一般，映着初升的太阳十分清净庄严，看得百里诺有些呆了。惜墨缓过神思，端详自身数遍，终于放心，要朝几人奔过去。谁料没走两步，一股气力猛地将她吸回到崖壁上，再尝试，再失败。她不禁惊慌起来，转身徒劳推着崖壁，委屈地大声唤道：“无毒伯伯，百里诺，快来救我！”
　　百里诺见状心中焦急就要飞奔上前，被无毒一把拦住。
　　无毒四顾周围，对百里诺低语道：“不对劲。你先别冲动，赶紧找寻回你的小匕首，最好带闯界将军追回一个士兵，打探一下刚才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百里诺一指前面：“可是她……”
　　无毒急忙打断：“阴霾散，天光现，阳气升，所有魔界人都跑光了，沈惜墨的处境不会比之前更糟。这里还有百千的仙家，难辨敌友，趁这会真灵刚归位，一个个虚弱无力，借着小狗的模样吓唬吓唬他们，编个谎话全部打发离开，免得一个个七嘴八舌的，既影响咱们下一步行动，还会带累惜墨侄女名声。再者也等一等地上这两个，他俩一个阅历丰富，一个心机灵敏，不似如今人少力穷谋寡，诸事难成。”
　　百里诺听无毒一番思量十分妥当，自己亦无计可施，只好听从，转身离开。
　　无毒仰望孤山，安慰惜墨道：“你也知此番境遇不同别人，刚才骤然出现的炼化对你影响尤为深刻，先别妄动，小心伤及自身，放心，既然出来，总好过在炼丹炉里生也不成死也不能。有百里诺在外围，我在这里看护着你，你爹爹和冷月影如今气息脉络十分平稳，估计一时半刻就能醒转过来，到时他们一定有好主意。趁这时机，你也休息休息，过一时或是施法或是蛮力，总要有些底气。”
　　沈惜墨无语，蔫蔫顺着岩壁下滑，贴着崖壁抱膝而坐。

　　无毒独坐无聊，目光瞟到沈惜墨在一旁揽抱膝盖，将下颌脸颊埋于双膝间，十分的孤独可怜无助，不禁触动刚才心事，遂安慰道：“你别怕，这里面还有你的母亲，她虽是奉师命进来，多少有些身不由己，断不会不管你的。”
　　惜墨苦笑道：“我自幼由爹爹照顾长大，那一年还是爹爹提起，我才知自己原来也有个母亲。我见到的母亲，不过是被打落凡间重新来过的一个小女孩，从不曾抱有幻想。”
　　无毒疑惑：“世间哪个小孩不过问自己母亲？看来你爹爹对你照顾得十分精细周到，才使你忽略这些。”
　　惜墨仰头陷入回忆之中，娓娓道来：“我见军营中那些仙家都不喜欢爹爹，也不知为何，其实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听绛纹姑姑说，母亲离开后我便极为爱哭，只有爹爹、还有国主抱我才会笑。爹爹给我寻了好些乳母，无论是谁一抱我，我都哭，我一哭，爹爹就心疼。最后所有乳母都被爹爹关在后面，每次挑最好的奶水挤出来端给我吃，吃饱了，爹爹自己带着我。我是在爹爹怀中长大的，我的小摇篮就靠在爹爹床边，别看那时爹爹双目失明，全家谁也没他跑得快，无论我离爹爹多远，爹爹总能第一个抱起我来。爹爹是最受重用的王爷，可每天不论多重大的事，都拦不下爹爹，他是晚间必定要回家的，抱我陪我、喂我吃饭、给我唱歌、哄我睡觉，等我睡熟，爹爹再去忙公事。后来爹爹身体不好，都是那时我把爹爹累坏了。说起来，无毒伯伯，这次你救了墨儿，墨儿无以为报，改日我让爹爹唱歌给你听，爹爹唱歌很好听的。”
　　“等我长大些，爹爹即使再忙碌，也要亲教授我。我却总是在纸上乱涂乱抹，画高高一摞小乌龟假装功课交给爹爹，听爹爹拍着纸说不错，我就赶紧跑掉，自以为成功。后来我偷偷观察，发现爹爹在纸上摸索，使劲分辨上面字迹，只觉他的动作可笑，从来不体谅他的为难辛苦处。”
　　“待成年后我才明白，朝堂、国主都不是我所见的样子，只是爹爹挡住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直在外围护着我罢了。那时就想着，这一世只要有爹爹在就好，谁知忽然一日，爹爹跟我说，他要离开，又不说去哪里。我守着爹爹留下的大小生意，守望故园的田庄，一天都不敢懈怠，就怕爹爹一日归家，会对我失望。时间一久，我才想明白，爹爹曾说三年五年归来，十年八年归来，便是算准我与弟弟独当一面、承袭家业的时光。”
　　“这次跟爹爹在军营重逢，我还担心爹爹责备我家业也丢了，修仙也不成，谁知爹爹对我不住交口夸赞，说我通时局，明时务，进退得当，还说事若来，便担着，人若走，便送他，总是心底不存。无毒伯伯，这番话你可也认同？”
　　无毒被惜墨的一番话触动，只是慨叹道：“是啊！”又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无毒一句无心安慰之言，却勾出惜墨一腔心绪。她仍旧倚山壁而坐，自顾自倾诉宣泄心事，心中倒是畅快许多。

　　直等到日中天，百里诺还不见回归，冷月影忽然轻咳嗽两声，仿佛理顺一身气机，缓慢睁开眼睛。无毒闻声凑上前，挑挑下巴笑道：“冷大秘神，你老人家可算清醒了，这一觉睡得如何？”
　　冷月影见到无毒，欣慰问道：“阿毒，你终于还是成了。”
　　无毒蹙眉，垮下脸来：“说不好，你老人家起来看看吧。”
　　冷月影听着模棱两可的话，硬撑着爬起身，惊讶于面前白璧无瑕的孤山，沈惜墨沿着山壁缓缓站起身，满面委屈，望着他一动不动。他纵使神思恍惚，也知情形不对劲，忙问：“百里诺呢？五老和郝隐呢？”
　　无毒简言道：“出了些奇奇怪怪的事，都逃了。这里还有千百被释仙家，我派百里诺驱散众人，另外想方设法追回一二士兵，方便询问。”
　　冷月影不顾身体虚弱，匍匐到沈冲天身边，先查看一番伤口，立即运功将一声声意念传入沈冲天心中，急促呼唤道：“冲儿，快醒醒，你的女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