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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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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略神府 第七
眼看七月过半,沈冲天去外婆处请安,外婆叮嘱他:“还有一月便是中秋,外面暂时消停,今年又恰好赶上咱这府摆大筵席,宴请诸仙家。你这段时间若无事,不妨常常过来,跟着在家帮帮忙。”
沈冲天疑惑问道:“孙儿不知,这是仙家作何讲究?”
岑吕和蔼笑着:“什么讲究,不过是每十年趁着佳节大家聚一聚,小小家宴而已。平日里经略神踞守凡间,又十分忙碌,无暇顾及人情往来,所谓的代天执法更是不知得罪多少仙家。因此四位经略安抚正神轮流做东,在八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大家请来同门,同僚,并有些头脸的仙家,欢聚宴饮。诸仙家有久别的,重逢畅谈;有小恩怨的,当面说开。今年轮到你外公做东,正好大家都在这府里,也便利。”
沈冲天欣喜,一时想到个问题:“只是这件事,我跟在姨母身边这些年,也没听姨母提起过,难道姨母不知晓吗?”
岑吕笑反问道:“她不是也没教授你修行之道?自她嫁到北国,与凡人无异了,想来也是分身乏术。不过身为仙家血脉,宿命早已定好,她逃不出此圜。”
从外婆房间出来,沈冲天头一个便想到无毒,想他必知晓,必定喜欢,因此转身就去了何真的院子,惊见无毒正在收拾大包的东西,竟是预备出远门。
无毒得知沈冲天来意,一屁股跌坐在床沿,嘟着嘴,垂头丧气道:“唉,快别提。本来十年一次的大宴,数百仙家,连宴三日,想着就热闹!可惜从我成年,大哥那边逢此时必有事,少说也要两三个月,还不能不去,至于中秋宴,竟一次未参与过。你已成年,应是能赴宴的,可记得那些好酒,趁着他们看不住,务必偷些出来,照旧掺在咱那个大酒瓮里。等哥哥给你带些西边好吃好玩的东西回来,咱们还上尹水畔自在去。”
沈冲天点点头,帮着无毒收拾一回行李,又想着无毒独自出门,东经略神夫妇必定有好些话叮嘱,遂与无毒告辞离开。从此后沈冲天几乎日日到府里去,一待就是一整天,至夜深方回,帮着众长辈忙碌筹备。
待八月十二日开始,南府日夜灯火辉煌,永不熄灭,后院完全变换模样,之前的房舍院落皆不见,正中高起五层楼阁,金砖碧瓦,檐角入天,檐铃响彻半空。沈冲天进入楼阁才发现,里面竟是五层贯通的,沿墙一转四层小围廊。阁中装饰自不必说,连皇家宫殿都相形见绌,尤其不知何处的光华,照得楼阁之内明晄异常,沈冲天不觉眯起眼睛。再向大殿细观,布局很奇特,没有主位,而是留出中央一条通路,两边相对,每侧一字排开五排长案,每条长案可容两人,若都坐满的话能容纳八百多人,这家宴规模也不算小。沈冲天疑惑,不知级别的神仙才能入宴请范围之内,家宴尚且如此,普天之下不知该有多少神仙。高楼外面是一转小房舍,有独立成院的,也有散落的,什么栖芳斋、问竹堂、聆雪阁、畅意馆之类,种种名号不一,沈冲天寻思这就是三日的宾主落脚之处。
到八月十四,仙家陆陆续续来到。南府自鸡鸣时便大门洞开,迎宾纳客,家中所有仙侍、仙童、仙娥,从大门外一路排到前厅里,按部就班,随客人迎往唱和十分热闹。这时倒没沈冲天什么事了,但他也早早装扮整齐,挤在人群里好奇来回穿看。神仙果与凡人不同,不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皆是一样的面容清朗,气韵如兰,皎皎独立。沈冲天夹杂在仙家之中,飘然衣袂满眼,奇异香气满鼻,幽缈仙乐满耳,庭院外又传来各色坐骑、仙鸟瑞兽嘶鸣低吼,一时只恨五官用时才觉少。
