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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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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瓷杯声传至耳边。
绣着精致刺绣的金红色屏风被粗暴地扯到一边,年轻高大的帝王将梅贵人甩到地下,拿起桌上一方丝帕,细细的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居高临下的看着惊恐不已的梅月雪:“不过是个妃子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梅月雪从出生到进宫以来何曾受过这种屈辱,当即便指着皇帝大声争辩,旁边的宫人却仿佛看惯了这样的戏码,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我,我舅舅可是当朝太师,你,怎能这样对我?”越到后面,声音越低,甚至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纪辰嗤笑一声,明黄色的龙靴直直踩上梅月雪那张娇俏的脸蛋,眼里是望不穿的阴沉:“呵,钱培的女儿可是当今玲妃,等她诞下龙嗣,说不定朕一高兴,就给她晋了位分,哪里还管的上你这个庶妹生的贱人?”
不再理会梅月雪的叫嚷,甚至连动都没动,一旁侍奉的太监已明白了纪辰的意图,当即将如同疯子一样的梅贵人扔出了殿外,而从始至终,纪惘离却如同没看到一般,眼皮都不抬,跪的笔直。
将宫人遣出殿内,纪辰背对着他,整了整龙袍,一点没有刚刚暴怒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凉薄:“ 江暮与我军谈判,以割让领土给他们为代价撤兵,或选择一个已封王的皇子作为质子送到他们那里为筹码谈和,这件事你知道吗。”并不是询问的语气,仿佛已经料定他会知晓这件事一样。
果然,纪惘离道:“儿臣知晓,梅太傅在授课时讲过。”梅太傅梅烁,是给皇子授课的太傅,也是刚刚被拖出去的梅贵人梅月雪的大伯。
纪辰眸子微眯,他自己也不过刚拿到传书两日左右,这梅太傅消息倒是灵通,应该也是多亏了那钱太师吧。
“你觉得朕应该怎么样?”他回了美人塌前,拿起一块上好的绿豆糕,入口微凉,甜而不腻,是阿宁生前最喜欢的点心。
“儿臣不知。”语气平稳,丝毫没有说谎后的慌张。
“哦?”
“儿臣以为,儿臣还没资格替父皇做决定。”如果他提了意见的话,纪辰自然会有万般理由拒绝和否定,倒不如把选择权丢回给他,权衡之后再做选择。
“朕若非要让你做决定呢?”
见纪辰执意要自己回答他的问题,纪惘离沉吟片刻,道:“儿臣以为,不如先将西北一块的领土,割让给他们。但以现在的局势来说,江暮与我军交锋,虽打了胜仗,但也损失惨重。而西北之境荒无人烟,还未经开发,趁此机会交予他们,再寻合适时机夺回,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纪辰却挑眉一笑,捻了捻手上剩下的一半糕饼:“朕不想割让领土怎么办?”半块绿豆糕掉在地下,被靴子碾成一地粉末,“朕觉得,十三皇子便不错。”
君酌?父皇为何会提他,他不过才十二岁,而且自己曾说,要一辈子护着他的,怎么可能让他去送死?虽然名义上是质子,但最后,哪一个质子真的能完好无损活着回来?纪惘离瞳孔猛的收缩,十指不禁攥住了衣摆:“儿臣认为,十三皇子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为何?”
“他……资质平庸,难当大任。”
纪辰勾了勾唇角,额间垂落的发丝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那不如……”他猛地凑到他耳边,轻笑出声,“去镇阳替朕保家卫国吧。”声音轻飘飘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
“儿臣以为,十三皇子是个很好的人选。”
出了大殿,纪惘离松开一直紧攥着的拳头,手掌心的掐痕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
开什么玩笑?纪君酌才十二岁,即便他有通天的才干在战场上也不过只有挨打的份,更别说是带兵了。
这件事虽然看似离谱,但放到纪辰身上,却大有可能。
坊间传言,芮明皇荒淫无道,不理朝政,贪图享乐,只不过是个钱太师摆在明面上的傀儡,既然是傀儡,只要他继续保持这种昏君的形象,便能更衬托出那几位的悲天悯人,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芮明皇别的不说,单单是皇子,除去早夭的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外,便有八个儿子,少了个皇位竞争者,何乐而不为。
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御花园的拐角处,突然,面前飘过一片衣角,黑色的云锦上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金丝鸢尾。
他暗道一声不好忙,向前追去。
纪惘离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纪君酌一把将他拉住自己的手拍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只到自己肩膀,抬头看向自己时,眼底的神色一览无余。
纪惘离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神情,失落,讥讽,悲哀,难以置信,他甚至从中看到了一丝绝望。
但更多的是冷漠。
他几乎没被这个少年用这样的眼神望过。
唯一一次,是在七年前。
那是他的母妃没被打入冷宫,他还是泡在蜜罐里的小皇子。
那时,纪君酌的母妃许氏已经去世了三天。
