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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番外昨夜雨 ...

  •   《昨夜雨》
      二零一零年夏六月 雨
      周周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半了,她说临近截稿日工作很忙,让我晚上不用等她回家。
      但我还是在客厅里坐着等她。
      楼道里传来声响,门被小心翼翼的推开,周周身上有湿润的水汽,她看到我,神情怔了怔。
      我从她犹豫的的神情里看出来她在纠结要喊我什么。
      我们结婚一年多了,却没有固定过称呼,我很庆幸她的名字叫周周,我不需要刻意拉近距离就可以和她有几分表面上的亲昵。
      周周喊我的时候,总是有些别扭。
      若是喊老公,我们互相听了都会尴尬,这个称呼只对外使用,喊周之庭,有些刻意,对于这段婚姻来说太生硬。
      于是她在我面前总是比较寡言的,在这段循规蹈矩的婚姻里,连细枝末节导致的感情变化都被划分得一清二楚。
      而我也只是按部就班的扮演着一个合格体面的丈夫。
      为此我精心规划这段婚姻的航线,又严谨的控制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不过分亲密,乃至逾越界限。
      也不过分疏离,像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你吃饭了吗?”她换好拖鞋,问我。
      “吃过了,你还没吃吧,我帮你热一下。”
      周周闻言,抬眼看我,很认真的说“谢谢。”
      她这样很像个来家里做客的人,言行举止都透着拘谨和客气。
      我本想陪着她一起吃,但她吃得匆匆,且衣服湿了大半,要去洗澡。
      其实她可以让我不必着急热饭菜,但她没有。
      我和她之间总是差了些许默契,我的体贴浮于表面,而她从不计较。
      比起夫妻,我们更像同居室友。
      浴室里升腾起氤氲的雾气,被淡黄的灯光照得很柔和,像一场黄昏。
      我习惯在睡前写一些零碎的生活记录,现在坐在书桌前,看到窗外的路灯把雨滴照亮,悬铃木枝叶发出嘈杂的噼啪声。
      回想起和周周第一次见面时,那一场忽然而至的雨。
      那时候我们是彼此的相亲对象。
      父母觉得我从事学术研究,工作安定,人也沉稳,尽早成家会更好。
      母亲说我希望你这一生都顺遂,可我觉得我这一生都在被支配。
      我遇到了周周,她是我的第一个相亲对象,也是唯一一个。
      其实第一次见面并没什么感觉,我不善言辞,她比我还沉默,或许只是与我无话可说。
      我们互相讲了一下家庭状况,在我看来,相亲本质上就是一轮利益交换。
      在这个匆忙的社会里,男女双方摆出筹码,提出条件,一切都开诚布公,省去许多情感纠葛,也节约许多时间。
      她来相亲是因为母亲要出国了,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国内,就想着给她找一个好丈夫,有个家,能得到照顾。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神情淡漠。
      我想也是,原生家庭都给不了的感情,怎么能寄望于另一个家庭来给予呢。
      “那你自己愿意结婚吗?”我问她。
      “我想让家里人安心。”她说。
      周周在感情里本就处于一无所有的境地,所以什么都不在意,只寻求一个形式。
      那一刻我居然和她生出同病相怜的情绪,我选择相亲也只是为了达成父母的期愿。
      我们都顺从于他人的想法,所以是同类。
      相亲结束后的固定流程就是互留联系方式,要么一锤定音,要么多方权衡。
      我存了周周的电话,在她转身离开后,心里居然升起几分期待,有些像找工作时等待面试通知的心情。
      我觉得初试的感觉还不错。
      正打算走出咖啡厅的时候,忽然飘来了一阵雨。
      橱窗外的人皆行色匆匆的穿行在雨幕里,天色灰蒙蒙的,街上拥堵的车流闪烁着车灯。
      因为这场忽如其来的雨,城市的节奏被打乱,我站在门前避雨。
      “你没带伞吧?”
      是去而复返的周周,她撑着一柄格子伞,站在台阶下看避雨的我。
      我点头,然后她把伞移向我“你去哪儿,地铁站?”
