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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噩梦 ...

  •   千山刑堂。
      地牢锈迹斑驳的门,在深夜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摩擦锐响。
      墙角闭目养神的人闻声睁开双眼,稍稍偏头。
      来人快速走到他身边,单膝半跪,低头,双手恭敬地托起一枚血玛瑙扳指。

      主人贴身之物忽然出现在面前,严离目光一凛,身上锁链哗啦作响。他眉心略锁,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两名刑堂护卫便跟进来,利索地将他身上束缚解开。
      出事了。
      严离活动了一下僵直冰冷的手腕,缓缓站起,高大的影子一寸一寸将那名跪地的暗卫笼罩起来。他被囚禁于此虽已近一月,一开口却仍是千山首领的气度:“说。”

      那名暗卫尽简回报:“属下是首领的近身暗卫,三日前随首领外出任务时遭到伏击。首领命属下携此物返回。”
      严离知道他口中的“首领”是什么人。身为近身暗卫,本是绝不允许在所护之人遇险时撤离的。主人那边……必是出了大事。
      他心渐渐沉下去,道:“继续。”

      “首领吩咐,若他三日内不归,便用此扳指释放大人,并请即刻带人驰援主人。同时……”暗卫回话绝不允许拖拉吞吐,他却仍是犹豫了一瞬。
      严离的目光冷冷地垂在他身上。
      那名暗卫意识到犯了错,低头接下去道,“同时,命修罗殿对他自己,格杀勿论。”

      * * *

      夤夜茫茫,天寒地冻,檐下的水滴一点点无声地砸在空庭台阶上。秦翼默默推开门。
      淮南王服了暂时散去功力的药物,一动不动背对他坐着,不言不语看着抖动的窗纸。
      屋子不大,短短数十步距离,却如江如壑,将两人隔开。
      按下心中缓缓溢出的酸涩,秦翼回身关好门,将呼号的北方挡在外面。

      “本王该如何称呼你……秦公子?”
      毫无感情的语气比北方冬夜还冷。秦翼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说不出话,僵硬地走过去,默不作声地将食盒放在桌上。

      将他的沉默不语当成了默认,刘鸿隐深深吸了一口气:“秦公子十年忍辱负重,一朝得手,是否满意?”
      这声音失望到了极处,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报复。

      秦翼浑身一震,抬起头来,撞上对方眼神,几乎向后退了半步。那向来蕴满温柔和包容的眼睛里,此时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震怒,如刀一般将他扎穿。
      他心里一片冰凉,低头呆呆站了片刻,木然地伸手将食盒里的碗碟一个个拿出来,再将温好的酒斟满。
      虽然明知道,那个人不会喝的。
      一转头,见屋里的火盆即将燃尽,又去拢了一盆来。

