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百废不兴

114、第 114 章

　　再入军营 第五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无尘天尊决意，由沈冲天率兵挑阵。
　　沈冲天终又换上一身棠紫戎装，左侧是沈惜墨与文惜宝，右侧百里诺，四骑一字排开，在前方引领队伍，齐齐朝前开赴。忽然一阵狂风，将多日来的漫天阴云一下吹散，霎时露出明晃晃的大太阳，地上的一切，不论人兽、花木都似镶了一圈金鳞，显着明媚通透的光。
　　耀眼光亮直直打在眼睛上的一瞬间，沈冲天顿觉痛苦不堪，急忙闭眼扭转头躲避。他不似冷氏仙躯，又是几代人在冰原繁衍生息，早适应那边煞白晃眼，结果年久天长下来，已被冰雪激坏了双眼，白日畏强光，夜晚则视物不清。恰逢交战时刻，沈冲天却睁不开眼，只剩心内着急，可此时绝不能掉转头往回走。
　　沈惜墨见到父亲异样，忙要询问，才只唤了一声“爹爹”，立时被沈冲天制止道：“紧要关头，不必管我。”
　　沈惜墨也知事有轻重，更心疼父亲痛苦，当此时，惟有心底暗暗呼唤祝祷。
　　忽然自南边天空始，一团团白色的水汽向上蒸腾，初似烟，继而成雾霰，最终凝聚成云。云越聚越多，从笔架之形渐成高台，高台成楼阁，楼阁成群山，从南向北，遮住整片天空，阳光一丝不漏。沈冲天觉得眼前不再明晄煞白一片，眼睛也不再刺痛，慢慢睁开眼，适应了眼前景象，这才抬头看向天，会心一笑。
　　主帅无尘天尊本来看到天气晴朗，正在长叹：“日现阳气至阴气退，天助我也。”话未落地，就发现外面忽又阴了，吃不准是福是祸，忙掐算一番，还算好，这才略松一口气，只剩焦急等待。

　　日落时分，终于盼到爱徒回营复命。冷月影从外面大踏步进来，乐呵呵朝着师父作揖，开心道：“师父果然神机妙算，挑选沈冲天来挑阵。那三千兵马还是一如既往的仙家军士，怎么到了沈冲天手中就变成一群豺狼，既骁勇异常，又擅灵活变通。这回终于见识到沈冲天的本事，他率军迎头痛击，适时变换军阵，三面合围包抄，赶鸭子一般将魔界士兵赶到小河滩，一个不差落入我的伏击之中。最妙的是，他自己的兵卒丝毫不损，原来真有打仗如说话一般轻松自如的。”
　　“在小河滩预设的伏击地点，左岸是沈冲天的追兵，右岸是我手下的五千伏兵。河岸空地有限，许多魔界士兵在河岸踩踏拥挤，单是坠河和被踩死的就不计其数，剩下的，无处可去，原地被射杀。不少魔界兵士见大势已去，就地投降。弟子按照师父的叮嘱，特意在坡缓水浅处留下一个豁口，放跑主将，料无毒那里也有的一忙。”
　　天尊不说话，只满含笑意，关切注视着爱徒。
　　冷月影犹喋喋不休：“我在河堤上看着对岸。好一个文惜宝，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难怪被唤做‘接引将军’，碾压之处土地尽平，只剩血肉泥淖，河水遍染。后来他纵马渡河与我会师，我见他气息均匀，俏白的小脸、一身青白甲胄竟不沾一滴血污，实在妙极，亏得他叫文惜宝，也难怪沈冲天对这义子爱惜如珍宝。与我交代之后，文惜宝受沈冲天叮嘱，带领一小撮人马，继续向前追赶，与无毒会师，协助无毒。这一回，我看这小子的意气，势必要拔他们大营，才得回返呢！”
　　待冷月影终于停下来，天尊才谆谆叮嘱道：“才胜了一次，就开心成这样，万不要骄纵了。实对你说吧，神机妙算的非是为师，而是沈冲天。这次你们三人献策我全都细细品过，最终还是依着沈冲天的计策而行，只不过将你和无毒的位置换了一换。沈冲天担心无毒心慈面软，又与魔界有些渊源，怕他守不住最后一道关卡，曾再三进言。我思虑许久，也打算考验他一番，才会对你如此叮嘱。纵使这一回无毒‘失手’，也不足为虑，倒使我们看清他兄弟的真正意图。只是这个小灾星，到底派出他的‘接引将军’来，看来还是不放心。我须叮嘱你，一时无毒和文惜宝回来，不管是何种结果，不许埋怨任何一个。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等我的命令，此战也是一个契机，我会借机整肃队伍，重新安排将校位置，你也要多出力，不许躲懒懈怠。”
　　冷月影当即躬身施礼：“弟子定不辱师命。”
　　天尊满意，这才问道：“你回来时，可看到沈冲天了？”
　　冷月影老实回答：“之前光顾着打扫战场，清点人数，只在会师时见到文惜宝，未见沈冲天。”
　　天尊告知：“他比你班师略早些，受了伤。我命人送回他的帐子医治，你去看看吧。”

