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目标今天犯病了吗？》临墟里烟

56、城市之光（17）

　　“电子羊计划正式启动。”

　　深夜，天色沉黑，浓烈的墨色像是马上就要滴落下来，砸到人的头顶去。

　　那一座高耸入云的钢铁巨塔依然安稳地伫立在城市中心，顶端像是要刺破沉寂的天空。军部和城市管理处相对而立，依靠长廊连接，两座建筑纠缠在一起，像两株相辅相生的植物。

　　离这里几十公里外的商业区，虽说行人已不算太多。但霓虹灯闪，挂在大厦上的电子招牌与光屏交相辉映，还有那轮月盘，照旧淡淡地注视着这片大地。众多外表相似、排列整齐的银色大厦在月色与人造光的映照下，散发着雾蒙蒙的冷光。

　　沉默又喧闹。

　　此时军部某顶层保密性极高的办公室中，大约十来个人围坐在圆桌前，所有人都是神色肃穆，静待这一决定的下达。

　　陆岐坐在圆桌一角，他同样是面无表情的，然而有心的话，或许可以从他漆黑的眼瞳中看到燃着的荧荧火光。

　　城市管理处处长是位年长女性，她与军部最高领导人辛睿一同见证了“电子羊计划”基础条件达成的最后一环。未成年实验机体的正常运转，成功地印证了仿生人研究领域奠基人梁石开的观点。

　　“电子羊计划”——由梁石开提出，得意门生陆岐亲自参与并推进计划执行，旨在进一步提高人类综合素质，节省基础资源，维护城市安全稳定。城市管理处处长连蕙声音温和，她缓缓念出这一计划的宗旨和目的，又仔细地介绍了许多章程。

　　陆岐微微低头，那些被包装好的语句在他的脑海中跳跃着。

　　“违背城市管理法基础条款三条及以上的上镜城居民即为高危级别，需强制接受‘电子羊’改造……”

　　“违背城市管理法刑/事条例一条即为极高危级别，需履行死刑……”

　　“‘电子羊计划’为Z级机密文件……”

　　……

　　电子羊？陆岐细细咂摸着这个词。

　　不得不说，他的老师的确是个天才。再也没有比“电子羊”这个词更适合做这个计划的代名词了。

　　将所有野性难灭、桀骜不驯的狼，一点点地用刀子改造成温顺的绵羊，是多么伟大的一项事业啊。尽管对于绝大多数的上镜城原住民来说，他们早就遗失了狼的本性，而是一开始就已经变成了绵羊。只是这时，再温和的绵羊也会时不时尥蹶子，对主人发个脾气，本性如此，注定无法改变。而仿生机器，则永远都是不会违背命令的，也永远都不可能逃出主人的掌控。

　　他突然想起了刑策。

　　他更像一头独狼，与那些普通的狼又很是不同。

　　下镜城的人是被世代流放到那里的，祖祖辈辈都将在废都的腐臭中挣扎，骨子里淌着毒液。而刑策不一样，他同样是狼，却又是温和善意的，即使表面上装得凶神恶煞，仍旧掩盖不了本性。但是他深刻地明白，狼就是狼，不可能也不甘心被驯服成家养的绵羊。

　　陆岐这个人总是很矛盾。

　　他十八岁那年第一次上实验台。

　　实验体是位年逾六十的老年男性。在进入实验台前，他曾经废寝忘食地研究这个人存在军部秘密文件中的所有资料，甚至在军部即将派人收割时偷偷去观察过他。

　　他对自己第一次实验的机体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一清二楚。老师梁石开曾告诫过他，不要对实验机体倾注过多情感。

　　他当然听了。

　　他亲自切割开实验体的颅骨，手指轻抚过冷冻的大脑，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所有程序步骤都实行得干净利落，甚至连梁石开都自叹不如。他亲眼看见，一个人眼中的火种消失，最后被其他生物替代。

　　废弃的实验体被送到地下冷藏库时，他在洁手。其实戴着专用的手套，所有污渍都不会沾染到皮肤，但他仍旧极其缜密地净手。凉水从他的手指流过，他却奇异地感受到了温热，像是大脑在掌心跳动。温度似乎顺着血液脉搏一点点流到了心脏，他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中察觉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狂热。

　　他永远渴望野性，却又惧怕自由。

　　而当他使用秩序的刀斩断所有无序的野草时，才可以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地享受内心深处膨胀的满足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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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星给刑策倒了杯水，开口道：“你考虑好了吗？”

　　刑策没有喝，他直视着蒋星：“好了。”

　　蒋星猛地抬眼看他：“陆岐答应你了？你知道多少关于仿生人的消息……”

　　刑策静静等着他把一系列的疑问说完，站起身道：“我拒绝你的提议。”

　　蒋星一瞬间呆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拒绝？别忘了你是从废都偷渡来的……”

　　刑策打断他，目光犀利：“你确定要继续威胁我？”

　　“你不该拒绝我！如果你对我做些什么，城市管理处会在二十分钟之后到达这里，到时他们自然会有办法查证你的难民身份！”蒋星双眼通红，他又缓缓放轻语气：“你不在意陆岐了吗？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关系匪浅，他肯定会愿意告诉你的……”

