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谭舟匀

3、汪嘟嘟

　　昭德宫院中的树下正立着一少年，穿着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黑纱小帽，他负手而立，微微抬头，好像在盯着树叶看。烈日炎炎，空气粘腻，树下独得一处阴凉，他站在那儿，似乎也独得一世界，清凉无波。

　　听见动静，他微微侧身。只见他面白无须，长相俊美，眼神锐利，骨架不大，但结结实实地撑起了飞鱼服。

　　唐春朝他拱了拱手，那少年眯了眯眼，两人对视，他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唐春翻了个白眼，朝他走了过去，“你自己没腿，不会走过来吗？”

　　少年冷哼一声，“你傻，当我也傻？外面这么热，谁会像你似的有树荫乘凉不干，非站在太阳底下晒？”

　　论嘴皮子功夫，十个唐春也比不上他，唐春问：“你知道早朝发生的事吗？”

　　他嘴角一抹讥笑，“文武百官被吓得屁滚尿流，谁人不知？”

　　唐春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想跟他说，你把皇帝也内涵进去了，屁滚尿流的可不止文武百官。

　　“得啦，汪大人，你是有什么事要和贵妃娘娘说罢？皇上在里头呢，咱们现在还是老实待在外面候着吧。你这大热天穿那么多，也不怕中暑？”

　　唐春刚出来一会儿，已经是一脑门子汗。反观这位，清清爽爽，一点儿汗味没有，她吸吸鼻子，嗯，还有一股皂角香。

　　汪直见她凑过来，嫌弃地仰了仰身，“离我远点儿！”

　　等唐春站直，他抬了抬下巴，说：“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与黑眚有关？”

　　汪直点点头，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又阴沉下脸色，眼中略过一丝冷意，“近两个月，我发现京中多了一个叫李子龙的道士，本来这种人多如牛毛，不配入我的眼。可我打听着，他居然有点真本事，哄得不少官员团团转，将他奉为座上宾，带他到处在京城转悠。”

　　唐春皱眉，“这也没有太可疑之处，这种道士遍地都是，而且只有结交官员才能有钱赚，可是……”

　　她抬头看汪直，“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京城的？”

　　汪直嘴角一翘，高深莫测地说：“黑眚第一次出现时，他刚好进京。”

　　见唐春面色慢慢凝重起来，汪直继续说：“并且，与他交好之人包括宫中内侍和锦衣卫的人，若说结交官员还说得过去，那这些人他们身上有什么利可图？”

　　唐春道：“确实，这些人看似不起眼，可跟宫中和外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可小瞧。”

　　“不过”，唐春话锋一转，“此人还未做什么，与黑眚的联系也可能只是巧合，他结交的内侍并不是重臣，即使你禀报上去，皇上也不一定会采纳。所以咱们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汪直撇撇嘴，掸了掸飞鱼服，说：“这我能不知道？我来，只不过想说给贵妃娘娘听，若娘娘不信呢，权当图一乐呵，若信呢，帮我一把是最好不过。”

　　唐春无语，好罢好罢，这位汪大人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她说什么人家早就算到了，真是浪费口水。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耐不住了，就进殿看看。成化帝此时也被安抚下来，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见汪直和唐春进来，还笑了笑，对汪直说：“你最近在宫外走动，有没有什么有趣儿的说给朕听听？”

　　成化帝今年二十九岁，身材高壮，五官端正，眉眼温和，蓄了一点小胡子。

　　他说话很慢，是因为年轻时压力太大，落下了口吃的毛病。皇帝口吃，俗称结巴，说出去不好听，在百姓心中的高大形象碎成了渣渣。但这也不怪他，怪他老朱家一堆破事儿和他摊上了个百年不遇的不靠谱的爹。

　　土木之变许多人知道，因为这个教训太惨痛，给所有人留下的阴影太大，到现在大明军队士气都有些萎靡不振，不爱打仗，实在是打怕了。

　　这件事最戏剧化的在于，英宗被俘虏后，国不可一日无君，孙太后和朝臣商议后决定立英宗的弟弟朱祁钰为皇帝，将英宗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皇上立为太子。