      去地铁站的路上她走外侧,周周很细心,不露声色的关照着我。
      “我来撑伞吧,你这样举着很累。”
      周周说没事儿,反正不远,到了地铁站以后我才发现她半边外套湿透了,有些愧疚“谢谢你,这衣服多少钱,我赔你。”
      周周听到这话,眉眼一压,露出笑意,“没事,回去洗一下就好。”
      她把雨伞递给我,“我家离这儿不远,你拿着伞吧。”
      说完就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意识到她只是单纯为我送伞。
      与内敛相衬的是她不动声色的温柔。
      于是我回去和母亲说周周很好。
      母亲将她的资料翻来覆去的看过后,说可以,看着很乖顺。
      我在母亲眼里也是很乖顺的。
      我给周周发短信问她什么时候方便,我好还雨伞,她回复说一把伞而已,要是不需要扔了就好。
      我不想扔,只是在找借口再见她一面而已。
      于是我问母亲能否再安排我和周周见一面。
      得到的回答是周周在和另一位男士相亲。
      我是一锤定音选了她,可她只把我当成选项之一。
      这让我心里生出几分气馁和不甘。
      从小到大我的成绩都很好,我喜欢解题,但我讨厌多选题,因为答案太多,每一个都有着似是而非的正确性。
      没想到善于出题和解题的我会成为多选题的备用答案之一。
      为了平息心里的这点不甘愿,我搅合了周周的相亲,成全我自己。
      我给她打电话“你现在方便吗,我想来还伞。”
      地点还是约的之前那家咖啡厅,我先到,等她。
      周周进来以后,看到雨伞,朝我露出和软的笑说麻烦你了。
      我依旧握着伞柄,并不给她“上次你说我们回去以后再联系,现在我联系你了。”
      她听到这话,愣住了,乌黑清亮的眼眸里有几分讶异。
      “对,说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坐在我对面,垂下视线。
      “上次我们也说双方都回去考虑一下彼此的关系。”
      她点头,“嗯。”
      “我回去以后考虑的结果是,我们结婚吧。”
      我望着她,语气从容自若,仿佛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其实不然,心血来潮向来不是我的风格。
      可大概是从那场忽然的雨,从她去而复返送我雨伞开始,周周就成了我的意外和例外。
      这下她彻底呆了,好一会儿才眨眨眼,问“结婚?”
      我点头,“周周小姐,你能嫁给我吗?”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从多选题的备用答案成了判断题的。
      只想得到一句是或不是。
      在等待回应的这段时间里,我感到漫长的混乱,因为心跳的频率不断失控。
      开始反省这个求婚是不是太轻率,困惑自己为什么会生出鲁莽的欲望。
      过了很久,她点头“能。”
      我忽然松了口气啊,微妙的期盼和不安都尘埃落定。
      后来周周说我的求婚更像是找她确认一道题目的答案。
      别人求婚都是问你愿意吗,我问的是你能不能。
      这像一场赌注,我和她都不想满盘皆输。
      所以我们的婚姻有着分庭抗礼的平衡感。
      彼此都守着界限,维持着适宜的距离。
      结婚的事就这样定下了,家人好友都说我与周周很合适。
      外貌性情,家庭教育,都很合适。
      所以我和周周并不抗拒结婚这件事,但也无法做到夫妻间的亲密。
      我和周周第一次牵手,是在挑选喜糖的时候。
      某个瞬间短暂的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爱吃的薄荷糖,清凉却微甜。
      牵手的时候我心里也确实生出微薄的甜蜜。
      婚礼的流程很繁琐,彼此都精疲力竭,终于等到宾客散尽,我和她躺在喜床上。
      房间里洋溢着玫瑰的馥郁香气,想起某句歌词“床单上铺满花瓣,拥抱让它成长。”
      但我没有拥抱周周,因为知道彼此都心有芥蒂。
      毕竟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貌合神离的婚姻。
      我向她道谢“婚礼好累,所以我这一生只办这一次,周周谢谢你帮我完成了这第一次。”
      周周微微侧过脸看我,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选择和我结婚?
      其实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周周。
      大概是因为合适,因为相似,因为我们是同类。
      可我解释不了求婚时的那轻率的冲动,这成了一道难题,我想要求出答案。
      我想了想,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能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回答你。”
      周周闻言,忽然笑了“你在模仿林徽因吗?”
      梁思成曾问过林徽因,为何选他,林说这个问题她要用一生去回答。
      我看着周周的笑,想她真是人间四月天。
      “你为什么选择我?”