　　冷月影一听，赶紧拜谢师父，心急火燎地赶去沈冲天的帐子。
　　凝香、绛纹早被柏氏请到隔壁帐子里去，营帐之外，只有沈惜墨忐忑不安地来回踱步。
　　冷月影走到沈惜墨身旁，挑眼望一望她，并未开口。惜墨也知冷月影与父亲情义，也能揣测到他的来意，却只剩满脸悲恸，一句话说不出来，抬眼望着冷月影，时时欲哭。冷月影见状更加焦躁，上前一摔帘子，大步近乎小跑着进了营帐。
　　沈冲天赤着上身坐在榻上，身旁环绕着百里诺，还有几位精通医术的仙家。众人受到响声惊动，都抬起头来。沈冲天顶着一张苍白疲惫的脸，看到冷月影，使劲挤出一丝笑意：“你可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宝儿呢？”
　　冷月影急忙上前查看，见沈冲天后肩深深扎着一支箭，伤口处黑青泛红的血止不住地向外流。他顿时心疼地扎心扎肺一般，蹲在沈冲天面前，轻声安慰道：“文惜宝奉你的令，与我会师后未做多耽搁，立即又去接应无毒，料想应该无事。倒是你，怎会这样？”
　　沈冲天见冷月影的脸也是一样煞白，顿时打趣道：“冷大秘神没见过血不成，竟被吓成这副模样。战场上，负伤是再寻常不过之事，我不过一时粗心大意中了暗箭，休养几天就好了。再说……我真没事。”
　　“暗箭？”冷月影歪头端详着沈冲天伤口位置，寻思道：“你不是一向耳力极灵敏，身手又轻灵，怎会被暗箭所伤。何况你一直直面敌军，这个位置，”他一眼瞥见百里诺，手一指，“是不是他！你担心他本事不济，躲闪不及，替他挡下这一箭，对也不对。”
　　沈冲天讪笑笑。
　　冷月影不禁埋怨道：“你怎么这样傻！”
　　这时一个仙家言道：“世子，沈公子脉象不稳，血流不止，且血色青黑。说明此箭染毒，须要尽快取出。”
　　冷月影高声道：“那还愣着干什么！”
　　仙家叹道：“魔界人心歹毒，造出的箭不但染毒，且见肉生根，早将毒药深深植入血肉之下，与血肉融为一体，若是猛力向外拔，势必带下大块的皮肉。之前就有不少兵士吃过这个亏，只能暴露伤口，慢慢以术法消融，令瘀毒随污血流出皮肉外。可是沈公子所中毒箭穿骨入后心，又耽搁不得，左右为难。”
　　冷月影闻言也犹豫道：“你那三绝丹扛不扛得住啊？”
　　沈冲天无奈冷笑：“我师父再不会料到我有一日中了魔界的毒，你让我如今问谁去。不过是几分皮肉的事，动手吧，再耽搁下去，真废了这只臂膀，害了我的命，我只向你要。”
　　百里诺蹭着步子上前，心中难受地五官都拧在一处，轻唤一声：“冲天兄弟！”却被冷月影外眦露出的一道凶狠冷光逼退回原地。
　　冷月影转换神色，温和地望着沈冲天，肩膀向前凑，坚定道：“我扶住你，你疼痛，尽管咬着我就是。”
　　沈冲天嘴角微翘，轻轻朝后推推冷月影，他自己吃力地爬伏榻上，完好的那边手臂揽过一摞被子，一口紧紧叼住，双拳紧握，点头示意，肩膀却开始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月影跪在榻前，从前面扶住沈冲天双肩。后面一个仙家压住沈冲天双腿，一个仙家一手执短剑，抵住完好皮肉，另一手轻触箭杆，找好力道，忽然短剑向下一剜，同时箭杆朝上尽全力拔出，一股污血随之喷涌出来。
　　沈冲天后背传来钻心入骨的疼痛，随之不由自主，猛地向上一抬身体，却被冷月影牢牢按死在榻上。他只拼命向后昂起脖子，双拳紧握，喉咙上下一动，随着一声闷哼，旋即又彻底瘫软，在冷月影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中彻底昏死过去。再看毒箭头，早延伸出细细密密数不清的根须，牢牢扎入皮肉，一旦拔出，似旱地拔秧苗一般，带出原地偌大一块被毒血浸染得黑青的皮肉，只留下一个拳头大的周围乱七八糟的乌黑血窟窿，隐隐透处森森白骨。

