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人生而静,其情难见;感物而动,然后可辨。——《棋经十三篇·度情篇第八》
天狼少年第一
中原,尹水之畔,望陵城。
明山秀水烟拢岸,此地方擅出好故事,亦擅出那好故事上方才得见、方能道出的别样人才。
此乃江南第一大城,盛景无数,吸引八方来客亦是无数,当地百姓早见惯不怪,否则以沈冲天于江南烟雨中抛洒出的浓重北音,右耳上总是坠着的一枚戒指大小的乌金耳环,再添上敛袖窄腰的北疆装扮,早成市井谈资。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再寻不出北疆影踪,身形纤细却毫不显弱,肌肤青白似朗月临空,不染一丝血色。青丝如倒淌之瀑,全部梳拢头顶,以一支素银笄挽住,不使一丝碎发飞扬下垂,完整露出发际之下的隽面秀颈。此人一副窄脸,高额尖颏,瘦削少肉,双眉俊秀挺直如峰,其下一对精彩美目如细笔勾勒,笔笔不错,黑白分明似两仪相合,轮转出眸中灼灼光彩,鼻挺直窄而不扇,唇色极浅,形如勾,极薄而紧抿。若是再凑近些,还可瞧见他脖颈左侧一点小黑痣,似不经意间洒落白绢上的一滴墨,衬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意趣。
年轻人唤朋交友是极容易一件事,若好玩乐又使得出银钱,诸事可使得,模样再生得讨喜些,更如花开蜂蝶寻香自来一般,沈冲天的身边也聚集了大群如此的子弟。日常出门,别人见他与一众本处世家子弟一起,身后跟着大批的下人,似狼群嗅腥而来,均是远远躲避,于暗地里直戳他的口音,牙缝中呲一声“北疆狼子”。
至于“沈冲天”,虽听着大逆不道,荒诞无经,却当真是他本名,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好友能唤得出口。而他的家,乃是望陵城外、尹水南岸一所名为“南府”的大宅。有趣的是,沈冲天家中其实无人姓南,也没有所谓的“北宅”,只有一座南府。每当提起府邸由来,家世先祖,沈冲天只是笑笑将话题岔开。
其实这座府邸全名应该唤作“敕建南路经略安抚正神府”。宅子的主人,也是他的外公,乃是天帝御封的四路经略安抚正神之一,南经略安抚正神夏卿。
夏卿是地地道道的仙家,受封南路经略安抚正神之职,奉天之命,隐居凡间,代天执法。年岁一久,便在府邸内娶了一位仙家女儿岑吕,生女流烟。若干年后,夏流烟循着父亲的脚步,也在这座府邸里成亲,嫁予孤身一人的家将沈辉。小夫妻未离府邸,协助老夫妇履行天命,之后十月怀胎,一朝顺利分娩,诞下一个男婴。南府又添新丁,仙家血脉得以延继,一家三代其乐融融,惟觉岁月安稳,不复他求。
光阴速至,眼看孩子到了满月,南府大摆宴席。闻讯而来的众好友、同道、下属,长辈、同辈、晚辈,有乘风驾云的,有驭羽跨麟的,纷纷鱼贯而入。南府仙乐隐隐、香云缭绕,冠履袍服之声、门庭唱和之声、交谈道贺之声不绝于耳。
直至午时,诸客齐聚,纷纷要求夏卿、夫人岑吕将孩子抱出,让大家饱饱眼福。夏卿笑着周旋众宾客,岑吕入内室抱出孩子。众人见孩子五官清秀倒在其次,尤其一双清澈透亮的灼灼双眸直摄心魄,惹得大家赞叹不已。内中只有一个跛足道人,见此情形捻须闭目不语,在一片话语中倒也未能显出他来。
宴席大开,夏卿岑吕夫妇送回孩子,带着女婿沈辉开始周转,转至跛足道人桌前,道人起身施礼道:“师弟,经年不见,你在凡间好生自在啊!”
