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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炙热的日光 ...

  •   第七章 炙热的日光

      在1991年的《纽约纽约》主题曲《潇洒走一回》的热乎劲还没在大街小巷销声匿迹的时候,杨钰莹的《轻轻地告诉你》已经在回荡在男女老少的心里好几圈了,单凭这一首大家就都认识了这位长相清纯声音甜美的年轻女歌手了,当然还有耳熟能详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早就一遍又一遍地响在人家的收音机里了。1993年,太多的新星崛起,太多的辉煌被铸造,太多新奇的事物如浪潮般涌到窗口,世界总是先一步来到你的面前,与此同时,港台明星在内地掀起的热潮来得比以往都要火热,周星驰的喜剧电影被公认为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本人也完成了从星仔到星爷的转变,荣冕“喜剧大师”头衔;小虎队这三个俊美的大男孩凭着越来越精湛的唱跳技艺名声越来越躁;而前两年不为寻常百姓知晓的港星也像年初的那场春雨,蓄着攒了半年生猛的劲头,冲进被大风吹开的窗子一样,充斥、填满了人们的生活。男孩的房间里挂着朱茵,张曼玉或邱淑贞,女孩的墙上贴着刘德华,Beyond,黎明或周润发,不管是谁在上面,他们的墙上从没空过。走了一拨人又会有新的来填补空白和愈来愈大的欲望。
      1993年,进行了现代企业改革,不少企业面临着新的难题,社会就业对人们的要求越来越高,很多已经步入社会的人选择重回学堂做起学生进行深造,而年纪大些不想再学习的就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处境当然更加困难,比如李航妈。她所在的部门竞争力本来就很大,再加上她年纪颇大,已经在满是年轻小姑娘的群中不吃香了,更何况她的专业水准还停滞不前,业务量也在一点点减少,为此她一天比一天担忧自己会被裁减掉。后来不得已,在某个月业绩垫底的时候,她违背本心买了很多补品送到了主任家,还说了不少好话和想留下来之类的请求,她不太会做这些事,整个过程就显得很生疏和别扭。在进门之前她抻平了刚有些褶皱的小西服,理理头发,再串一遍早已背下的说辞,一切似乎都准备就绪了,她就按响了门铃。等待开门的时刻是煎熬的,心里在打鼓,脑子轰隆隆地突然有些麻木,仿佛语言系统一下子丧失了,于是她咽了口口水,刚想舔舔嘴唇却又想起来涂了口红。“来了,谁呀?”门那边有人说话了,她回答:“郭主任,是我啊,小方。”随着脚步声逼近,消失,人站定门开了,露出了郭主任的那张世俗油腻的脸,他的头发稀疏,五十多岁该有的皱纹和肥胖无一不在他身上体现,而且还被他放大了几倍,这全都归功于他平时的烟酒习惯和大鱼大肉。郭主任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于是笑脸相迎说:“哟,是小方啊,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她欠着身子跟在郭主任后面进了客厅,把礼品放在茶几上,“哟,还带什么东西啊小方你可真是的呵呵呵呵,快坐。”多少还是要客套一些的,尽管心里很高兴。她应声坐在一旁沙发的外沿,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了:“郭主任,其实我今天来呢是为了我这个月…业绩,您知道我…”郭主任打断了她:“好,我知道了,小方。你在我底下都干了十几年了,公司肯定不会轻易就开除老员工的。但是吧,这事我也做不了主,主要还是你自己啊,小方,下个月好好干啊呵呵呵呵。”他泛着油光的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小小的眼睛里射出狭窄的光芒,他伸出胖手拍拍她的手,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慢慢把手抽回去。
      待了一会儿就像是在受苦,在公司大家都知道郭主任虽然年过半百但色心不减,还是喜欢对小姑娘动手动脚,虽没做过太出格的事,但已足够让人厌恶。李航妈虽然四十岁了,但由于她的清瘦和衣着讲究仍留存了一些年轻时候的风韵。自从丈夫出轨被她发现以后,她心里沉睡的爱情就已经死了,从此看待男人的眼神里就平添了一份愤恨。
