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晴》希乌安

18、第 18 章

　　谢依婷三人来到时是早上八点左右。虽然医生的确说病情已经稳定，可爷爷还是没醒。陈柠正坐在床边，拿湿毛巾仔细地帮爷爷擦脸。

　　三个人进来，没带什么鲜花百合之类的，只带了爷爷喜欢吃的菠萝苹果等水果。很熟悉的人交往就是这点好，不会无意中好心做了那些既无用又让人不得不违心感谢的事。

　　“我打算选一个本地的大学。”陈柠靠着墙对谢依婷说。

　　谢依婷校考进了小圈，排名在前十，高考成绩只要差不多过得去，基本上可以被P大录取。

　　谢依婷还没说什么，跟迟姿一起去洗水果的李程把水果放进屋里，靠着房间门探头出来：“邻市的T大也挺可以的。”

　　“分不一定够呢！”陈柠笑。

　　“我觉得按你的成绩，上不了T大，上个T师大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谢依婷想都没想就去推他：“柠儿都说了留本地，滚一边儿去。”

　　“嘿，谢依婷，这是对哥哥说话的态度？我是你哥，不是你弟！你是翅膀硬了，皮痒了？”

　　眼看他俩又要掐起架来，陈柠本来不想管。他俩打架，她从小就是旁观喝彩的那一个，劝架的事儿她没干过也干不来。但这毕竟是在医院，还是爷爷病房门口。她想拉着两人往楼道口走，让他们找个僻静地再吵，正好迟姿从病房里出来，说爷爷醒了。

　　陈柠顾不上他们了，他们也顾不上吵架了，一股脑儿地都往病房里挤。刚进门一点又被陈柠往外推：“待会再一个个儿地进，人太多太吵闹。”

　　陈柠正把他们往外赶，转头却看见爷爷在暖和和的旭日光芒中笑得和煦，听见他说：“不要紧，不要紧，小孩们都进来吧。”突然就很想哭。

　　那种想哭的感觉是涩涩的委屈，又像是单枪匹马离家了好多年，发现家又自己长了腿搬到了她面前。

　　她腿一动就想蹭到爷爷身边去，结果那老头全然不理解她，吵吵着让她去买饭：“陈柠去医院外边给我买点吃的。看医院这饭，是人吃的东西吗？真是的，一点也不讲究……”

　　陈柠一走，陈爷爷脸上本来的抱怨之色一扫而空，表情还是和煦慈祥的，却让人觉得严肃。他笑着让迟姿谢依婷去洗洗水果，支开的意味明显。

　　“李程，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些话我就不藏着掖着让你猜了，直接跟你明说了吧。”这样的开场白多少有点俗套，但表达起来也就是那么个意思，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谁还在意那微不足道的措辞上的一点小瑕疵呢。

　　李程是个机灵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多少能想到一点，挺直了背：“您说。”

　　“我知道你对小柠儿有那么点意思。”他说到这儿就直接停下了，也没用惯用的咳嗽来缓和过渡一下，弄得李程尴尬得很，只得应着。

　　“我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我身体不好，其实也不是最近的事儿了。估计我也等不到看到小柠儿有着落的那天了……”用手势制止了适时想说话的李程，听那些虚头巴脑的安慰毫无用处的话是一种时间浪费，尤其是他自知现在时日无多。

　　“我爱人走得早，也没留个一儿半女。小柠儿呢，虽然血缘上不是我亲生的，但在我这儿，既是闺女又是孙女。”养大一个孩子，从来都不是像书上说的那样简单有公式可套。其中有摸索苦恼，也欣慰快活也有的是。世上哪有一概而论的事呢？

　　“我走了以后，她要是想去找亲生父母……”老人侧影萎钝，低头思索时也显得枯槁，“算了，这个我自己跟她说……”

　　“你呢，是个好孩子。”他再一次沉默了，简直是无边的沉默。李程直揪着心，猜不到他要说的是不是自己猜测的。“说实话，我也挺乐意你俩能在一块儿。你家里情况都挺好，况且知根知底的总比别家孩子让我放心不是？但是有一点：你不用觉得小柠儿以后就是一个人了，自己非得为她做点什么——没必要，我不信我孙女连这点事都扛不起来！”

　　陈爷爷言辞间好像有点激动似的，但语调是平缓的。李程只默默垂头立在一旁，想着不作声地听完。

　　“还有就是，就当我这个老头子最后的遗愿吧——你先别急。凡事都是要静水长流，等到水到渠成，一切自有定数。”陈爷爷又笑了，弯着的眉眼间皱纹悉数堆着，“你瞧，我又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大道理了！”他自个儿笑得畅快，紧绷着弦的李程也只好跟着尴尬地笑一笑，显得分外木讷，完全没有往日为人称道的机灵劲儿。