      我差点脱口而出问她,可又不想听到过于理智的回答。
      偶尔也渴望拥有短暂的浪漫。
      “你还在忙吗?”正陷入回忆的时候听到了周周的声音。
      她探身进来,看我没睡,说“我明天要早走,就先睡了。”
      “好。”
      ”那你早点休息,晚安。”她说完后就关上房门,回她自己的房间了。
      我的那句晚安她并没听到。
      我在日记里写下:晚安,周周。

      二零一一年秋 十月 雨
      北京的十月末就已经算入冬了,研究所有个同事感冒了,自己没注意,结果办公室里大部分同事都中招了。
      流感猛于虎,这话不假。
      我是其中一个中招的,且很严重。
      但碍于有个实验报告还没统计完数据,一直拖着没去医院。
      周周在公司加班,这段时间都睡在员工宿舍。
      我没告诉她生病的事,晚上和她通电话,她问“你是不是感冒了?”
      我有些惊讶,甚至觉得感动“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声音听着有些闷,喉咙疼吗?”
      “还好。”
      “头晕咳嗽吗?”
      “还好。”
      她叹了口气,“怎么不去医院?”
      我说工作忙,问她工作进度如何。
      她沉默片刻后说“今晚就回来,你换一套厚衣服,我们去医院。”
      临出门前,我给她也带了件外套和围巾。
      到医院以后,挂号处人潮涌动,四处都是灯火通明,刺得我眼皮发烫。
      人声嘈杂令我感到晕眩,心里无端窒闷,额头直冒热汗,却冷得瑟缩。
      周周给我擦汗,然后又摘下围巾裹住我的手,安慰“马上就排到了。”
      过了会儿,终于听到周之庭的名字,她松了口气,说“走,我们去看医生。”
      因为一直拖延,结果导致烧到了39度,医生说“要是还拖下去,很容易引起并发症的。”
      周周连连道歉,说自己下次一定会注意。
      我脑子里昏沉沉的,看她道歉,觉得医生不该苛责她,冒了一句“不关她的事。”
      医生和周周都朝我看过来,我不明所以,强调道“周周对我很好。”
      我躺在病床上,周周站在床边看我,轻声嘀咕道“完了,感觉你有点傻了。”
      半夜醒来,看到她睡在陪床上,没盖被子,只披了件外套,我倒是被两床棉被压得气闷。
      把被子还给周周,借着对面走廊上投进来的亮光,看清她皎洁的面容。
      周周纤长的睫毛很轻的翕动着,唇线微抿,睡得并不安稳。
      我摸了摸她的手,很凉,可是刚才是这双手给我温暖。
      替她盖好被子,我想起她替我挂号,拿药,听医生抱怨,心怀愧疚的同时又觉得很温暖。
      关于经营婚姻这道题,我似乎领悟了几分,相依相偎也是解题公式之一。
      在医院住了一周多,我终于康复了。
      回到家后,周周难得的对我说教了几句。
      “你又不是小朋友了,以后生病了要第一时间找医生,而不是找我。”
      她说完以后,我俩都愣住了。
      这话听着很亲昵,我和她都迸生出逾越界限的的慌张感。
      过了会儿,周周补充一句“当然我很乐意送你去医院。”
      “......”
