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东江满

1、逾山越海

　　沈言没把自己要离开G市的事告诉任何人，这会儿他一个人坐在候车室里等车，方容没有来送他，她忙着给她儿子举办十一岁生日聚会。
　　他把黑色防晒衣的帽子叠戴在鸭舌帽上，脑子里全是前几天他提出回老家自己住时方容的丈夫看自己的那个戏谑眼神，恶心得他想吐。
　　沈言在G市生活了12年，现在要走了，心里面除了空白还是空白，没有一丝不舍和难过。他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他感觉自己快要从烂泥里挣脱了。这种感觉，让他很兴奋。
　　乘客检票，列车进站，沈言上车找到座位坐下，手里那张淡蓝色的高铁票被他手心的汗浸湿，三分钟后，列车启动，沈言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快速后退，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来，但也只是一滴泪水，下一秒他便抬手将眼泪擦去。
　　终于离开了。沈言想。
　　两个小时后，沈言从桐城高铁站出来。八月的太阳有一股蓄积的热量，烤得空气都出现了热浪。街上只有刚才和沈言一起出站的那几个人，沈言不认识路，在出站口打了一个出租车，花费五元，从这座小城的东边一直坐到了北边，很近，很便宜，这座城市很小，可就是这座不起眼的小城里，有他向往的生活。
　　沈言在桐城有房子，在桐城北门。离桐城一中很近，十几分钟的路程。当年沈明涛特意买的学区房，好方便沈言上学。结果还没等到沈言开始上学，沈明涛就因为车祸去世了，沈言的母亲方容迅速带着沈言改嫁给她现在的丈夫王朝阳，王朝阳是G市一所医科大学的教授，所以方容带着沈言去了G市。那一年沈言五岁。
　　沈明涛买这间房子的时候在房产证上写的是沈言的名字，那时候沈言的爷爷奶奶还健在，所以沈明涛那一辈的兄弟姐妹一起住在沈家老宅，当年的沈家因为有沈明涛把持，在桐城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老宅修得又大又气派，后来沈明涛死了以后，沈家的生意赔了，老宅也卖了，沈家二老没几年相继去世，沈明涛的两个兄弟为了抢沈明涛的遗产，彻底和方容撕破脸皮。沈言也就和沈家老宅那边断了联系。好在方容还有点良知，没有把沈明涛买给沈言的房子卖掉，而是早早地把房产证给了沈言，让沈言回了桐城起码还有落脚的地方。
　　沈言没有去过那个房子，一个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十几年前的小区，又老又旧，八月的天气还是很热，一路上也没遇见人，只能一个单元楼一个单元楼挨着找，找了好久才找到，窄小的步梯让沈言很担心地震的时候会不会来不及逃生。这片小区修的是七层楼的户型，沈明涛买的是四楼401户，十几年没人打开过这个房子的门，也不知道锁会不会锈死，要是打不开，到时候让人来开锁还要把行李箱里面的房产证拿出来，太麻烦。
　　沈言在门口找钥匙的时候，对面404住户的门突然打开，吓了沈言一跳，一看，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杖一边出门一边喊着：“蛮蛮，我出去砌一会墙哈，给你开学找点零花用用，你在家乖乖的啊。”老人家大概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放大，显得精神饱满。屋里马上有了回应，一道虽然年轻，但初见稳重而又磁性的声音答应到：“赵玲花女士，你又要去打麻将，你不怕中暑啊你。”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走了啊，我走了。”老婆婆不管那人说什么，关了门转身就要下楼，结果看见站在对面的沈言。她没见过沈言，但是这么大一个帅小伙，还提着那么大的一个箱子，应该也不是小偷，要是小偷也不能偷对面那家，十几年没人住，去偷可能只有老鼠屎能多拿。
　　赵婆婆往沈言这边看了看，沈言觉得自己应该打个招呼，眯起眼睛笑呵呵的喊了句：“婆婆好，我是401的住户。”赵婆婆大着嗓门说：“小伙子租房子的？怎么租了这么个房子，十几年没人，指不定怎么脏咧。”沈言维持脸上笑容不变回到：“不是租的，这是我的房子，我之前一直在外地，今天才回来这里。那我先收拾一下，婆婆再见”说完，也不再看赵婆婆，转身继续捣鼓门锁。赵婆婆也就没再管他，拄着拐杖准备砌墙去了。