      李航马上就中考了,以他的成绩考上重点中学是没问题的,她坚信李航没有发现家中的变故,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消学习就够了,她也相信儿子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可事实上,李航的精力最近正一点点地转移到同班的一个女孩身上。那女孩是他同桌,叫杨琴。他们两个已经同桌半年了,这个女孩活泼好动,经常被老师拎出去罚站,即使是什么不起眼的小错误,老师也会罚她,要是放在寻常女孩身上早就害臊得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不会。刚开始,李航是对这个不知道羞耻又不上进的女孩反感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那女孩却总爱和他讲话,给他讲笑话但没有一次把他逗笑,越是这样越能激发她的好胜心,也有时候她上着课就搞突然袭击戳他一下,然后就立刻恢复原样装作什么都没做过,而李航一般都不理会,就晾着她。可终于有一天他急了,就站起来向老师打报告:“老师!杨琴总打扰我学习。”老师正在写板书,忽然被打断已经很气恼,再加上惹祸的又是杨琴这个丫头她就无所顾忌指着门口说:“杨琴,出去!”李航突然站起来“举发”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惊讶的,她只觉得是小打小闹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生气,被老师当众狠狠地骂出去还是第一次,李航已经坐下了,低头兀自学习,烦乱地翻着课本,她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迟迟不肯站起来,老师又发号施令:“快点,别让大家都等着你。”全班同学齐刷刷地朝她看,有嘲笑有同情也有鄙视的,毕竟还是女孩子,她迟疑地站起来,看了李航一眼,他没抬头。她带着仅存的尊严和萌生的羞耻心一步一步挪出了门口,李航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继续听课了。
      下了课李航去厕所,在楼道发现杨琴还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小手不安地攥着衣角,也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不停地将它扯来扯去。她抬头看了李航一眼,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带着未滴落的泪珠,随即又低下头去,小声地啜泣着,路过的同学都歪过头来看她,谁也不停下只是唏嘘一声“又是她啊,真惨。”李航被这一幕触动了,他从未见过女孩这么哭过,他见过妈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声音地一滴一滴地掉眼泪;见过正屋孙奶奶发了疯似的哭闹;也见过其他女同学被男生欺负哭红了脸,却唯独没见过像杨琴这样小声啜泣,想克制又控不住的哭,况且她一向大大咧咧,经常和男孩打闹,却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柔软的一面。那一眼,他第一次感到于心有愧,也是唯一一次。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杨琴就不再和他开玩笑了,甚至除了不可避免的谈话如收作业,抬脚之类,她几乎不与他讲话。这倒让李航有些不适应,他经常不时地微微歪过头看她,或者不扭头只用余光看,但每次都只能看见杨琴自顾自地学习或开小差的模样,就是不理他,这让他心生一阵失落。过了好几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在课上偷偷递给她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带着骄傲的道歉还有建议和好的话,他的字很漂亮,自认为会平添一点好感。看着传到眼前的纸条杨琴无动于衷,等记完最后一个字的笔记她才打开来看,读完这一篇别扭的和好信,她露出得意的微笑,笑容只维持了一秒就收住了,也没看他,就继续听课,眼神里多了些欢快,左手食指手指情不自禁地一下一下敲着桌子。这一切被李航看在眼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既害怕她会报复他将纸条交给老师又担心纸条没有发挥它的作用,不过,还好在她笑起来的酒窝和轻敲的手指中他释怀了,所有的疑虑都只是他的小气。
      自此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融洽了很多。像是被融化的坚冰,李航开始有了正常男孩的模样,会说笑会逗趣,偶尔还会给杨琴讲题,她有时反应不过来露出焦急的样子,急的直跺脚,竟也激发了他的耐心和同情心。从她身上,他仿佛见识到了真正的人间,她有他没有的开朗,乐观和善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在自己的视线里不知不觉中就都是杨琴了。让他意识到的是一张显示他学习退步的榜单,他惊慌极了,那个名次足以让父母发火,让自己离重点高中远了好几步。匆匆瞥了一眼,他就冲回了教室,把头埋在瘦弱的胳膊里,久久没有抬起骄傲的头来。杨琴从外面刚回来,见他这般模样就知道是什么缘故了。她若无其事地做回座位上,瞅他一眼说:“喂,这次我名次又下降了,你帮我补习吧。”李航没有反应,她又说:“这次题好难,我还没写完呢就收卷了。”没有反应。她又把椅子调过来偏着坐对他说:“哎你知道吗,听说别的班老师给他们学生透题了呢,怪不得这次排名这么奇怪呢。”说这话的时候她身体慢慢歪过去靠近他,一听这话,李航一下子就弹起来了,摇着她的手臂露出惊喜的面容问:“真的?你听谁说的?”“他们班呗,嘘…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不然我和她们就死定了。”李航点头笑着说好,又突然意识到杨琴的手臂在他手里握着,就立刻撒开了,然后坐正了身子,拿过她的卷子说:“过来,不是说补习么,我给你先讲错题。”“行!”杨琴也笑着凑了过去。