      我闷声说了句谢谢啊。
      周周咬咬下唇没憋住笑,随后我也笑了。

      二零一二年冬一月
      周周的年假批下来以后,除夕夜我们去父母家吃团年饭。
      在外人看来我们家很和睦,温情脉脉。
      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兄弟三人都各有成就。
      淡漠的情感,强势的专/制,无理由的偏心,其实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
      母亲的性格比较强势,她热衷于安排家里的大小事宜,也希望控制每个人的心理。
      我们三兄弟从小就被相互比较,大哥很优秀,小弟很讨喜,夹在中间的我没什么出彩之处。
      学生时代,我的成绩好,父母夸我懂事,省心。
      于是本该属于我的关爱,分给了小弟,他不懂事,父母反而更上心。
      出入社会以后,大哥开始创业,父母说他是会功成名就的人,对他赞不绝口。
      小弟学习成绩一般,父母说要送他出国。
      我曾经也说过想出国进修,母亲说国外费用太高昂,说我是个懂事的孩子,该替家里分担一些压力。
      为了得到认可,我努力做个听话的人,讽刺的是越懂事越被忽视,也越心酸。
      从小到大我都很少找家里要过东西,因为很难得偿所愿,于是不断降低期望值。
      和周周的婚姻虽然得到了母亲的承认,但她也只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忽略了我们。
      年夜饭吃得并不舒心,我和周周都是不善言辞的人,看一大家子人推杯换盏,只觉得无趣。
      母亲让周周去洗碗,我说我也去,结果被拦下,母亲说“她作为一个妻子,去洗碗是应该的。”
      我以前对她是言听计从的,这次却反驳她“我结婚不是为了让家里多个会洗碗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驳斥母亲,她的脸色并不好看。
      我却觉得有些畅快,是一种挣脱束缚般的恣意。
      然后我问周周要不要去河边看烟花。
      她点头,眼底攒出柔软的笑意,“要去。”
      去看烟花的路上,下着鹅毛细雪,我撑伞,周周靠在我旁边。
      街上亮着一盏盏昏黄的灯,每束光辉下都浮动着飘摇的雪粒,像纷扬的星子。
      仰头一看,寂静的长街上空悬了一条浮沉的银河。
      周周说“你换只手撑伞。”
      我照做以后,她把我的手揣进衣兜里,说这样会暖和一些。
      然后她又说“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只是担心你不高兴。”
      作为丈夫,我理应不让她受委屈。
      但我还是和她解释了一下,母亲之所以让她洗碗,就是想考验一下她。
      周周闻言,皱了皱眉,半开玩笑道“做你们家的媳妇还得有点绝活才行啊。”
      我有些尴尬,说“妈的性格比较强势,对小辈很严格。”
      “总归是关心你才对你严格的。”她安慰我,然后说“我家里人都很少管我。”
      周周家里有两个孩子,有个大她十岁的哥哥,在她初中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她被判给了父亲。
      “但我爸工作很忙,基本没空照顾我。”说到这里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涩然“后来上了大学,我哥也成家立业了,我妈终于有空来照顾我了。”
      可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多年分离导致周周和她母亲的关系并不亲善。
      “后来我爸去世了,大哥要去国外定居,我妈说放心不下我。”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轻笑一声“她说要看到我成家结婚有个依靠才能安心。”
      若我是被忽视,周周的处境则是被无视。
      我们在一起是为了纾解父母稀薄的愧疚之情,为了让两个家庭安心。
      其实我和周周在亲情的处境里是相似的,都不受重视,所以抱团取暖。
      因为同病相怜,于是相互包容,在婚姻这条船上同舟共济。
      相顾无言的到了河边,结果并没看到烟花。
      周周看着漆黑的天空,瞥我一眼,“庭庭,你骗我。”
      我被她那句庭庭惊到了,周周说大哥是这么喊你的。
      小学的时候,我曾被误当成女孩,大哥笑我叫庭庭,长大后也拿这事打趣。
      以前我听着总是觉得不开心。
      周□□庭。
      走走停停,从前我一个人囿于沉闷的困境里,如今遇到了周周,少了许多孤独。

      二零一四年五月雨
      我和周周某次买完菜回来,忽然意识到很久没买花了。
      以前我们住的地方有个花市,每次买完菜后,都会绕一段路去买花。
      我拎着菜,周周捧着花,路过悠闲的黄昏。
      家里有个小白狗花筒,随着季节更换相应时节的花束。
      可搬家后,花筒蒙尘许久。
      我和周周都觉得有些怅然,然后我说明天去买束蔷薇回来。
      周周说蔷薇都过季了,我说蔷薇是五月末才开的,正值时节。
      为此还起了争执,她回房间生闷气,我买了去植物园的票。
      去看蔷薇的那天下了雨,我和周周都没带伞,不过雨不大,更像一层湿润的雾。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出来约会。
      对于此事我们都很生疏,左顾右盼,不敢对上视线,维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周周看着繁盛的蔷薇花蔟说”我们好像在仙境哦。”
      我顺口问她“那我是小仙男吗?”
      她目光凝滞了几秒,转过头饶有兴致的看花。
      植物园的尽头有几幢幢欧式小屋,周周说进去看看。
      小屋的穹顶上满是精美的壁画,斑斓的琉璃窗被吊灯照出旖旎的光纹。
      周周仰着头看壁画,脸上落了一层浅淡的金光,有种神圣的美。
      例行公事的拍了几张照片后,我们出来了。
      周周问我“好看吗?”