　　刑策冷笑一声，一步步朝蒋星走去，一个小小的物件握在他的掌心。

　　“你不能这样做！我的邮件是设定好的！如果十五分钟之后我没有亲自取消，就会立刻发送到城市管理处治安管理部的官方邮箱里！”蒋星的惧怕在那一刻爆发，他声音甚至已经嘶哑了。

　　对于上镜城的许多原住民来说，武力已经是最不需要的东西了。先不说上镜城科技发达、治安优良，就是普通民众，也从来不会将暴力列入解决事情的候选项中。蒋星虽说已经比大多数民众更为勇敢一些，但他却低估了刑策的武力值，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上镜城还能遇到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而且还是那种一句话不吭，上来就是干的那种。固然之前曾有过废都难民偷渡过来，但他们会极其谨小慎微，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踩中红线，再次被打回地狱，又怎么敢像刑策这样什么都不顾。

　　刑策将“清理者”切换成一把□□，斜斜地搁在蒋星的颈侧，只要他一动，锋利的刀刃就会割开他白嫩的皮肤。他实在是太……无力了，几乎是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就被刑策制住了，就像一只待宰的绵羊，跟陆岐相比，差别确实挺大。

　　刑策凑近他的耳畔，蒋星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里装满了恐惧：“把你对军部所有的猜测说出来，我再来考虑考虑要不要放了你。”

　　刑策当然不会杀了他，就是吓吓他罢了。

　　之前虽说看似是蒋星站在威胁者的角度，而他处于劣势。但被威胁者固然有软肋，威胁者的防卫也同样不是固若金汤。

　　蒋星既然能找上他，就说明陆岐对他来说的确是最容易接近到真相的人，蒋星同样是孤注一掷。而他想调查的这件事对他来说又绝对足够重要，所以他一定要牢牢抓住刑策，即使自己拒绝，他也断然不会将所有事情捅出去。毕竟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们其实是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蒋星身子紧紧靠着墙面，他眼睛通红，嘴唇不住地发抖，但却不肯说话。

　　刑策将军刺稍微往里用了点儿力，蒋星颈侧的皮肤被划开了浅浅的一道，血线流了出来，蒋星顿时尖叫一声，刑策抬头瞪了他一眼：“闭嘴。”

　　那声尖叫卡在喉咙口，硬是又被他给咽了下去。他估计还是太怕了，又担心刑策一个不耐烦真的下死手，颤抖着开口：“我告诉你……你能把这个东西拿开一点儿吗？”

　　刑策差点儿被他逗笑。只是因为蒋星此时的害怕与当时那个气定神闲面无表情地威胁他的人实在是太不相似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如果他再不怕死一点儿，估计现在两个人还见不着了。

　　刑策如他所愿往外拿了一点儿：“说。”

　　蒋星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语气镇定下来：“我怀疑有人类被替代了。”

　　刑策抬眼盯住他。

　　蒋星却恍若未觉，他面上的恐惧少了很多，茫然慢慢爬上了脸颊：“我其实很早就开始怀疑，XR头盔的功能不仅仅是修正人的行为，它或许承载着某种意识的传输……”

　　“XR头盔最初研制的目的只是普通的助眠、缓解异常情绪等，后来逐渐发展，而慢慢演变成了现在的功能。我一度也很是沉迷于XR头盔带来的好处，但后来却慢慢意识到了不妥之处……”

　　“等一下，”刑策打断他：“只有你自己意识到了不妥吗？”

　　蒋星望着他：“我知道你的意思。当然不止我自己，我在发觉不对后，立刻在天网上进行查询，却没有发现任何人提出这个观点，后来我辗转进入到暗网之中，才在一个论坛上发现了对这一问题的探讨。论坛的创立者似乎是最早意识到不对劲的人，他很谨慎，没有在天网中说出这一疑问，而是创立了一个地下论坛。但是这个论坛只存在了短短半个月就消失了，创立者和曾在论坛上活跃发言的人们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消失或许就是触及到了某些不可说的领域。天网太庞大了，一个论坛的消失就像是一块小石子砸进了汪洋大海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我至今也没有任何关于那个论坛的消息，甚至不知道那些人的消失究竟是网络上还是现实中的。”

　　“后来，我继续在暗网搜集关于此事的消息，吸取了很多人的经验和教训之后，我发现有很多人都有着相同的疑问，自己的亲人朋友在使用XR头盔之后，逐渐变得更加完美，完美到不像正常人，这导致一些一开始并不那么依赖头盔的人也将头盔视作生活必需品。人们对于完美的阈值逐渐提高，甚至连一些普通人都会犯的小错都无法容忍。”

　　“如果这只是成年人的正常选择那也就算了。可是我突然发现，有年龄更小的使用者出现，然而目前市面上的XR头盔对于未满15岁的未成年人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他又是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甚至和长时间使用XR头盔的成年人有一样的功效？”

　　刑策开口：“所以你怀疑，军部进行的仿生人研究是针对于此的？”

　　蒋星沉默，许久之后开口：“我怀疑，许多我们原先以为是使用XR头盔才改变的人类，实际上是被秘密用仿生人替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