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百废不兴

126、第 126 章

　　通天台下 第三
　　无毒与百里诺抓紧时机绕过后山，一路直奔孤山脚下，两人见到孤山的模样也才反应过来。与遥望山前的大阵仗相比，后山竟无一个防守，不见一处岗哨，不禁令人诧异。即使这样，两人仍旧不敢冒失，先寻一处凹地藏好，观察情形。
　　百里诺打量四周，有些为难道：“不会真的成了‘草木皆兵’吧。”
　　无毒寻思道：“这秃地方哪来的草木，分明是怨气。你看，咱们这一路行来，这里与天弁城外山中迥然不同，按说深山应当草木茂盛才对，可是这里越向里走，草木越稀疏，自进山后一声虫鸟鸣叫不闻，尤其孤山上连一颗矮草都没有，尽是岩壁，毫无生气，分明是受怨气影响。刚你还埋怨深山寒气重，看来就是这怨气，普通百姓只认作寒气，纷纷抵抗不住。既然不会进来外人，还要防守做什么。”
　　刚说完，赫然从孤山顶落下一个身影，吓得他俩赶紧屏息俯身。此人出来四下查看一番，并未发现百里诺与无毒，惝恍若失魂一般转身欲待回去。无毒见此情景再压抑不住，失声唤道：“姐姐！”边唤边从藏身处出来，径直奔到无念面前。
　　无念恍恍惚惚疑惑四下寻找，听到坡下踏破砂砾之声渐进，呆呆杵立原地探身等待。终于见到弟弟，无念双手紧紧攥住无毒的衣袖，抬眼凝视弟弟脸庞，嘴唇颤抖半天也没唤出来，一把将弟弟揽在怀里，一腔委屈再藏不住，全都释放出来，放声痛哭。无毒高大身形完全拥住姐姐，感怀伤心，亦是哭得身子止不住颤抖。
　　过了好一时，前面避风兽掀起的狂风沿着孤山两侧吹到山后，扬起砂砾土石，吹迷人眼，姐弟俩这才回过神来。无念收起心绪，抹掉眼泪左右一扫，忙拉着弟弟回到他躲身凹地，扭头看看身后跟上来的百里诺，质问一声：“怎么又有你！”又赶忙朝外推着无毒，“郝隐不知你也来了这边，快，趁他们不注意，赶紧离开。去最近的北河城，这小子知道路径，你俩用上次的方式回去仙界。”
　　无毒急忙拂开姐姐的手：“姐姐！我们此次奉无尘天尊之命而来，任务不完成怎好回去。再说，我若走了，沈冲天和冷月影由谁接应，母亲和姐姐又该如何应对。我知道，姐姐在这边吃了不少苦，这次我要带你和母亲一同回去，咱们不在这里了。回到仙界，只要姐姐和母亲指认出郝隐全部罪行，戴罪立功，无尘天尊未必容不下，咱们仍旧全家团圆。”
　　无念抚着无毒的头，失落道：“我的傻弟弟。我和母亲再回不去了，至于那两个，此番遇到郝隐和五位师伯祖，只怕此劫难渡，凭你的本事，不过白陪着送了性命，又有何益。无尘天尊何尝不知你修为深浅，不过寻时机卖个人情，送你来见亲人一面罢了。”
　　无毒急忙打断道：“姐姐，你不明白！百里诺，快，拿画出来让姐姐看。姐姐，我们去过帅府，进了隐室，还拿出来郝隐供着的那幅画，不然我们如何找来这里。这座孤山就是传言中的通天台，是魅影阴兵的根基，也是郝隐的根基所在，只要它毁了，所有战事都结束了，姐姐和母亲也不用再受郝隐的约束胁迫。”百里诺也跟着不住点头。
　　无念忽而发怒：“糊涂，你这是欺师灭祖啊！即使你真能毁了通天台，君仙界仍在，师伯祖仍在，战事不但不会结束，反而招致两边更大的灾祸。五位师伯祖岂会放过你，郝隐岂会放过你；回到那边，你如何向师祖交代，向天庭交代。退一步说，通天台不是一道霹雳就能炸掉的普通石山，乃君仙界遍行阴气的枢纽，属阴中之至阴，没有阳中至阳的九重灵炁净火，岂能对抗！”当即说得无毒低头无话。
　　百里诺怔怔道：“什么火，快拿咱们那个出来让夫人看看行不行。”
　　无毒略扭头朝向百里诺方向，蔫蔫道：“这一回真不行。九重灵炁净火，以心中火把守住霹雳天火、赤焰凡火、幽游冥火所练就。那是我们师祖在极南之地闭关千年悟出的看家本事，从不下传。现在看来，师祖她老人家分明就是防患于未然。”话音刚落，一声沉重哀嚎响彻山谷，听得人心惊胆战。
　　三人都警觉抬头寻找，无毒悸动不已，惋惜道：“是冷月影的避风兽。”
　　百里诺心中明白，旋即由那个毛茸茸憨呆呆的大兽联想到它的主人，更加联想到前面的严酷情势，不禁痛彻心扉。
　　无念只剩心焦：“阿毒，就算姐姐求你，听姐姐的话赶紧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无毒无比痛心道：“我们四个一同进来，生死捆绑，如今沈冲天下落不明，避风兽遇难，冷月影焉能独善其身，我焉能独善其身。况且师祖霸道自私，郝隐老狗仗势欺人，无毒再无血性，也不能任由别人欺辱亲人朋友。只求姐姐别拦我，纵不能毁掉通天台，也定要重创他。”
　　无念被夺了气势，抬眼凝视弟弟，慢悠悠言道：“毁了这里，就再没有母亲和姐姐，也再没有这个家了。”
　　无毒赌气道：“难道现在有吗？”说完一把拂开姐姐，自顾自朝着通天台而去。百里诺看一眼仍蹲在地上的无念，大步跟上。