　　朱祁钰登基后，改年号为景泰，后世称之为景泰帝。没想到隔了一年，景泰帝龙椅还没坐热乎呢，瓦剌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要把英宗送回来！

　　这可还了得，一山不容二虎，英宗回来，景泰帝去哪儿？不过在大臣的劝谏下，景泰帝还是把哥哥接回来了，只是安排在南宫，自己继续当皇帝。

　　此时今上的位置就尴尬了，他是太子，皇上是他叔叔，他叔叔也有亲儿子，他爹还住在南宫，这个太子当的真是窝窝囊囊不伦不类。过了两年，景泰帝废掉太子，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可惜朱见济没啥福气，很快夭折。

　　景泰末，皇上病重，宦官曹吉祥和大臣石亨，徐有阶决定迎英宗复辟，这件事史称夺门之变。皇位夺回来后，今上的太子之位也就回来了。但是因为他年幼时整天战战兢兢，怕哪天就被杀了，孤立无援，精神压力太大就患上了口吃。

　　按唐春想，皇上的心理素质嘿，真不错。

　　这要换了个人，自己的存在简直是新皇眼中钉肉中刺，朝不保夕的，说不定哪天就自己找了根绳子吊死了呢，不死估计也有了啥心理疾病后遗症。

　　皇上口吃，他也想改掉这个毛病，于是特意说话放缓速度，练习久了，乍一听说话也没太大问题，反而很显稳重威严。

　　汪直听了，拱了拱手，非常乖巧地笑道：“外面一片太平，臣在外面打探那么久，也是想找些有趣儿的事儿，可是听得最多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家长里短，听得臣耳朵都起茧子了。臣想，百姓的心思都只想着自家的小事，邻里和睦，可见皇上治国有方，一切井然有序，百姓们安居乐业呢。”

　　成化帝听了，果然很满意。

　　汪直见状，顺势请求皇上给他几个锦衣卫使使，再出宫探查。

　　成化帝听他要，也没说二话，让他去锦衣卫领人。

　　汪直立马领旨谢恩，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幸亏他这副好皮囊，嬉笑怒骂都赏心悦目。

　　唐春在一旁看的，嘴角直抽抽，这变脸的本事真是天生的，汪直合该吃这碗饭，没看到哄得帝妃乐不可支么。

　　汪直是成化三年入宫，时年四岁，进宫就被分到了昭德宫伺候，算他命好，长得不错，乍一看真不像是个小宫人，人也机灵。

　　恰逢那时万贵妃丧子，对于年纪小的小男孩儿总有几分包容，便更加喜欢汪直。一个聪明讨喜的小内臣也很容易讨得皇上欢心，成化帝着重培养他，令他读书习武，是以汪直十来岁就让他去御马监当掌印太监，又赐他飞鱼服，绣春刀，这样的荣宠简直前所未有，顶破天了。

　　过了两天，一大早汪直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刚走到昭德宫门口，就听见后面也有叫他。

　　他一转身，高挑起眉。

　　唐春穿着一件青色圆领小袍，束起头发，打扮成少年模样。她笑嘻嘻地凑过来，“汪大人这是出宫去？能不能带我一道儿？”

　　汪直上下打量她一眼，夏天天亮的早，可现在不过清晨，空气中还有清凉水汽，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自己的。

　　他理都没理他，转身往外走。

　　“我出宫是有要事，不是出去玩儿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哎，哎。”

　　唐春连忙跟上去，“我也是啊，我已经跟娘娘说过了，她让我跟着你。”

　　汪直脚下一顿，突然转过身来，眼睛一眯，“娘娘让你跟着我？”

　　唐春说：“你别误会啊！你要去查黑眚是不是？我只是好奇，说实话我并不信是什么狐妖作乱，怕是人祸呢。娘娘让我来也是想多知道些宫外的消息。”

　　汪直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唐春知道他这是默许了，忙跟着他。

　　出了宫门，城墙跟儿下站着两个高大男子，都穿着普通衣裳，但是两人往那儿一戳，气势就比别人高了一大截，目光冷然如炬，手一直放在腰间把着刀。

　　汪直带着唐春走上去，拱了拱手，给他们介绍说：“唐春，贵妃娘娘命她随我们一道。”