      快放寒假的时候开家长会,老师把李航的情况向他妈妈做了反馈,得知儿子的名次不但退步了,而且还跟不学无术的女同学走得很近,当时她就火了,被老师的好言相劝半天才压住怒火。其实她生气并不完全因为儿子,还有她一如既往糟心的工作,同时小美抢了她的一个大客户,本来还有一两天就能搞定了,偏偏小美插手进来,使了些什么手段结果就把人给撬走了。她在心里咬着牙愤愤不能平,不知道该向哪儿发这通脾气,偏偏儿子又搞出麻烦来,成功点燃了她的一腔怒火。回家不由分说地给了李航一巴掌,然后就把事情在他面前挑明了说,一点一点剥夺李航脆弱的自尊心,她讲得没错只不过话难听了些,他也不解释更不狡辩,只是如木头一样听着她数落,眼神里的光逐渐变暗,眼皮耷拉下来,头挂在脖子上胀得越来越沉,他特别想把脑袋揪下来扔在她脸上好让她闭嘴,但最后还是沉默着,熄灭了眼神最后一丝光亮,闭上了眼睛,淌下了第一滴泪水。最后李航妈的决定是跟老师要求换座位,最好是换班才好,当然是那女孩换班,李航已经适应了这个老师,换一个新环境他会不适应,不利于中考的发挥。他眼睛里又有了光:“妈,你不能这样。我俩又没干什么,她也没耽误我学习啊,是我自己的问题,你牵扯到她身上干什么?”“你小子还来劲了是吧?这么护着她还说没事?我不管你们谁先招惹谁的,以后,别想再鬼混了。你就好好学习,专心准备中考,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你记住了。”她这般发疯的模样估计照了镜子自己也会吓一跳,有几缕头发散落着,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发,眼球布满血丝,粗糙的毛孔和发黄的皮肤无一不在告诉她她正在老去。这事看来没得商量,李航就没好气地用力扯着书包进了房间,上锁。任凭他妈仍在客厅絮絮叨叨个没完。
      后来,杨琴果真在一个周一的早晨搬去了隔壁班,等他发现的时候旁边的书桌已经般干净了,一点痕迹都不剩。杨琴一句话也没给他留下,只有当时在场的同学才知道她又多不舍地朝着李航的座位望了一眼又一眼,放慢速度收拾书包也没能等来他,就和平时一块玩的伙伴们挨个告别,离开了教室。
      自从李航的阳光被抽走了,他就除了学习什么事都不在乎了。每日把自己埋在书本试卷里,不和其他同学玩,以他的懦弱和别扭性格更不会主动去找杨琴了,而杨琴也识趣地不再去找他,因为老师曾警告过她如果再打扰李航学习就会被勒令退学,她就乖乖听话离他远远的,虽然她喜欢和李航玩但也不至于搭上自己的学业,难过了一阵就好了。再加上新到一个班级都不熟络,她也就闹不起来,只能安心学习。看到李航回到了“正轨”,李航妈就放心了,深觉是她的果决和慈爱让儿子收了心。那是李航距离爱情最近的时候也,是最远的时候。
      一个衣着破旧,老态龙钟的老人拎着一个破了洞的旧绿布包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敲了正屋的房门,借着月光露出老人瘦削黝黑的脸庞,头发和短密的胡茬都是灰白的,落满白雪的土灰色的棉袄上沾了不少泥土,更别提腿上由于清瘦显得格外肥大的条绒裤子了,脚上穿的还是单鞋,哆哆嗦嗦地一直在地上跺个不停。他耳朵贴近门,想听听里面的动静,没有声音,他就朝里面喊:“翠屏啊,是俺,你开开门啊。”这样的方言在青市的大胡同里明显地暴露了他乡下人的身份。三儿妈闻声趴窗口看,见是个从未见过的乡下老头,就犯嘀咕:“这老头是谁啊,要饭的?哎,这年头也真是的,要饭的那么多。”
      “来了。”孙婶在里面应和着,拖沓的脚步声渐行渐大,她打开门看见这张脸,脸色立刻就变了:“你咋来了?”那老头堆起皱纹朝她笑:“翠屏,俺来看看你啊。” 孙婶也没开门就隔着一层铁屏障和他说话:“那也不能大晚上的来啊,这叫咋回事么!”老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搓着手,像是请求似的说:“那个…翠屏,你先让俺进去,太冷了外边。”孙婶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打开门,说:“掸掸雪”,他就进来了。把绿布包小心地放在地上,老头张头四处望了望小声问:“他呢?”他是在问孙教授,孙婶拉上窗帘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加班。”“不回来了?”“嗯。”老头放心地直起腰来,撇着嘴在屋子里转,东瞅瞅西望望,孙婶问:“你到底干啥来了?”