夏卿惊喜,赶紧笑回礼道:“师兄久别无恙。”随即向岑吕及沈辉介绍,“这是我五师兄,号非言。当日在师父跟前,数他的卜筮之术最为精进,普天周知。”
跛足道人亦笑:“师弟言重。只因我天生残疾,比诸位师兄弟略坐得住罢了。师父诸多术法无法学习,无事只能钻研卜筮之法,若有能效力之处,自当尽力而为。”
夏卿不待岑吕说话,便道:“今日可巧五师兄过来,烦劳五师兄为孩子细细占卜一番,以观其运数如何。师兄请借一步说话。”那跛足道人也不客气,随着夏卿就往里走,岑吕及沈辉在后面急忙跟上。
正值七月间,天气憋闷潮热,夏流烟待开席后,便抱回孩子在廊下闲坐乘凉,不提防父亲带着一个陌生的跛足道人进入内庭,其后脚步不离地跟着母亲和丈夫。她正诧异,听见父亲说要看看孩子,遂抱着孩子来到父亲面前。
夏卿接过孩子,揽抱在怀,非言道长就着夏卿的手内细细端详,又问生辰八字,仔细掐算一番之后,急忙又将孩子头面及小手细细摸过,顿时大惊!他倒吸一口气,言道:“若是我说这孩子八字全阳,至刚至烈之命,可有错?”
夏卿点点头。
非言道长接着言道:“怕是不太好啊!这孩子看着壮实,其实不算饱满,额高颏尖而露骨,耳后生反骨,鼻窄唇薄,将来五官清秀,模样不错,却不是福相。以他的骨相,配上他的生辰,定然是个性情顽劣暴躁,弑杀成性,天地难容之人。不但如此,你们看他小小年纪眼底如此通透,眼神灼灼似电如雳,便是仙家血脉也少见如此者,往好处说此子天资极高、意志异常坚定、擅权谋。若匹配在良善之人身上,必是个定国安邦济世的大材,若配上他的性情,难保是个天降的灾星,三界的魔头啊!”
沈辉一听,急忙喝断:“你说谁是灾星?!”
夏卿则打断沈辉:“请师兄接着说下去。”
非言道长连连摇头:“不好说,不好说。此子命至刚硬,倒是个能成大事的,日后命运‘因仇而兴,因情而寂’,显声扬名可期也,可惜名声也有好坏之分,这是其一。二则,这孩子是天生的孤星命,他与身边至亲只能二取其一,若要保全,除非远离亲人,音讯隔绝,否则会连累亲近人不得善终!”
这番话出口,让人如何承受得住。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卿闻此言,心思开始活动:师兄言之凿凿,可如此清秀可爱的孩子,怎会是不祥之物?
非言道长看出夏卿的犹豫,冷笑道:“三界间因小辈荒诞不经连累父母及家族的事不胜枚数,师弟一生清白,任职兢兢业业,岂容玷污!若师弟不信也罢,尽可慢慢等着,看为兄这卦准也不准。”
夏卿叹口气,小心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非言道长道:“倒是有一个。莫若将孩子交与我,我自有办法应付。”
夏卿不放心问道:“师兄欲作何处?”