      我垂下视线看她。
      周周的眼睛很好看,眼尾上翘,纤长的睫毛却朝下垂着,像落了树影的湖泊。
      这一刻,我想吻她,于是这么做了。
      绵密的雨水落在草坪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混杂着我们紊乱的心跳声。
      周周就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蔷薇。

      二零一六年四月
      从医生手里接过产检报告单时,我看到有孕两个字的时候,愣住了。
      翻来覆去的看b超图,看那个小小的胚胎,然后又看周周的肚子。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抱着周周大哭了。
      她轻轻拍着我的脊背,本想安慰我,结果一开口也哭了。
      我们像两个中大奖的傻瓜。
      如果爱情是道辩证题,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我和周周相爱的最好证明。
      曾经无法启齿的爱,终于完完全全归属于我。
      两位母亲知道了周周怀孕的消息后都到家里来照顾她。
      我和周周给孩子取名叫淅淅,周周说她像雨。
      初见时那场忽如其来的雨是她,难怪我不想避开。
      周周是我唯一的意外。
      这一年我二十八岁,即将拥有新的身份,孩子父亲。
      这是我从小就渴慕的安稳家庭,我和周周都认为这个孩子出生了,将会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母亲觉得周周的工作太忙碌,总是加班出差,劝她辞职安心养胎,结果被周周婉言拒绝。
      她同我抱怨说本以为周周是个乖顺的孩子,没想到这么执拗,根本不听话。
      我其实也希望她能够辞职,在内心深处我一直觉得周周与我是同类。
      但其实我们并不相似。
      我的温顺是一种伪善,为了获得外界的认可。
      她的温顺是一种伪装,为了避免外界的麻烦。
      她很独立,也很洒脱,有自己的棱角。
      周周说我像一棵树。
      我想她应该是一片海,平静的表面下是涌动的暗潮。
      这让我隐隐感到不安,于是我并没直接介入过她和母亲的战争里。
      我担心这段感情失去控制,说来讽刺,我努力的想要摆脱原生家庭带给我的阴影,可最后却学得分毫不差。
      甚至卑劣的希望周周可以更依靠我一些,这样我才能在这段婚姻里占据更多主导权,才能不再患得患失。
      周周和母亲的争执越来越多,我看到她逐渐竖起性格里的棱角。
      这与我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于是我选择退却。
      我不再作壁上观,让母亲不要再给周周施压,我不愿改变她的意志。
      优柔寡断,朋友说这是我性格里最大的劣根性。
      周周流产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才醒悟,自己给她的温柔不过是这段婚姻里的另一层枷锁。
      医生责怪我,她说作为丈夫,你应当懂得替妻子分担。
      母亲说周周的自尊心太强,一个女人在婚姻里过于追求独立自由,其实是出于对另一半的不信任。
      周周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我的懦弱与卑劣。
      我们对爱敬畏又彷徨,竭力维持着婚姻里的平衡。
      渴望被爱,执着于爱,所以变得自卑变得敏感。
      我想她是怪我的,怪我冷眼旁观,怪我让她陷入不安。
      伪善的温柔最终让她感到疲惫。
      喝醉酒后我给周周打电话我说“我不想改变你,可这样是不是错得很彻底。”
      相爱本是一件互相依靠的事,可我却看她陷入困顿,想要磨平她的棱角。
      我给她的所谓爱情,太过不堪。
      心怀愧疚,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鲜活的生命。
      出院以后,周周若无其事的收拾之前为淅淅准备的婴儿车,拆掉我和她拼了许久的儿童地毯。
      她越安静,我越难过。
      但周周反而向我道歉,说都怪她。
      她说自己很自私,明知道在婚姻里必须要承担责任,做出牺牲。
      我偶尔路过幼儿园,看到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里面却没有我们的淅淅。
      周周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哭,也很少笑,她重新躲进了自己的壳里。
      某天晚上忽然下了一场暴雨。
      我被雷声惊醒,习惯性摸了摸身侧,却触到一片冰凉。
      起身去找周周,看到她抱膝坐在落地窗前。
      窗外电闪雷鸣,一霎那如同白昼。
      周周的眼里也下着雨。
      她压抑的啜泣混杂着雷声重重砸在我心上,令我感到钝痛。
      我从前想过她是深沉的海,如今她像摇摇欲坠的月亮。
      苍白,单薄,遥不可及。
      我让她感到不安,也伤害到她的自尊。
      周周辞职了,她问我“老周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这句话犹如一柄尖刀刺在我心上。