正当沈冲天拥挤穿梭之时,担心撞到一位年老仙家,只顾往后倒退躲闪,不提防闯进另两位仙家交谈之内,生生插在二人中间。他赶紧低头赔礼道歉,却无回音。待他抬头,发现对方其一那个陌生的正不动声色看着自己,另一个就是本府东经略神丈夫荜蘅子,亦不动声色看着那位来客,他俩与沈冲天成了鼎立之势。
这位来客也是年轻人,身材高大,沈冲天只能到其肩下,束墨玉羿羽高冠,一袭白衣,缀满形状奇怪的苍色纹饰,外罩鸦青袍,腰间墨玉带,璎珞丝绦坠明珠禁步。袍子外露出的肌肤白皙异于常人,晶莹剔透如冰。再向面上观,五官阔大端庄,灰青眸子似冬湖无风,长长的眼尾时时带笑,却也时时逼人远退。沈冲天被他瞧看得浑身不自在,见对方迟迟不言语,头一低赶紧溜走。
晚间,中秋大宴开席,众仙家分主宾、文武、男女、门第、辈分分别落座,诸门人、弟子、侍从都在围廊上等候服侍。这种境地下本不会有沈冲天的一席之地,还是荜蘅子好意,特地去颖园,对着沈冲天苦心劝道:“孩子,如今阿毒也不在家,满府只剩下你一个,岂不无聊。这宴席虽不能比肩天庭正式大宴,却也十分热闹,正合你们年轻人脾气。快跟我来,里面数百人呢,不多你一个。”不由分说立逼着沈冲天换了衣服,拉上他就走,将他安排到大殿上,在最后一排凑个数。
沈冲天进殿的时候,别人都已坐好,庄严肃穆,一声咳嗽及私语之声不闻,他按照荜蘅子指示悄悄溜边往里走。落座后,沈冲天好奇,透过人缝偷偷地一个一个端详,四下寻找熟悉之人,只看见沁风在他前面第三排偏下首的位置落座,飞荧比她还靠后几个几案,荜蘅子反倒坐得靠前些。不论左右,最前排的神仙应当辈分或品级亦是最高,却是老老少少各色皆有。沈冲天惊见今日被他撞到的年轻人居然也在第一排,至于他的外公,并何真、小金鸢等则湮没于人群中,人影也不见。
酒过三巡,众仙家开始起身相互敬酒交谈,喧哗顿起。沈冲天不敢随意走动,也不知该做什么,只能老实在自己座位上,闷头一味地吃东西。
待酒席过半,年轻人的同案之人不胜酒力,告歉离开。年轻人起身送那人至门口,转身环顾大殿,见诸仙都忙着应酬,无人注意,他慢慢朝后排走,眼睛终于寻到沈冲天。这位小小少年,眼时一袭暗紫袍,安静稳坐角落,低垂着头,不见身形,只有头顶荔枝白玉笄在暗影中随他吃吃喝喝,轻微上抬下隐,时而显现。年轻人轻轻一笑,缓步轻移过去,俯身问道:“可还记得我?”
沈冲天抬头见是今天撞到的年轻人,此时换成一身妃红袍,一身仍旧不变的是头顶墨玉冠。他慌忙起身,仓促施礼道:“白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年轻人笑道:“不妨事。你我也算有缘,我看你在此处独斟独饮,岂不无聊。我同案的人刚才不胜酒力离开,剩我一个也没意思,可否移步至前面我的案上,一起小酌几杯?”
沈冲天吓得忙回道:“不不。承蒙好意,我本不该出现在此处,实乱了规矩,是荜蘅子前辈可怜,令我在此凑一餐饭,我吃得也不多,这就走。”
年轻人含笑望着沈冲天的窘态,开解道:“无妨,你只管跟着我就行,别人必不敢说什么。再请尊驾移步。”
沈冲天只得讪笑回礼,跟着年轻人走到前面的案前。
年轻人道:“今天事倒是我失礼了。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沈冲天报上姓名家世,年轻人惊讶万分:“刚才我还听大家谈论着,说什么‘冲儿’,竟是你!你就是夏卿家的那个孩子。”
沈冲天无奈只剩笑:“看来大家都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小灾星。”
年轻公子忙笑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见过你,在满月宴上。方才若不是你自报家门,我都没认出来。心底记忆中你才那么大,一晃都……”
沈冲天接过话来:“十七岁。”
年轻人扶额道:“是啊。人间岁月倏忽变,只在转念间,你就长大了,同小时大不一样,变得这么,好看!”
