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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野客 ...

  •   春去冬来,一元复始。
      遥遥早莺啼翠了柳芽,二月风裁开新绿,瑟瑟迎着料峭春寒,半帘萧疏,半始新象。
      云徵推开柴门,早起的阳光斜斜铺了进来,白得刺目,云徵下意识撇开视线,地上拉着一道长长的影子,将那人的面容藏在了阴影下,唯有身上华美精致的服饰璨得更加耀眼。
      云徵尚未看清楚来访者是谁,已无端生了不自在。
      绿叶红花,石瓦金勺,有人生于云端,便有人低入泥泽。
      头顶传来一声笑语,“可是云徵?多年未见,已经蹿到这个个头了?”慕春来牵着马,身上挂的玉佩碰撞叮当响。“我是来找你师父的。”
      云徵适应了光线,那张几近虚化在记忆里的面孔逐渐分明。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令人生羡。“家师在后山垂钓,公子稍等片刻,我...”
      “不必,我自己去找他。”
      云徵望着人远去的身形,垂下了目光,幽暗的眸子寸寸将阳光挤了出去。
      “吱啦”一声,柴门关上了,被重新插上了木栓。

      群山落云外,旧雪新阳间,窥得晴方潋滟。
      茫茫天地,有一人手握长木,发掩斗笠,那长木杵进山河,青丝落入人间。
      他眉上挨着山光并水色。
      “这山木都一个模样,可让我好找。”慕春来矮下身子,“先生要如何补偿我?”
      云问柳堪堪动了动眼皮,粼粼湖光处映着那不请自来的人。一缕水汽攀着日光消逝,尘事并着新阳袅袅腾起,他斥责地毫无斥调,“胡闹。”
      慕春来轻笑,“问柳,鱼上钩了。”
      云问柳下意识手一提,还是慢了半拍,一尾金光跃出湖面,转眼便挣脱了重新遁回水中,留下一碎的波光。
      一侧鱼篓里空空如也,显然是毫无战果。
      “你心有旁骛。”慕春来笃言,“你在想我。”
      东方肚白,薄日荡开湖面稀凉的雾,山间韶光少有转移,半山春水尽数凝作了磐石坠入荒目,甸甸沉下去。
      云问柳眼皮颤了几颤终于扣了下去,此时风止柳停,无波无澜,有新芽蠢蠢欲动滋滋声,久旱终得逢甘霖,于心底蔓延成灾,无可收拾。
      慕春来道,“我亦是。”

      说书人有道,京有慕氏纨绔,字春来。观这偌大京华,从那桃花缀上枝头的时节,渡至满城梨白色,尽是那小公子打马斗百草、射壶点花榜之身影。展眉颦笑间,欢喜了多少小娘子抛瓜掷果,月半挑灯前,慕艳了多少人痴读传奇。
      那是金石软玉调养出来的纨绔,讨半阙风流皮相,蕴藉不立崖异,谈笑也酩酊。
      他堪摘得星与月。
      草木阴翳,疏影横斜,湖中又添新尾,炉灶再起旧味,而来几多年?