      我不是合格的丈夫,更不配做她的爱人。
      在婚姻里诚惶诚恐,抱有敬畏之心。
      在爱情里患得患失,怀有无限私心。
      明知她的难过,我却依旧将她卷入漩涡。
      “你只要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了。”
      婚姻是人生里的一道题目,我谨慎的计算着答案。
      我以为给她温柔,相互包容便能走得长久。
      从前我不知道爱为何物,现在我看到它枯萎了,也即将离去,我才醒悟。
      周周问我为什么选择她,我想,是她唤醒了我的本能。
      爱是本能,是对所爱之人灵魂的尊重。
      周周的爱是自由,那我的爱便是给她自由。

      二零一七年八月
      周周换了新的工作,被调到了邻市。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没有带走家里任何东西,只拿了一份标本。
      是我送她的一枝红豆。
      两年前,因为采集标本,我去了一趟南方,第一次看到古诗里写的红豆。
      一簇簇红豆珠在澄澈的日光里宛如玛瑙一般,让人挪不开眼。
      我拍下照片发给周周,心里很欢喜。
      那时我们开始分享彼此的一切。
      周周回复我“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于是我采了很多,可是回到家时大部分都坏了。
      周周安慰我,“没事儿,咱们把好的做成标本,这样就能一直看了。”
      与我有关的事物,她只带走了这一枝红豆。
      我每周都会邻市去看她。
      周六的傍晚出发,进入一场黄昏,去找我的爱人。
      我们像情侣一样去预约的餐厅吃饭,去看新出的电影,我为她买花。
      小心翼翼的弥补着从前没能给她的。
      有天晚上做了个梦,醒来后只想和周周说话。
      我给她打电话,说“我刚才梦到了一树花,很好看,叫不出来名字,但我知道是为谁开的。”
      周周很轻的笑了,“为谁?”
      “为了你,因为我一直在叫你来看花开。”
      可你一直没来,我很难过,就醒了。
      我却不敢问周周有没有梦到过我。
      爱让人变得贪婪,也让人胆怯。
      我希望她梦到我,又担心她梦到我。
      书上说“梦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说明她正在淡忘你。”
      所以我自欺欺人的希望她不要梦见我。
      她那边陷入了沉默,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说“老周,谢谢你。”
      我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各自生活,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忙碌,变得泾渭分明。
      温柔成了厚茧,隔绝彼此的感情。
      周周离开家以后,我也很少回家了。
      我在研究那边重新租了个房子。
      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小白狗花筒里那束枯萎的洋桔梗。
      它的花语是等待,可我总也等不到想见的那个人。
      遇到孟珍珠那天是个雨天,她没带伞,恰好与我顺路,就送她到了公寓楼下。
      她同我道歉“周老师,你的衣服都湿啦,你脱下来我帮你洗干净。”
      我说“不用。”
      她笑笑“我知道了,师娘会帮你洗的对吧。”
      那句师娘令我很欢喜,于是那天我没和周周打招呼就去找她了。
      周周看到我的时候很吃惊,问我怎么身上都湿透了。
      我抱住她,说“因为你会帮我洗。”
      周周笑了一声,“嗯。”
      晚餐去了一家港式茶餐厅。
      点完单后,看侍者弹钢琴,旋律很熟悉,有人唱着粤语歌词。
      我听出曲调是好久不见。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带着笑脸寒暄,想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
      “这是粤语版的好久不见吗?”
      周周点头。
      陈奕迅的歌大部分都有粤语版本,周周更喜欢粤语歌,她说歌词意义更深。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手机铃声是富士山下。
      她偏爱那一句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我从前一直不懂这句歌词。
      原来它的释意是那句“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
      “粤语版的歌名是什么?”我问她。
      周周闻言,沉默了片刻,抬眼看我,很轻的摇头说“不记得了。”
      那片刻的沉默,让我感到无声的悲切。
      周周中途去了趟洗手间,我看着餐盘里的食物,只觉无味。
      下意识的掏出烟,又想起室内不能抽烟,打算放回去。
      “你怎么开始抽烟了?”