　　不知过了多久，沈冲天才完全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回床上，却仍旧是趴伏的姿势。有人在他身旁来回走动，时不时轻轻擦拭身体，照料着他。虽然看不到此人样貌，但那股与深埋于心底的一缕沁香吻合的气味，却是再不会错。沈冲天张张嘴，努力发出沙哑的一声呼唤：“青霭！”
　　他也终于得到一声温柔地回应：“哎，你醒了。”
　　沈冲天长长吁一口气：“多久了？”
　　青霭平静地回答：“十二天。你的背上少去一整块血肉，悬济司那些医倌担心你劳神乱动，伤口难愈合，替你下了安神的香，今早看新肉长了出来，伤口愈合，这才撤走的。你要不要坐起来，以免压得心口疼。”
　　沈冲天点点头，等着青霭扶住他没受伤一侧的胳膊，帮他略坐起身，这才淡淡一笑：“心疼，也是因着这十二天思念不得见。”说着轻轻伸出手。
　　青霭搭着沈冲天的手，缓缓坐在身边，递上茶水，边含情端详着：“两百多年了，怎么还是这般油滑，何时能改一改。”
　　沈冲天叹息道：“是啊，几百年的岁月都不能摧折你的容颜，一如初见时那般青涩娇妍。”
　　青霭心内开怀，仍不免嘲笑道：“少说两句吧，小心被儿女听去，失了你这父帅的威仪。”
　　沈冲天心满意足道：“从前事，你全部都记得？”
　　青霭慨叹道：“不若说是忆起。自我懵懂记事起，就有一个遍身富贵的姑娘，年年都来见我，说我是天上降下的神仙，还喂我吃下一颗据说能变回神仙的丹药。起先我还跟家人提起，谁知大家都笑我，后来也就不说了。再后来，我再见这个姑娘，她告诉我，那些全都不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也都是神仙，都在等我回去，跟我讲了好些晦涩难懂的话，让我牢牢记住，千万别忘却了，这样一年又一年。”
　　“在我成年那日，她又来了。我从小到大从未见她变过模样，不过这一次她打扮得更加漂亮，眉心还坠着一颗极大极美的珠子，我觉着她才是神仙。谁知她忽然揽住我的头，与我额头相抵。我的头里面，还有心里面，仿佛一团火在烧，却越烧越清醒，越烧越透亮，往事也一点一滴浮起。直到最后，她跪在我面前，唤我母亲，我这才明白，她是我的惜墨，我们的女儿。从前的记忆终于翻涌而出，南海、师父、还有你，点点滴滴全都忆起来。我这才明白，为何我自幼总觉心底沉重，不喜同姊妹们玩耍，原来是我心里压着这样多的事。”
　　“我同女儿终于相认，她留下一小袋珠宝在我凡间的父母家中，算作十几年抚育酬劳，随后带我离开那个家，到了一处说不上名字，但是极清幽僻静的山坳，留下许多柴米就离开了。我独自一个在那里，边采野菜、蕈子度日，边修行。不知过了多少年，直到一天，师父找到我，告诉我劫数已满，带我飞升回到仙界。多亏你和女儿对我不离不弃，我们才终有见面的一天。”
　　沈冲天也跟着感慨万千：“是啊，终于团圆了。青霭，答应我，好容易回来，且宽容我几日。我会再去献策，请战，势必将魔界大军打回大柳树内，蜷缩其中再不敢出来。到那时，战事就结束了，有了战功，得了仙箓，我再不是仙家嫌弃的小灾星，大大方方去南海求娶，我们一起周游五湖四海去。”
　　青霭闻言，不见半分喜意，忽然起身，离床后退两步，扭转头再不看沈冲天，只道：“对不起，终是辜负了你。我，就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