　　两人看了她一眼，心中知晓她的身份，于是说：

　　“在下锦衣卫校尉韦瑛。”

　　“在下锦衣卫校尉卢湛。”

　　唐春向他们点了点头。

　　互相介绍完后，四人一道往官道上走。走到市集，唐春偏过头问两个锦衣卫，“你们吃早饭了吗？”

　　两人摇摇头，韦瑛答道：“出来办事，属下不敢耽搁。”

　　唐春杵了杵汪直，“咱们也没吃呢，你若方便，咱们先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汪直横她一眼，悠悠道：“行吧。”

　　路上行人渐多，几人兜兜转转跑到了北小街，北小街在东直门那儿，正好街边有一家早点摊刚开门，他们走进去，店主忙迎上来给他们擦桌子。

　　唐春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儿，要了碗猪肉芹菜馅儿的馄饨。这家店挺实在，清汤作汤底，把葱花香菜切碎，加虾皮、紫菜、小磨香油再混点佐料，先把煮好的馄饨汤成进去调味，再盛馄饨。皮薄肉多，圆鼓鼓的小馄饨飘在里面，香气四溢。

　　一端上来，唐春就立马舀了一个放嘴里，烫的龇牙咧嘴，也没忘了夸一句：“好吃！”

　　汪直瞥过脸去，嫌唐春没出息，丢他的脸。

　　唐春吃着馄饨，也没忘正事，他们坐在店门当口，街上来来往往看的一清二楚，唐春一边往嘴里送饭，一边到处乱瞟。

　　刚吃半碗，就看见一顶四人小轿得得儿的从对面胡同巷子里出来。他们几人都看见了，立马起身付账走人。

　　双足难敌四脚，这几个轿夫脚程很快，好在为难不了锦衣卫的人，脚尖点地，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穿梭。

　　汪直从小开始跟着宫里的师傅学功夫，扎实地很，再说他们天天在四九城乱跑，跟个人不成问题。

　　唐春呢，好嘛，她可明白了，汪大人今天使得是最低级但很管用的一招，跟踪。

　　幸好她身处后宫，见多了病怏怏的宫妃，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强身健体。健康活到老比什么都强，因此努力锻炼出一副好身板，也能跟上他们。

　　他们一路跟着，又绕回了皇城根儿，汪直抬头一看，咧嘴一笑，“好啊，碰见老熟人了。”

　　唐春看着门上的大字，一时没想起这是谁的宅子，低声问道：“这是谁家？”

　　汪直道：“黄赐。”

　　唐春明白过来，司礼监太监黄赐啊。嗬，这李子龙真是混得如鱼得水，如今都攀上司礼监这条路了。

　　他们既是跟踪，也不能大大咧咧地站在人家家门口不是，于是寻了街角的一个茶楼，要了二楼一个包间，支窗看着。

　　临近中午，李子龙进去一刻钟后，黄府门口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因是背对着他们进去的，也不知是谁。但举止动作，唐春一看就明白，这些人大多是内臣。

　　汪直站起身来，端着茶杯在手里晃荡，一个接一个的念名字：“鲍石，崔宏，王鉴，宋亮……”

　　唐春瞠目结舌，伸出脑袋去看也没认出来谁，“你，你都能看出来？”

　　汪大人得意一笑。

　　看完了，他们也不能闯进去拿人，正准备打道回府，谁知一只脚刚踏出茶楼就被人拦下，“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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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飞鱼服是皇帝赐服，很隆重，不是谁都能穿的，不可能出现电视剧人手一件的情况，而且应用于大场合。但是飞鱼服真的好看，我们汪嘟嘟可以多穿几件
绣春刀同样由皇帝特赐，地位高的人才会有
2：妖道李子龙确有其人
3、宪宗真的口吃，他太难了，但心胸宽广，很少杀人
4、汪直于成化三年入宫，年纪非常小，具体年龄不可查，本文采取4岁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