      周周恰好看见烟盒,有些讶异。
      从她走后,我开始抽烟,但我不想告诉她理由。
      装作若无其事的开玩笑“因为觉得会抽烟的男人很酷。”
      周周弯了弯眼眸,笑我老电影看太多。
      我和她以前看得最多的是王家卫的《旺角卡门》,年轻时候的刘德华,眉眼青涩,扮相落魄,依旧难掩英俊迷人。
      他只需要衔着半支烟,在旺角街头漫不经心的一站,足以颠倒众生。
      看过香港电影的人,拒绝不了张曼玉。
      《旺角卡门》里的阿娥是整部影片里最干净的色彩。
      她如同玻璃杯里的水,清透澄澈,像周周。
      回去的路上我和周周的指尖很轻的相触,我想牵住。
      她却恰好抬手接了个电话。
      于是我的手悬在空虚里。
      在回去的路上,我搜出那首粤语歌名。
      原来是《不如不见》。
      像我在往日并未抽烟
      不知你怎么变迁
      似等了一百年忽然明白
      即使再见面
      成熟地表演
      不如不见
      我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说研究所有工作要忙,不能经常去看她了。
      原谅我不再送花,伤口应要结疤。

      二零一八年四月
      孟珍珠拜托我帮她养了只小奶猫,以前周周也喜欢猫,可她过敏。
      于是家里没有养小动物。
      但那天我疏忽了,身上粘着猫毛去见她,结果害她过敏了。
      在我道歉之前,她忽然说“老周,我想家了。”
      我甚至以为是幻听,愣在了原地,思绪一团乱麻。
      然后仔细的看她眼底和软的笑意,像四月春光。
      “那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好想你。”
      积攒了许久的思念,抽丝剥茧一般的展露出来。
      我好想你,周周。
      周周回家以后,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
      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然后绕道去花市选花。
      依旧没有风花雪月,只有稀松平常。
      我以为一切都回到了最初。
      孟珍珠说很喜欢周周,说她最喜欢看周周写的剧本。
      于是她总是来我家,每次都带上一束雏菊。
      研究所里的人都说她有个很喜欢的人,我从未放在心上过。
      更没想过那个人会是我。
      她与周周起争执的那天,也戳破了我的自欺欺人。
      “捡起来的花还代表着心意,丢掉你的人对你是没有爱的。”
      相爱是两个人无条件的拥抱彼此的好与坏。
      可我和周周都只想展现好的那一面,只是描摹着理想爱情的轮廓。
      我与周周是相似的,我们同病相怜,抱团取暖。
      我们都缺爱,可越是稀缺,便越是执着。
      我们挖空自己去对另一个人好,挖着挖着就空了。
      在这段婚姻里,我们都精心计算着尺度和距离。
      她更爱自己,我也是。
      周周说“这是我的家,小白狗花筒是我买的,连你......你也曾经是属于我的。”
      她说“我们很合适,但并不般配。”
      我们很合适,但终究不够相爱。
      我们没有错,但终究错过了。
      爱是欲||望,是占有,我却只给了她不安与道歉。
      我和周周再次分居。
      半个月后,我打破僵局请她去看电影。
      她喜欢周冬雨,也喜欢陈奕迅,那部电影叫《后来的我们》。
      傍晚时分,周周来赴约,面颊清瘦许多,看我的时候视线总是闪躲。
      我心烦意乱,没有仔细看电影,只是望着晦暗光影里她皎洁的侧脸。
      最后电影结束,我只记下了一句歌词。
      真的有一种悲哀
      连泪也不能流
      只能目送
      我最大的遗憾
      是你的遗憾与我有关。
      不久后,周周提出离婚。
      我说“你还记得新婚夜时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周周闻言,别开脸说“我不记得了。”
      “那时候我很困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我解过很多疑题,也背了许多公式,可是没有一条能计算出我有多爱你。”
      周周以前总说我不解风情,我到现在才领悟,对爱的执着,是最孤绝的浪漫。
      因为这份浪漫,让我也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只为得到她。
      从民政局出来后,周周说谢谢你。
      而我只能重复那句对不起。
      我们的爱情一开始就建立在礼尚往来,一旦歉意超过原谅便失衡了。
      周周把那个红豆标本还给我,她说“我们不该把爱情当作标本收藏。”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周之庭。