      谁也没有再说话。朝廷与反王,旧主与叛徒之间,还能再说什么?
      秦翼浑浑噩噩地检查了一遍房间,逃一般出了门,回到屋中。

      屋里亮着温暖的烛光,秦飞扬已在等他。
      他愣了下,回过神喊了一声,又去抖身上落雪:“大哥。”
      秦飞扬向他走了几步,替他关上屋门:“消息已经传回去了。父亲想亲自来接你,明日一早就出发……”他遽然顿住,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么多年了,父亲也想通了。他……他也很想你。”
      秦翼闭上眼,疲倦地点点头。
      秦飞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会儿,他又开口道:“还有一事。”
      “边境消息,匪国又攻破了一座城。皇上下了圣旨,大哥两日内便要返回军营。”
      秦翼猛地抬起头来。
      “大哥随时要领兵西征,就在这几天。我一走,朝廷这边的势力又要削减。所以,”秦飞扬转过身去,双手扶在他肩上,看着他的眼睛道:“淮南王这块心病,必须现在就铲除。”
      秦翼心里一颤,怔怔地道:“是。”
      “刘鸿隐实力不可小觑,拿不出证据难以贸然定罪。他的叛乱计划你知道多少,还记得么?尽量想想看,多少无所谓——有多少说多少就行。”秦飞扬说着,大手在他肩上一拍,“若能拿出确凿证据,也不必等了,现在就可以下手。”
      秦翼低下头去,脸埋在一片阴影里。
      “头又疼了?”秦飞扬见他脸色不好,只当他记忆刚苏醒不久,还在难受,伸手倒了杯热茶。事态紧急,确实是一时也不能等,他语气自然就急了些,“喝点水再想。先告诉大哥,你知道不知道?”
      可对方只接过水,沉默不语。
      秦飞扬见他一句都不回答,心中猛地燃起不详预感,叠声追问道:“怎么这般木讷了?知道,还是不知道?”
      秦翼仍旧不作声。
      他怎么会不知道?
      刘鸿隐的军队部署,朝堂渗透,具体计划,实施方式……他都知道。即便有些细节不甚清楚,但他所了解的信息中随便抽出一两条,也足以让淮南王九仞一篑,身败名裂了。
      然而,他原本是不该知道这么多的。一个暗卫首领,能知道多少?
      若非那一夜他心中有事,辗转难安,刘鸿隐为了安抚他,将自己的计划事无巨细说给他听,他怎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秦飞扬见他默然半晌,脸色愈来愈差,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小翼这几年的身份他并不全知,但也能猜出几分。形影不离、同食共寝,这身份并不光彩。不仅不光彩,对于恢复记忆的弟弟来说,更是耻辱。小翼在得知那些所谓的“计划”、“证据”时,正经受着怎样的羞辱……
      一想到此处,他便恨意滔天!
      指骨捏得咔哒作响,秦飞扬勉强压下的怒火,一低头便看见秦翼灰败的脸色,心里骤然疼起来,忙柔声开口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还难受么?”
      秦翼像没听到一般愣怔着。忽然,抬起干痛的眼睛,涩然问道:“若是我说了,他是否非死不可?”
      秦飞扬知道这问的是谁。那一瞬间,他像被秦翼低黯凄切的语气蛊惑了一般,心中一软,实在不忍看那殷殷染血的目光,下意识安慰道:“万事没有绝对,若他能迷途知……”
      他忽然顿住了。
      秦翼漆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洞悉、透彻,又悲怆的情绪从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缓缓升腾起来。
      秦飞扬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争夺天下王权,从来成王败寇。一旦与刘鸿隐动起手来,必是不死不休。这一局若是他们赢了,刘鸿隐自然非死不可。可若是淮南王胜了,又岂会放过他们。
      秦飞扬点点头,目光渐渐锐利起来:“不错,他必须死。你说与不说,他都必须死。”
      气血倒涌,仿佛有什么要从胸腔中炸裂开来,肋下更是一阵一阵跳痛得不能呼吸,秦翼紧拧着眉,左手死死按着太阳穴,只觉得喉间一甜。

      * * *

      成昭十一年的冬天,注定会被写入青史。
      秦二公子隐姓埋名,孤身犯险,忍辱十年,终将淮南王造反野心公诸于世,为皇上除去心腹大患。恰逢新年,举国上下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赞颂安定太平。
      可这一片喜气,却与秦翼毫无关系。
      他成了人人称颂的英雄。连圣上都盛赞他胆识无双,为国尽瘁。许以加官进爵,无上封赏,真正风光无限。原本排着队求亲秦大公子的官员,现在更是排着队求亲秦二公子。
      可秦二公子极少出门露面,据说,他根本不在京城。

      千里之外的淮南城。曾经商贾云集的繁盛之地刚经历了一场浩劫,显得有些萧索阴霾。
      淮南王谋反证据确凿,钦定旧年典刑。
      处刑前夜,秦翼在关押淮南王的天牢门外站了一宿,一动不动望着天边,启明星亮起的位置。不知过了多久,街上人多了起来,天牢门开。他站在阴影中,看见那个沉渊拔岳般的高大身影身披镣铐,被人压出牢狱。
      那一刻,淮南王好像也感应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向他望去。
      两人隔着人心惶惶的街道,隔着黑云翻滚的乱世,远远望着对方模糊的身影,再也看不清彼此眼中的情绪。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雪来。淮南王转过身,踏上囚车。秦翼僵硬地迈开步子,像曾经那样,在那个背影后面追追赶赶。
      他到刑场的时候,只看见威严自成的天潢贵胄刑罚加身、血染囚衣,一步一步泰然走上刑台。
      监刑官正一条一条地宣布反王的罪状。乱臣贼子,图谋国祚……欺君罔上,冥顽不化……以典正刑,收回封地……
      雪疯狂地下,那声音在风雪里断断续续,听不清晰。
      他不用再听了。历来谋逆之罪,同族连坐,典三千六百刀凌迟之刑。公开处决,三日三夜,活剐至死。
      兵马一部分收归朝廷,剩下的全部卸甲。千山不为皇帝所用,也一并清除了。秦翼赶到修罗殿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鲜血和尸体。这个记忆中的血腥之地,经历了真正的血腥。
      王府中该查封的查封,该收缴的收缴,该焚烧的焚烧。一盒又一盒太平糕倾倒在墙角,摔得碎烂,又被人践踏,最终成了半夜里寻食野狗的腹中餐。