      云问柳将一木条塞进炉灶里,火苗又雀跃几分,烧得通红的光照在脸上,不多见地多了几分窘迫。
      一旁的公子哥择着先出炉的荠菜团,闻着锅里鱼汤的鲜味,无比得意地一眯眼,“古有卢莫愁,今者云问柳。”
      还没说完嘴里便被塞了一筷子的鱼肉,软嫩的鱼肉在齿间散开,慕春来不退反进径直咬住,就着人手里的筷子将鱼肉吃了下去,末了软舌碾着筷子尖旋了一圈,连那残余的汤汁也不放过。
      云问柳一偏头正好对上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笑意,还有些其他的珍贵的东西,静水深酿。
      从前就无甚办法,今又能有何解?
      “你,为何而来,京中可有事发生?”
      “无事我便不能来看你了?”慕春来松开口,终于放过了那无辜地筷子,他挽起袖子,从云问柳手中拿过那大汤勺,有模有样地将那肥鱼捞入盘中,浇上一层汤汁,翠得滴水的小菜点缀,直教人食指大动。
      “你呢?”
      “什么?”云问柳一时未反应过来。
      “我说,你呢,打算怎么办?”
      云问柳噎了半响,起身将炉火熄灭。
      火红的颜色骤然褪去,那张试图掩盖住情绪的脸上,显得几分苍白。
      慕春来脸上难得摆出了三分正色,“先生,学生前来请您出仕。”
      云问柳张口便是拒绝,“戴罪之身,无德无能。”
      慕春来并不意外,这是云问柳的心病,先帝与他促膝长谈了一夜,德高望重将近八旬的前太傅亲自劝慰,也丝毫未能改变云问柳的去意。如今新朝伊始,少年天子需得分量压住各方口舌,这才赶着相请。
      可这榆木,是那么容易开窍的么?
      上头那位自然也知道,当然这一趟还是要走的,以表新朝新风,况且万一成了呢?所以当慕春来毛遂自荐时,天子也尤为想要拉拢这位新贵,遂大手一挥,欣然应许。
      出于私心,慕春来也是想他出来的,当时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一直是慕春来所追寻的清风明月,然早早没入凡尘。
      慕春来闭了口,他本意是不愿与云问柳争辩,昨日是非,总是时间才得以显现。况且难得春光景色,理当珍惜。“你养的小家伙,今年有十五十六了?”
      云问柳一怔,本以为他会继续劝下去,这一问却让自己迟迟才反应过来,“你说云徵?十五了。”
      “你会让他参加三年后的科举么?”
      “看他意愿,总不能像我。”云问柳身影于日光下逼成一线,挨着桌几延到了慕春来身上,“云徵是个好孩子。”
      “得你亲手调教,自然是好。”慕春来伸了个懒腰,饱饭思□□,“你卧室是哪一间?”
      云问柳身形一顿,“山中无人来,有间废弃的客房拾掇以下勉强可以住人,你若是介意便睡我那间吧。”
      慕春来笑吟吟,“无妨,我不介意。”

      月半明时,灯半昏时。
      云徵捧书敲开了云问柳的房门,“师父,云徵有事请教...是你?”
      那解带宽衣卧于床榻的人,赫然是白日里见到的纨绔。
      “打扰。”云徵侧开视线,后退一步便要出去。
      慕春来先行一步制止了他,“你过来。”
      云徵犹豫了下,看着那人下了床,取出一把剪子铰掉蜡烛烧焦的灯芯,火光顿时亮了几分,灯下看人,更添三分颜色。
      他立在原地没有动,一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公子有何事?”
      此时慕春来又滚回了床上,裹着被子只露了个脑袋,“关于你师父,你可有话想想要问我?”
      云徵握着门框的手骤然收紧了几分,云外有云,天外是天,都是无法奢求不可,如今那紧闭的大门开了个豁口,一只眼睛窥进去,是自己谪仙般的师父。
      “师父他...为何会对朝中形式如此清楚?他不是已经归隐了么?”
      慕春来看着那小人,一副堪比云问柳的小先生的模样,唯眉目尚存的青涩,方可知还是未经世事的少年郎。“你师父是前大理寺卿,十七岁中探花,年仅二十五便坐上了这个位置,前途无量,当时我曾有幸跟随他从学。”慕春来忆起旧日,依然是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两年后,一起冤案致使汝南周氏一族满门抄斩,这个案子正是他亲自判的刑,后经翻案,一夜间背负上了二三十条性命。云问柳是什么人?本就没事往自己身上揽事,这下可好,省得再找了。次日他便上交了官服,引咎辞去,谁都没劝住。”
      那扣入木头的手指几乎要沥出血,云徵却置若罔顾,死死盯着慕春来,“这样大的事,抵死也不为过。”
      慕春来道,“是,只因先帝年老多疑,此案又牵连多处,实际并不是大理寺主办的,乃先帝身边的暗士所查,走大理寺只是图个表面功夫,不巧的是让他背了锅。人人皆心知肚明,唯他死脑筋。”
      云徵道,“皇帝造的冤案,也有人敢翻?”
      慕春来失笑,“小家伙,就是问柳当年,嘴也不曾你这么厉害过。”他眼底多了几分闪烁的光,“大抵是人之将死,其行也善罢。”
      晚风顺着半开的门溜进来,乍暖还寒,慕春来身着衣不多,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云徵猛然惊醒,松开了手,神色恢复如常,他一字一句道,“有能力者当己力担责,逃避只会萌生更多冤案,让真凶逍遥法外。”
      言罢一揖,“夜已深,公子早些休息吧。”刚要退出去却撞上了一具身体,熟悉的气息裹携而来,云徵一僵。
      慕春来冲那人道,“你瞧瞧,连你徒弟都比你看得清。”
      云问柳不理他,只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徒弟,“今日你也累了,去睡吧,有什么问题明日再说。”
      送走了自个儿小徒弟,云问柳看着那床榻上不请自来的人,二分红豆入骰子。
      “你睡在这儿?”
      “那该在哪儿?”