沈冲天听见这话,不觉又惊讶又好笑地回应一声:“我?好看?”他心内纳罕,这人说话还真是随心所欲,不管不顾的,遂低头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还没请教,前辈名讳雅号?”
年轻人不知何故,竟然有些生气道:“不许唤我‘前辈’!我叫冷月影。”
沈冲天疑惑道:“那尊称上仙可以吗?”
冷月影摆摆手:“你还是直呼我名字吧。”
沈冲天忙道:“这如何使得。”
冷月影哈哈大笑,边拍着沈冲天的背,边说道:“咱们缘分不浅呢,故而我才许你直呼我名。我呢,就依着这府里你的长辈们,也唤你一声‘冲儿’,如何?”
沈冲天“啊?”一声,看着这人行事古怪,一时没回转过味。
冷月影侧身歪头看着沈冲天呆住的样子,更觉有趣。
冷月影的祖父便是冷氏的开山,上古混沌开辟之时的老神,阴厉。阴厉坐拥北海以及北海之外的冰川冰原,为北海及北极之主,因所居之地,常自谦为“冷地之氏”,后人遂以冷为姓。阴厉长子冷翾、三子冷翀俱在朝为官,幼子便是叛变的先秘神冷翼,如今犯了事,遭到族中驱逐。天帝另有打算,不愿太过触动北海冷氏根基,又见冷氏主动表态,因此只缉拿冷翼一人,与冷氏他人无关,诸仙对北海冷氏仍旧一样的恭敬。
这个冷月影是冷氏嫡出的长房长孙,无尘天尊的大弟子,也是夏卿的大师兄。如今他早已出师,并未出仕,忙时跟随父亲料理族内外大小事务,闲时便四处云游。此人深得冷氏一族真传,看人多用外眦,衣摆袍袖不使人沾,结果昨日刚到南经略府,冷不丁一个不晓事的人影撞过来,冷月影的嫌弃之情可想而知。他回过神来见竟是一名少年,一袭紫衣裹着纤细的身板,才舒展开的清秀五官,略带拘谨,满面懵懂好奇的少年态。冷月影遂把所有不快抛却,直到宴席上,他仍在咂摸少年的言行,此人与荜蘅子认识,却不认得自己,又是独身一个,恐怕是四经略神身边的某位晚辈,刚刚学有所成,才入仙家世界。他偷偷使个千杯不醉的诀,先灌醉同案的人,让出位置,又在大殿细致搜索,还真让他在靠近角落的地方找到了。
冷月影和沈冲天两个越聊越投机,自然以冷月影的话居多。至于酒量,沈冲天竟能陪着冷月影作弊的人,左一杯右一杯地灌,也是十分了得。不过沈冲天到底年幼心机略显不足,不知深浅,终于醉倒,浑身绵软无力不听使唤,冷不防歪在冷月影的身上。冷月影只觉两个人如冰火两重天,沈冲天浑身冰凉冻骨,他自己则浑身燥热难忍。沈冲天心中还残存几分清醒,自觉不妥,使劲强撑着站起来,一声不吭,踉踉跄跄向外就走,把冷月影撇在原地。
沈冲天在外面被风吹上来的酒劲更大,回到房中,和衣躺下就睡。待他第二日起身,猛吃一惊,也不知冷月影几时来的,此时在他屋中坐得端端正正,不错眼睛地看着他!
见沈冲天睡醒,冷月影忙凑到身边,关切问道:“酒力消了没有,身上难不难受,想吃什么东西,我这里有解酒的丸药,你要不要赶紧服些?”
沈冲天摆摆手没说话。
冷月影继续追着絮叨:“昨天为何一句话不说就走?我到处打听才知,你竟独自居住在外面。下次万不可一个人酒后走这么远的夜路,还要穿过漆黑的花园,你的修为不足,万一出差错如何是好。”
沈冲天耐心等着冷月影说完,低头垂眼地淡淡回复一句:“多谢前辈关心。”说完自顾自打开门,唤下人进来做事,不再理冷月影。
冷月影看沈冲天刻意冷淡自己,真是满怀热心撞到寒冰上,生气地一甩袖子,气鼓鼓扭头就走。
十五日整整一天,沈冲天都在颖园没出门,一来确实前一天喝酒太多,头目空乏,浑身无力。再则,他也怕再遇冷月影,此人的古怪言行令自己极不舒服。他想着躲过今日,诸仙离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