他像是感慨一样:“哎哟哎…翠屏啊,你变哩,会摆谱哩,是教授媳妇了啊,你现在就知道说那个普通话,不说俺们家乡话哩。”孙婶没好气地盯着他,老头转过身来又说:“俺本来是想白天来看看你,没成想车轱辘陷沟里去了,费老半天才薅出来,俺这一路啊快要累死哩。”说着他找到沙发坐了下来,孙婶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看我做什么,过自己的日子不行么。”老头抬起屁股往孙婶那儿坐近了些,说:“俺媳妇死哩。俺就想着能不能,能不能再把你求回来,嘿嘿。”他干笑了两声,脸上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孙婶惊讶地问:“咋死的?”“肺炎,没得治,就死了。”“哎…那你找我做什么?”“俺说了,想把你给带回去。”孙婶一下子就急了:“你说什么?!刘富贵,俺是孙志国的媳妇,你做梦哩!”情急之下还是说出了家乡话,老头倒是欣慰了些,耐心地说:“你别急翠屏。俺知道,你和他还住在一起,但是你不喜欢他,他不喜欢你,这日子过得有什么劲么?咱俩都多少年的感情了,要不是你妈,哦你妈突然说你已经订了娃娃亲,要不咱俩早就结婚哩,孩子都一大堆哩…”听到他说孙教授不喜欢她时,她的心狠狠地被刺痛了,就立刻大着嗓门打断他“你别说哩!都多少年哩你提这做什么?现在我已经嫁到这儿来哩,怎么可能跟你回去嘛。”老头觉得翠屏心里还是有他的,说话的话口多少都松了一些,就偷偷地满意的笑了,决定继续尝试:“翠屏,翠屏你看着我。咱俩都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啦,还能活多少年呢?要是不和自己喜欢的人过,有啥意思么”见孙婶沉默他又说:“俺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俺的,不然你早就把俺撵出去哩。我看那孙教授对你也没感情,都要退休哩还加什么班,那是在骗你!越有文化的人越会骗人,不像咱们农村人老实,啥都写脸上。没准啊,哼,他在外面还养了一个小的呢。”这说到了孙婶的痛处,她蹭的一下站起来,火冒三丈:“刘富贵!你再胡说我真把你撵出去!”老头见她真生气了就闭口不提孙教授了,拉着孙婶的胳膊让她坐下,赔笑道:“是俺错哩,嘴没个把门的,你别生气啊。咋还跟年轻似的,脾气暴呢。”孙婶又坐了回去,重重地呼着气,问:“你什么时候走啊?”“今天这么晚了也走不了,外面还下着雪哩…”没等他说完孙婶就说:“那你今天先住一晚上吧,等外面风雪停了你就走吧。”她又恢复了普通话腔调,“那…回去的事…”孙婶没回答就进了里屋,把门关上了。
      老头还是有点高兴的,既然留他住了就说明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他提高了音调欣喜地问,好像和翠屏结婚的向来都是他刘富贵:“翠屏,俺睡哪儿啊?”“哎…真麻烦!”屋里传出孙婶无奈的回应,她穿过客厅白了他一眼,到另一间屋子拿了一床棉被放在沙发上,说:“在这儿睡。”“哎,行!”老头笑弯了眼睛看着她,把她待他所有的无礼甚至厌烦都当做是年轻时谈恋爱在一起玩的小把戏,是在乎他的表现。枕着孙婶给他的“情谊”,老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孙婶反倒是失眠了,万万没想到她在乡下的旧情人会找上门来,还是在暮年的时候。这叫人看见了怎么得了,老了老了还落了个风行不端的污名,简直没脸见人了。还有,刘富贵死了老婆第居然一时间就来告诉她,他一点都不难过,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过了三十来年的媳妇竟然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他口中所说的还喜欢她很可能也是假的。既然刘富贵都这副德行了,那么孙教授,他是因为母亲的命令才和她结婚的,他是知识分子,而自己只是一个乡野女人,又怎么会看上自己呢。平时委屈自己去讨好迎合他都没有反应,在一次次的失望和快要放弃的时候是她在心里给自己的暗示一次次救了他们的婚姻,虽然没少吵架,但都能和好啊,哪对夫妻不是这样?她爸妈还每天斗嘴呢。可刘富贵那张破嘴还提到了她一直怀疑和最害怕的事——孙教授到底有没有养小老婆,对她不冷不热的,年轻时还三天两头地加班出差,是不是都在二房那儿?!真后悔当时自己没下定决心查清楚,被孙教授真诚又无辜的脸给劝回去了,她这才觉得刘富贵有一句话是对的:越有文化的人越会骗人。等他回来了,一定要问个清楚,算个总账,把这半辈子的恩怨都说清楚咯,不然她是不会罢休的!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想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西厢房的鸡在鸡窝里沙哑地叫着,声音穿了半个院子透过墙壁传到孙婶的耳朵里来,她烦闷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朝窗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鸡!”