      月上柳梢,虫蚁窸窣,夜不安分,枕不安眠。

      次日,慕春来一觉睡到了日正央,睁眼却不见枕边人,只有那人的小徒弟在一旁捧书,早饭碗筷早早摆好在桌子上。
      “你师父呢?”
      云徵道,“家师正于后山垂钓。”
      慕春来“哦”了一声,见云徵并无离开之意,遂又问道,你平时都是在这里读书的?”
      云徵答道,“不是,是师父让我在此照看你。”
      慕春来不再开口,只扶着腰坐了起来,两股略有战战挪到了桌旁,这才漱口用饭。
      早饭很简单,一碗粥,两碟叫不上名字的小菜,配一个馒头。
      慕春来似胃口不佳,草草用过后便开始穿衣收拾。
      云徵忍不住开口,“你要走了?”
      慕春来正将腰带系好,抬头便看见云徵那欲言不言的模样,走上前,伸手将他手中起卷了的一页脚捋平,“我不过一届酸儒,就指望着蹭蹭这前探花郎的福气,今年好讨个好名次。”
      云徵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潮打潮,浪扑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扭过头,试图继续将注意力塞进之乎者也里,不曾想原本黑白分明的字此时蜷皱在了一起,那平横直竖像挂了东西般软塌下来,无法入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何为天地,谁是圣人?
      说好的“不仁”为何又分得如此清明?
      “云徵。”
      云徵猛得抬头,断了思绪。
      “三年之后,桂榜上见。”
      一句话栓住了濒临悬崖的思绪,拧巴的字陆续归于方块,先人的之乎者也似乎又顺耳了起来。
      云徵郑重一点头,“多谢。”
      一袭尘沙,慕春来策马而去。

      蝶穿柳,鹭打水。
      群山衔松引鹤来,势与天公赛风光。
      薄雾塌陷半轮,露出个孑孑身形。云徵收回视线,对着来者恭敬道,“师父。”
      “有什么想做的便做吧,这山不该是拘着你的牢笼。”
      云徵眼睛亮了几分,“我以后可会有有所作为的一日?”
      云问柳傍着一棵今春新生的柳树望着他,眼底兜着半山春光。
      “必然。”

      大好春日,喜鹊筑新巢,走兽奔相告。
      从山里蜿蜒出一条羊肠小道,慕春来正于上骑马缓行,他皱着眉头揉着腰,等座下马儿再度踢到一颗石子颠簸了下,长嘶过后终于忍不住暗骂出声,
      “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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