　　门锁没坏，好不容易开门进去，屋里根本没法住人，沈言也无从下手去清理，没办法，在楼道的墙上找了贴着的家政服务小广告，叫了家政过来打扫，自己则开始罗列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
　　等家政上门看到这间房子后，隐晦表达需要加钱才能清理，沈言谈好价格，付了钱，拿着手机出门采购了。
　　沈言决定回桐城之后，已经和桐城一中联系过了，等到开学时正常去上课就行，他还有钱，是方容之前抢到的沈明涛的遗产里属于他的那份，不出意外的话可以支撑他读完大学，直到他来到小区的便利超市里开始采购时，他才对自己已经开始了新生活这件事有了真实感，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觉得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有快乐的血液流过。
　　他想，从今天开始，沈言这个人，可以好好的活了。他可以努力的去追逐太阳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的感受过这个世界了。
　　沈言回去的时候，家政已经离开了，房子收拾得很干净，里面常用的家具都有，但是能用的基本没有，所以沈言还顺路去了趟家具市场，把家具也买了回来，家具市场的送货工来送家具的时候，沈言多给了他们三百块，让他们帮忙把坏掉的家具搬下去丢掉。一直从中午弄到下午六点，期间搬弄家具的声音特别大，沈言觉得自己初来乍到，还是需要给邻居留下好印象，于是下午收拾完后洗了新买的水果送去给新邻居。
　　402，403两家人已经在吃晚饭了，沈言敲门送了水果道了歉，婉拒了对方留他吃饭的客气话，端着水果去敲了404的门，等了好一会，一直没人来开门，他回家写了一张便签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把便签放在果盆里，把果盆留在404门口的牛奶箱上，转身回屋。
　　等他洗了澡，洗了衣服，一直到十一点半仍然不见404的邻居来还果盆，他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一整天，早就撑不住想睡了，这么晚还没人来，他也就不等了，关好门窗后，留了一盏小夜灯就上床了。
　　孟邢把手里积压的视频全部剪辑好发出去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赵玲花女士从午饭过后就出去，一直搓麻将搓到现在还没回来，孟邢决定去把她捉回来。找到茶馆时却被赵玲花女士按着替她搓，还说不回本她就不回家了，这一搓就搓到了晚上十点。
　　上楼时孟邢走在前面，边走边念叨：“赵玲花女士，你一天天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呐，搓着麻将连家都不回了，你是年纪越大越不听话是不是。”
　　赵婆婆跟在后面也不搭话，等着他念叨完。
　　快到四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熄了，孟邢跺了一脚，灯重新亮起，然后继续对赵玲花女士进行思想教育：“你别以为你是我奶奶我就不训你，你就不能给我做个好榜样，天天就知道搓麻将，你的老胳膊老腿儿不要了是不是！”孟邢还想继续念叨，一抬头就看见了牛奶箱上放着一个满当当的果盆，果盆上还贴着一张便签，落款是401新住户。他想起今天持续了一下午的噪音，蹙了蹙眉，回头看了眼401的门，问赵婆婆：“对面住人了？”赵婆婆从果盆里拿了个小柑橘边剥边道：“有人咧，今天我出门还看见他咧，一个小伙子，长得很俊的咧。”孟邢挑眉表示了解，对赵玲花女士一把年纪还犯花痴的样子习以为常，打开门让自家不省心的奶奶进去客厅坐好，自己则任劳任怨的去厨房给她热饭菜。
　　等到奶奶吃完饭去睡了，孟邢才把果盆里的水果拿出来，想了想，又把果盆装满自己在网上买的咸口的威化饼干，又在便签上写下“吉日迁居，万事如意。”算作是回礼，也算是对新邻居乔迁新居的祝贺。然后开门将果盆放到了401门口的牛奶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