      大约九点的时候孙教授才带着倦容进了大院,刘富贵一直守在窗口望着,像平日里孙教授边系扣子边往外看一样,他一瞅见孙教授的身影就立刻趴低了脑袋,小声地招呼孙婶:“哎,他回来哩!”孙婶从厨房出来,也向外张望着,然后焦急地看着刘富贵,心里在想该怎么向孙教授介绍他。孙教授进门了,经受风雪的眼镜片立刻起了一层薄雾,他放下公文包,摘下手套取下了眼镜,这才看见缩在墙角的刘富贵,用衣角擦干净镜片,孙教授戴上眼镜礼貌地问孙婶:“这位是…”“哦!他是…他是我乡下的表哥,今天过来看看我。”孙婶随口编了个身份,刘富贵刚想张口解释就被她一个眼神憋回去了。“你请坐,我先换个衣裳。”孙教授客气地对他说,然后进了里屋,刘富贵等他关了房门才小声问:“为啥说俺是你表哥,我是你老相好的!”“你闭嘴,别给我惹事听见没。你不想过我还想过日子呢!”“翠屏,你…你变哩,变得无情无义,忘恩负义!”“我咋…”看见孙教授出来她就立刻不说了,微笑着说:“哥,你先喝水啊。坐沙发上,来。”孙教授也请他过去,他也就不情不愿地坐了,脸上写着不悦。孙婶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他看了她一眼,撇着嘴依旧。孙婶问:“昨天你忙到几点啊,怎么九点了才回来,平时不一大早就回来了么?”“哦,跟老王一起吃了个早饭。”刘富贵哼了一声。孙教授疑惑地看着他,心想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表哥,没想到表哥第一句话就出言不逊:“别装哩,你自己干了啥事还不清楚么?”“你什么意思啊?”孙教授皱着眉头问。火药味蔓延,孙婶也拦不住了。刘富贵不看他,一脸傲慢又不屑地自顾自地说:“实话告诉你吧,俺是翠屏的老相好,不是她什么表哥。在你和她见面之前俺俩就好了好几年哩,打小俺俩就认识。要不是你,俺俩就是两口子哩!”孙婶惊慌地观察着孙教授的反应,在心里恨不得把刘富贵撕咬成一千片一万片了,没想到孙教授的眉头舒展开了,轻笑一声说:“是这样啊,我大概听明白了,那大哥你来是想干什么?”“谁是你大哥,别套近乎。我这次来是想接翠屏回去,俺俩一起过!”“你还说!俺都说了不跟你不跟你了,你咋还不死心哩!”孙婶急得又一次爆发了她内心深处遥远的野性。“你别急,翠屏。听他说完。”孙教授不紧不慢地淡然地说,脸上没有一点不快,和刘富贵不同,他的情绪几乎从不外露,这也被刘富贵归为知识分子狡猾的伪装。刘富贵瞅了一眼孙婶继续说:“翠屏和我都互相喜欢,你和她没感情,这你不能否认吧。俩人过得喜欢才能过!你说是吧,你说你扣着她有什么用啊。”孙教授听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翠屏,这是你和大哥的事,我不管了,我进屋,大哥您请自便。”然后拿着水杯进了屋。孙婶眼看着他就这样走了忽然有些难受,他不应该是这个反应的!他不生气么?突然的冷淡和放任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说不出话、
      刘富贵站起来问她:“翠屏啊,你…咋想的,跟我走不?”孙婶还在惊讶与震撼之中,无神的眼睛里充满了这半生的遗憾和失望,看着他只说:“走,你走!我不跟你回去。你给我走!”刘富贵被她的模样吓到了,就缩了缩脖子,不再抬眼看她,还想要说什么时,到嘴边的话就和着她的眼泪给咽了下去。他挪到沙发,抓起那个破布包,腿脚开始显现它因为常年在天地里劳作而造成的僵硬和不便,一步步步出了门外,来的时候没说一句重逢的寒暄,到离开了连句告别的话没说。
      相互喜欢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的道理孙教授又何尝不懂呢?只是怪他当初没能勇敢地再坚持一步,哪怕是一步,就能和心爱的人白头偕老儿女相伴了。自己的因果都无可奈何,别人的事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干涉呢,即使是和自己同床共枕29年的毫无感情可言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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