　　无念原地不动，内心挣扎许久，急忙朝着两个坚定身影追赶上，一把拉住弟弟，委婉劝阻道：“你们过去也没用。通天台只有外面一圈台阶，墙壁光滑如冰，这小子不会驾云，只能从外面爬台阶，他一现身就会被前面守卫的士兵发现。纵使侥幸爬到顶端，必须要毁了炼丹炉才可以。通天台没有任何神奇，关键在炼丹炉。可惜千万年下来，丹炉被层层怨气雾障包围，丹炉不毁，怨气出不去，却也重重拱卫着丹炉。而且丹炉必须从里面才能毁掉，你们若是进去，就再出不来了。”
　　百里诺只关心一件事：“我怎么才能上去？”
　　无念姐弟对视一眼，无念沉淀一口气娓娓解释道：“人一身最清轻的是魂，我可以让你魂魄离身，之后怎么做就看你了。”
　　百里诺施礼：“有劳夫人。”
　　无念心中终有几分犹豫：“你可想好了。”
　　百里诺不为所动：“夫人请动手吧。”
　　只在眨眼间，百里诺但觉卸下千斤重的包袱，浑身只剩舒展自在，无拘无束，再回头一看，一个自己软绵绵瘫在地上，还是吃了一吓，这时才想起来，小心问道：“那个，我还能回去吧？”
　　无毒点头道：“不宜过久，明日日出之前回去即可。”
　　百里诺留下肉身在凹地交给闯界将军看守着，魂魄跟着无毒，由无念领路潜进通天台。

　　魂魄离身之后，百里诺再看通天台，眼前迥然呈现出另一番景象。遍山眼睛一样的石洞中均满布星宿列图，图上的每一颗星宿虽凹刻在石壁上，却也放出隐隐微光，映着里面数个排列有秩的小石俑。石俑不分男女老幼，各形各姿，活灵活现。自从靠近崖壁，他总觉有东西在身边环绕，似蚊蝇时不时撩拨一下他，又立即消失，打搅得他心神不宁。百里诺不禁双手乱挥，眼睛左右乱找，却一无所获。
　　无毒规劝道：“别找了，你看不到他们的。最重要是你自己，必须如石入水，任他千般拨转，心自岿然不动，静静沉淀下来，方保平安。”
　　百里诺借机发泄一路的不满，嘲讽道：“这就是你直面敌手时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无毒面上讪讪不语。
　　百里诺不再理会，却也按照无毒所言逐渐平心静气，转身向无念询问：“沈姑娘也在这里吗？”
　　无念支吾道：“说不好，那些个仙家，或是此次战俘，或是投师访友滞留于此，被郝隐捉来祭奠者不胜枚数，从不使我知晓。你既有心毁了丹炉，所有仙家便可获救，又岂止她一个。”
　　百里诺被无毒挽住手臂，眼睁睁看自己双脚离地越来越远，一层又一层台阶和石洞在身边略过，不禁叹道：“你竟然会飞，之前废那么多力气做什么！”
　　无毒不多解释：“你可知凡人身躯有多沉重，再说‘恩怨情仇’缺一不可，丢下你，我一人岂能为。”