整整三天都没有被人发现,最后还是因为异味太重才招来了宫女。
尸体腐烂,上面生出了蛆虫。
他就在那样的环境下生活了三天。一切照旧,仿佛他的母妃不曾去世。
那天,是他九岁生辰。
几乎所有的达官显贵都送来了贺礼,京城整夜灯火通明。
他偷偷从生辰宴上跑了出去,不知不觉就跑到了那个地方。一个破旧到几乎不可能出现在皇宫里的房子。
纪惘离看着那具尸体,有些发愣。
不知何时,纪君酌从屋内出来了。身上是不合身的麻布衣衫,他抬头,从那具尸体上跨了过去。
凶狠,不信任,眼里是寒冰一样的冷漠。
驱不散,化不开。
侍女很快赶来了,尖叫引来了很多人。
所有人都在忙着安慰自己,却连一个去看看纪君酌的人都没有。
他那天的眼神,纪惘离记了一辈子。
他曾一度以为他的眼里不会再有这样的神情了,如今看来不过是笑话一场,誓言也是。
所有的信誓旦旦,在残忍的现实面前,不过是包着美好外壳的假象。
仅此而已。
手背上传来阵阵刺痛,他却什么也没感觉到。
“不是这样的,君酌,我是为了……”是为了保护你啊。
纪君酌睫毛轻颤,吐出来的字却让他呼吸一窒。
“兄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兄长。”
“我资质平庸,难当重任。但做个质子还是可以的。”
“我这样出身低微的人,就不和皇兄混在一起了,免得说我们结党营私。”
“至于去江暮的事,就不劳皇兄费心了。”
转身,留给他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
他果然……听到了。纪惘离苦笑。
至于他为什么会听到,是不是纪辰放他进来的,他已经懒得去思考了。
春天过去已经好久了。
御花园里的鸢尾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花瓣失了水分,萎缩成一团,掉在地上,被来往的宫人踩得满是脏污陷进土地。叶子也耷拉着,仅仅挨着花枝。
春天就这么不知不觉得过去了,共同溜走的还有那句像个玩笑的誓言:“我有很多个皇兄。”“但兄长只有你一个。“”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会的,一直会,一辈子护着你。”
嘉瑞十九年秋,十三皇子封淮王,作质子送于江暮。
嘉瑞十九年冬,七皇子请命,率镇阳军退敌,圣上准。
……
他已经比自己高了,说话的时候必须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灿若星辰,温柔缱绻的几乎让人迷醉其中。
只不过,比曾经少了分信任,多了分客套。
就这样表面功夫维持的很好,但那股淡淡的距离感总让人感到不适。
他不语,他亦然,就这样在雪地里对视,一黑一白,久久伫立。
纪惘离紧盯着他,仿佛要将他五年间经历的事情全部看透。
他变了好多,变得温和有礼了,但总感觉这样的他很虚假。
就像一个吃遍了山珍海味的人突然想吃粗茶淡饭,很不协调,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点奇怪。
他平素不是最喜黑衣吗?为何会穿白色?而且袖口上依然有处金丝鸢尾……
片刻,纪惘离收敛了情绪,再抬眸时,眼底已再是波澜不惊。
“云暮。”他出声吩咐道,“先把淮殿下送回军营,我与程将军商谈后便回去。”程将军程澜,是此次交战,江暮的统帅。
“将军,这种事让属下去……”话还没说完,纪惘离便再次重复了一遍。云暮照做。
云暮将纪君酌马车边:“殿下,您请。”
江暮使者却阴阳怪气道:“这点小事,怎么能劳烦程将军出马呢?跟小人商谈就可以了。”语气里满是趾高气扬。
纪惘离淡淡瞥他一眼:“程将军在哪?”
“小人不是都说了吗?您跟我商谈便可以……”
话音未落,纪惘离曈昽微缩:“你还不配跟我说话,程澜在哪?本将军并不介意我溯月再多一块领土。”
江暮使者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在……在洛城,皇上叫将军复命,暂时……暂时不在军中。”
“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甩下一句话,便调转马头,留下那个使者骂骂咧咧。
纪君酌,字飏谦。溯月十三皇子。生母许氏,地位低下,死因不详。十二封晋王,作质子送于江暮。
——《溯月史》
纪君酌已上了马车。马车所用的材料皆是上等的。
这样的奢侈造物在军中并不多见。表面上看是镇阳军作风简朴,但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穷。没办法,朝廷每年拨给镇阳军的银钱和物资根本不足以支撑军中运转,连大部分军饷都要纪惘离自掏腰包,他这个镇阳将军的营帐里都没有几件上得了台面的摆件,能搞出这么一辆造价昂贵的马车,也是挺不容易的了。
再者,当今圣上荒淫无道,不理朝政,整日躲在后宫里寻欢作乐。权臣们贪污的贪污,专权得专权。举国上下就靠着那几个忠臣吊着,偏偏大部分都已年过花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咽了气,溯月的末日也便到了。
这次打了胜仗,江暮派人谈和,朝中分歧极大。
一个是钱太师为首的进取派,希望通过此次谈和扩展疆域,背后的原因是否想借此机会拖垮溯月也无从得知,毕竟以溯月现在的国情来说,根本没有闲钱供养多出来的一块土地。
而礼部尚书姜闰更倾向于将在敌国待了五年的淮王殿下接回。毕竟这样一个把柄握在别人手上,若吃了败仗,便不好说了。
当今圣上更倾向于前者,只是一个生母出身低微的皇子罢了,儿子他可多了去了,若真有那么一天,弃了便是。
第二天圣上便下了旨,使者快马加鞭带着他最亲信的太监去了镇阳,上面明白白白的写着不用管淮王。只是那传旨的老太监怎么也没想到,辛辛苦苦赶了这么多天路,还没来得及鼻孔朝天喊上一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人就被踹出了将军账。大喊“这可是圣旨,你们竟敢抗旨不尊!”三遍无果后,只能被驿使扶起来,边叫嚣边回京复了命。
听说老太监回京后圣上震怒,气的砸了御书房,还是钱太师新进贡的番邦美人才哄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