      他问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他,我问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周周。
      他答不出来,因为爱本就没有固定答案。
      我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可我不想看我爱的人委屈。
      周周不成全他,我成全他。
      我利用他的心软来成全我的爱情。
      周之庭与我结婚后,再也没写过日记。
      日记的最后一页上写着“你是意外,也是雨,是我心上一场宿疾。”
      我想他知道什么是爱,只是错过了说出口的时机。
      错过,就过了。
      周之庭很笨,周周也很笨。
      最蠢的人是我。

      番外的番外
      《名字》
      今天母亲打电话过来问有没有在考虑给孩子取什么名字,说我们俩要是考虑不好的话,她就去庙里求一个。
      周周在旁边看书,漫不经心的模样。
      鼻梁上却认真地架了个圆框眼镜,老是往下滑,字典上的蝇头小楷看得她昏昏欲睡。
      我走过去把她的眼镜随手摘掉,扫了一眼字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然后回答母亲“不用了,我和周周打算自己给孩子取名字。”
      母亲也没坚持,只是叮嘱我们上心一点,毕竟是第一个孩子。
      我应了两声,周周托着下巴,手里转着笔,抬眼看我“老周,你说咱们以后的孩子会不会被人当成小结巴啊?”
      她的思维有时候总有几分脱线,偶尔在静默间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来。
      让我措手不及的同时又觉得有趣。
      “为什么会被当成小结巴啊?”
      她说“假如别人问,小朋友你的妈妈爸爸叫什么名字啊?”
      “嗯,然后呢?”我很配合的顺着她的话题问下去。
      周周沉吟片刻,说“孩子肯定会回答,周周,周之庭。”
      连续三个周字,被她念得奶声奶气,我哑然失笑。
      我觉得我老婆真是太可爱了。
      “可是一般大家都是先问爸爸,再问妈妈的。”我提醒她,“周之庭,周周听起来就不会像小结巴了。”
      她看着我,转了转乌黑的瞳仁,有些恍然,“还真是,我现在应该正处于一孕傻三年的状态吧。”
      她说完后,又低头看字典,我低着头看她。
      “老周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吗,名字不就用来寄托这些的嘛?”在翻页声里,周周忽然问我。
      我正要说话的时候,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沉沉的雷声,天气预报倒是说过今天有雨。
      夏天的雨来得迅疾,我恰好把窗户合上时,外间已是漫天的细雨了,绵密不休,好似起了潮。
      看着雨丝在玻璃窗上留下一缕缕水痕,我的心里似乎也被落下了温柔的雨痕。
      我想也没想的说“我喜欢雨。”
      “为什么?”周周好奇,“你喜欢雨天吗?”
      她自己也许忘了,可我记得她曾经说过自己是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得像一滴雨水,落到别人的世界里时,就已经让人分辨不清了。
      可是如果遇到了一场雨,虽然无声无息,虽然让人混淆不清,却满眼都是雨啊。
      就像我满眼都是周周一样。
      我想周周就是我心上永不消歇的一场雨。
      “周雨吗?”她问,“可是这个名字太常见了,有没有其他的词,可以让人一听到就能察觉出是在说雨的,关键得好听。”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乎两个人都很默契的安静了下来。
      静谧无声的房间内只余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要不然叫淅淅?”周周有些欢喜的望向我,“这个词一听就很有下雨的感觉,如果男孩就叫淅,女孩就叫淅淅,好不好?”
      “如果是双胞胎就叫淅淅沥沥。”我说。
      周周闻言,怔住了,很认真的看着我说“医生说了这次只怀了一个孩子啊。”
      她在小细节上又会显得格外较真,估计是做编辑的职业病。
      而且和孕妇是讲不透彻道理的。
      我低头吻住她,止住她未出口的话语。
      “为以后准备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希望喜欢这个故事的小可爱们,也能够关注一下我的其他作品,长篇《晚来天遇雪》《乐于逢你》都在豆瓣阅读可以观看。
    短篇《漫漫无序》《孔雀蓝》《年年有余》欢迎观看,微博kinen包包鱼,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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