　　两人很快到了山顶，百里诺见到一个比郝隐隐室中所见还要大二三倍，直能比肩房舍的丹炉直矗矗漂浮在半空，上下无着落。丹炉周围环绕着密匝匝数层白气，流动不止，似蒸云绕山。百里诺大意道：“就这？”说着就探进手去，无毒赶紧一掌推开。只在须臾间，百里诺的手指尖略划过白气，就感觉如千万只蜂针扎入手指一般，又似烈火烧灼，又似寒冷袭骨。百里诺拼命甩手抵销疼痛，再看手指，左手第三第四两个指尖焦黑如炭，已无知觉。百里诺盯着手指犹不相信，右手轻轻抚过这两个指尖，手下黑尘纷落，两只手指立时短了一截。
　　无毒宽慰道：“幸好不是肉身，免去剁掉左手的痛苦。否则怨气会循血脉上行，从手开始，绵延至全身。”
　　百里诺问道：“碰又碰不得，吹又吹不散，还能怎么办？”
　　无毒长出一口气，细细分析琢磨道：“你看这些怨气实形藏于虚中，太过虚缈难以控制，迥然异于前面对阵的那些，分明还未经炼化。不出所料，这些就是今年入选的那些所谓‘得仙箓’的百姓。他们意得志满来到此处预备成仙，永飨神位，却遭横死。崖壁上那些山洞便是他们的‘龛位’，黑中泛红的颜色便是他们一腔热血所凝。这些百姓的性命被山体夺去，魂魄吸入山壁聚集于此形成层层怨气。”
　　“从前听父亲讲解过，所有横死魂魄在被炼化之前，满腹哀怨尚未化解，毒性最强，能力却最弱，最惧怕法器。眼下有两个办法，最简便的是寻一件法器收了他们，可惜情急之下此宝贝难寻；要么就寻一个多年不离身，吸食凡人血肉气息的物件引开这些怨气，可惜你我身边也没有这样东西。我几未接触过凡人，你的年岁又太小，身世又不明，身边也未必有多年的老物件。”
　　百里诺闻听诸般不可行，不免丧气垂下头，一时又抬起来：“有。冲天兄弟曾将一柄狼头匕首赠与我，说那是他十岁上得到的，从不离身，想来也是个嗜血的。他赠与我后一直贴身佩戴，从未舍离。”
　　无毒兴奋道：“最好不过！冲弟活到如今将近三百年，他一身至阳之气，那匕首又是杀器，嗜食血肉精气。我要赶紧告知姐姐，从你身上找出匕首，还要委屈你那身体献上一丝血，沾于匕首，放置在地上，对于怨气而言简直就是群狼中丢进一只肥羊。”

　　无念得到弟弟传来讯息，赶紧照办。一时通天台内所有怨气真似嗅到腥味一般，全都四下飘散寻找，逐渐朝着地上的匕首聚拢。丹炉外围绕的怨气越来越少，很快显露出真容。无毒抓紧时机，掐诀运足气一掌拍向丹炉顶，毫无动静。无毒当即惊住，又是一番运气踏罡步，一掌挥出去，丹炉仍纹丝不动。此时，通天台外群山间的怨气似乎也受到感召，纷纷朝着通天台聚拢过来。怨气越聚越多，无念起先还可抵挡一阵，没多久就败下阵来，被怨气围困在中央无计可施。无毒看看丹炉，又回头看看姐姐，一时竟没了主意。正在踌躇间，察觉出异常的郝隐、五老纷纷赶回来，无毒、百里诺彻底无路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