      刑台底下人头攒动,围满了来看热闹的民众,七嘴八舌议论着这个胆敢谋反的王爷。罪状上说了,淮南王穷兵黩武,包藏祸心。三十万大军,养起来不要钱么?郡南百姓去年刚受了涝灾瘟疫之苦,赈灾的钱仅够糊口。刘鸿隐世袭王位,荣华富贵已经享之不尽了,还要拿他们的税款养军谋反。
      不知是谁义愤填膺地喊了一声:“狗奸贼不得好死!”
      立即有人文词附和:“狼子野心,千刀万剐也死有余辜!”
      人们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叫骂声此起彼伏。那些曾经被他护翳着的子民,曾经唱着童谣赞颂他的幼童,捡起地上的石块,发泄般地向刑台上砸去。

      秦翼失魂落魄地看着他们,浑身颤抖,袖中的拳狠狠攥起,捏得指尖发白。
      不是这样的,他们都错了。
      皇权之争只有胜负,何来善恶。
      淮南王不该被绑在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被千古唾骂,被万民羞辱。
      可这不就是他当初所算计的吗?不就是他当初殒身不恤,也想要看到的结局吗?不就是他,亲手把所爱的人……送上了刑场吗?

      行刑者将一排小刀抻在淮南王面前,展示给他看。刘鸿隐淡淡看了一眼,就又抬起头,平视着嘈杂的人群,静静听着他们的声讨和诟谇。
      天阴欲坠,满城深雪。
      山河萧条,狂风哭一样鞭打着招旗,又沉又痛。
      淮南王囚衣上尽是血迹,神情很平静,自始至终都没向这边看过一眼,仿佛与他再不相关。
      雪亮的刀子精准地剥下一块皮肉。台下一阵叫好。秦翼一口咬下了嘴里的软肉,忽然想起了那天看到的孤鸿,折了翼,将长空之志埋葬在大雪里。

      三千六百刀,整整三天三夜。淮南王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故土,听着数十年勤勉留下的骂名。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了,秦翼还站在那里,孤零零地看着刑台上下刀唱数的执行手换了一个又一个。
      刑台上的鲜血被草草冲洗,又覆上了大雪,秦翼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那根曾经绑过人的刑柱。

      “这是青堤。”
      “澹云根再珍贵,又如何能与郡南数千百姓相比。”
      “新安江连年涝灾,已是本王心病。本王想再建造些利民工事,总不能每年都等到水患结束,再去赈灾。”
      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又拿着一件裘衣,从身后将他裹起来。
      “在想什么?”
      他刚想回头,雪光一闪,幻影就破了。

      纷扬的雪飘在他脸上,冰冷地湿了一大片。秦翼突然重重地跪倒在深雪里,悲凉地抖着声音:“别走……”
      一声一声,越来越小,终于化作肝肠寸断的呜咽。
      刑台下雪地里,躺着一块小小的鸿雁挂坠,依旧闪着晶莹的光。可他再也听不到那个沉郁温和的声音了。那个人,已经化成千万碎片,再也不会回来了。

      ……
      秦翼猛地睁开眼,弹坐起来,伸手就向怀中探去。他噩梦刚醒,浑身被冷汗浸湿,脸色一片苍白。可一摸到怀中空空,心中一惊,立刻便要下床,却在看清了床边守着他人的那一刻,硬生生将错误的称呼吞了下去。
      “……大哥。”
      秦飞扬面色也极疲倦,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冷:“你在找什么?”
      秦翼咬着唇摇摇头,道:“没什么。”
      “是么?”秦飞扬撑着腿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道,“是不是这个?”
      他张开手,掌心躺着块晶莹的温玉挂坠,正是展翼鸿雁的模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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