　　“我的意思是——你也不必急着捅破窗户纸，那样纸一破，就合不拢了。尤其是你们这样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当然，有我老头子的私心在：万一你跟小柠儿没走到一块去，你就把她当妹妹，也帮爷爷我看着她点儿。”陈爷爷说完这些话，颤颤巍巍地去够桌上的水杯，李程连忙端了送过来。

　　陈爷爷自己从李程手里接了水杯过来，眼睛还看着他，像是在等他一个答复。

　　李程在老人多少透出些犀利的眼光直射下，坚定地点了点头。见他应下了，陈爷爷从容地就着哆嗦个不停的水杯喝了一口，面上却依然是严肃的，看不出丝毫舒心，心里面是悲观的哀叹：一个临终之人的托付能有多大约束力呢？

　　****

　　陈柠提着饭回来时，李程三个人都站在爷爷床边聊着天。

　　她给爷爷把床上小桌支起来，把用塑料小碗盛着的菠菜瘦弱粥摆上去，拿了勺子想喂，被爷爷一个眼神瞪过来：“死丫头，你爷爷我又不是瘫痪。你昨天不是说刚考完要休息个把月？赶紧玩去吧，看你的小伙伴都等着你呢。”

　　陈柠顺着往爷爷努嘴指的方向看，迟姿低着头好像在剥橘子，李程笑着看她，谢依婷冲她挑眉。谢依婷今天穿了宽松的男款大T恤、工装短裤，又是短发，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再配上一只耳钉，对着陈柠挑眉的时候像是在逗小姑娘的混混少年。

　　陈柠对爷爷说：“玩什么玩啊，我又不是小孩。等你身体好了，咱俩一块儿玩去。”

　　“那你也得回家洗个澡换个衣服吧？你看你还穿着昨天被淋了的衣服呢，皱巴巴的。女孩子要注意形象……”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回去洗个澡。”

　　李程跟着她出来了，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陈柠问他：“你出来干吗？不帮我看着爷爷？”

　　他却答非所问，“咱们过几天返校领毕业证书，有毕业典礼呢。”

　　这个不用他说陈柠也知道。

　　前生李程就是在毕业典礼当天跟陈柠表白。毕业典礼结束的广播声响了，泪腺丰富的学生们还没散，操场后方就响起他的架子鼓的声音。

　　于是全校所有在操场上参加毕业典礼的人都看见了，好几圈红艳艳的玫瑰花摆成心形，中间的白衬衫少年打着架子鼓。说实话，真是帅得很。

　　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着治愈陈柠的伤痛的念头，拿着麦克风说，“爱情为人们所称道，因为它可以给人一个家。陈柠，以后由我来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当年的陈柠直至那天李程亲口表白，才意识到他的感情。一时不敢置信，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她那段时间一直想着爷爷，想着没有形状的未来。从来没想过高考结束意味着，可以正大光明地恋爱的日子开始了。而很显然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几乎都意识到了，惊艳于李程的开场之后，就是为他的浪漫求爱尖叫，为毕业典礼这一天的精彩尖叫，自以为见证了一段神仙爱情的浪漫开端。

　　然而没有人为处于热点中心的她考虑过，好像没有人意识到她此时处于怎样尴尬的处境。

　　就算前生的那时她还不认识齐钧彦，要恋爱她也从没想过李程。她自以为对李程是和对迟姿谢依婷一模一样的感情，自以为坦坦荡荡就能收获从一而终的干干净净的友谊。却没想过，感情这种事最忌讳推己及人。你想要的未必是别人愿意给的，别人想要的你又未必给得了。

　　身旁又是一群人起哄，大多是认识李程或陈柠的人，很多和李程相熟的人，还有一部分看热闹的路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说“在一起”，甚至还有几个含笑抱臂在一旁的老师。现场仿佛是个欢乐的聚集地，只她一个瑟瑟发抖，好像自己如果拒绝李程不仅是下李程的面子，也是扫大家的兴。如果她拒绝了李程的示爱，以李程的人气，也可以想想会有多少人说她“不知好歹”。

　　那一瞬间陈柠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喜欢李程，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出美满的戏，能博得大多数人笑，能得到他们赏赐的祝福。而她如果“不知好歹”，满足不了他们的心理期望，就是个失败的戏子。

　　震惊和嘈杂让她烦躁，进退两难和慌张无措并存。为了不在自己张口之前就暴露自己的倾向，她只能勉强维持着吓傻了、呆愣着的表情。况且她长到十八岁，还从没被人正面表白，也想不到拒绝的措辞。

　　那个时候谢依婷是她的救世主。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和熟悉也许让她从陈柠的表情细微处看到了抗拒和不知所措，于是挤进人群里，一把把陈柠拉出了包围圈。

　　陈柠踉跄着跟她走，心里一时松了口气，一时涌出感激，一时又愧疚地想着谢依婷替代自己做了那个败兴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