非言道长回答:“放心,我不害他性命。此子不可久留三界间,趁着年岁尚小,由不相干之人将他带出三界,远远地藏起来,不使接触这边,不过留条命罢了。今日我也将话留于此地,不舍此子,十几年后大祸必至。”
夏卿手中掂量着孩子,心中掂量着非言的话,想着若真留下个灾星,一旦衍生大祸,岂非连累家人。退一步说,只当这孩子半途夭折了,女儿女婿寿泽绵长,且系新婚,不愁再无子嗣。
沈辉本就一腔怒气,更加不可遏:“我的孩儿绝不容别人置喙,肆意诽谤!你们看不上,还给我便是。”说着,被一腔怒气冲顶,就要去岳父手中抱回孩子。
夏流烟见父亲总不言语,也怕父亲认真听了闲话,要将孩子私自处理掉,一心只想抱回孩子,赶紧也去父亲怀中抢夺。无奈她刚生产完不久,身体尚虚,被夏卿下意识地一闪,扑了个空。岑吕上前一把扶住女儿的空隙,沈辉就势去夏卿怀中一把抢下孩子,右手紧紧抱住。
夏卿心中正烦,见自己的家人竟然如此失态,暴躁之性顿起,不忍伤害女儿,一掌朝着姑爷挥过去。他本是得道神仙,天生神力,又有修为傍身,这一掌非是一般人所能承受。沈辉自觉不对劲,忙
转身只顾着护住孩子,却将自己左肩暴露在外,顿觉左肩至臂一阵火燎般疼痛,再往后竟无知觉。夏卿来不及收势,残漏掌力一下按在孩子的前胸。初满月的婴儿受此一掌,连惊带震,几乎背过气去。
就在全家人乱作一团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应势而出的人,应邀赴宴的北路经略神之女列依容。列依容本在前面宴席上,想是欲寻好姊妹流烟,看望她,与她说话,正巧跑来后院,撞见乱事。
此时孩子尚在沈辉怀中,沈辉一抬头见到列依容,知她与南府关系极近,遂高喊一声“过来!”边说,边奋力挣脱圈子,将孩子塞到列依容怀中,紧急催促喊道:“快带孩子离开是非地!”
谁知列依容带着几分醉,迷迷糊糊会错意,真就抱着孩子自行离开南府,回家了。
北路经略安抚正神府邸之内,夏卿的同僚北经略神飞荧手边有些要紧事,不能赴宴,正巧女儿省亲归家,又是个素喜热闹的,因此派她代替自己前去恭贺。至晚间,飞荧惊见女儿携礼赴宴而去,凭空抱着一个孩子而归,细细琢磨一番,不解问道:“你这去吃酒的,怎么把人家孩子抱来了?”
依容自己也有几分不解:“我也不知怎么的,里面忽然就争执起来,又吵又打的乱成一锅粥,他家的姑爷沈辉将孩子愣塞给我,让我赶快带走!母亲你先看看孩子吧,这一路上总不大对劲,饿也不是饿,困也不是困的。”边说边打开襁褓。
孩子本来在她怀中颠簸睡着,被这么一折腾,顿时哭出声来,只是哭声低微,气息很弱。飞荧当即断定孩子身上有伤病,慌忙同女儿解开孩子的小衣服,顿见左胸及肩一大块青,中间已经黑紫,她急抱翻过孩子,发现青色已透身体直达脊背后心。
飞荧边看边摇头,一时才叹息道:“看手段和力道,应该是夏卿所为,可他何故下此狠手,若一心不要这孩子,又办的什么满月宴,先不去管他。这孩子的伤穿心透背,才这么一丁点就受如此重的伤,恐寿数不永,活着怕也是半废之人,这件事也先不去管他。你自顾自带回孩子,实在冒失,明日赶紧登门道歉,将孩子送回去。”
列依容撒娇道:“就不!流烟妹妹懦弱,岑吕夫人温吞,沈辉又受了伤,孩子送回去谁护着,再一掌打死怎么办。母亲,求求你,我那孩儿我也抚养过,就让我暂时照顾孩子,母亲费心探知南府心意。”
第二日天刚亮,飞荧就将连夜打探出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女儿。
列依容目瞪口呆地听完,望着小孩叹息道:“这孩子,当真送不回去了。无妨,他们无人要你,我就带你去天狼国。你的母亲是我的好姊妹,你要唤我一声姨母呢。哎呀,他们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还是我替你取一个吧。幸亏你遇着我,我要给你取一个他们谁都不敢唤的名字,吓死他们。明日你跟着我一路向北去,冲云登雾直入天狼。冲云,不行,差些气势,冲天,你就叫沈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