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重重深几许》穿裙子的霸王龙

1、一. 顾昭

　　做了整整十年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今朝身着凤袍立于你身侧的人却不是我。
　　宫里宫外对此闲话不少，倒是没传进我这昭华殿一分一毫。也不知芜香从哪里听得，回来气冲冲地学给我。
　　这丫头巴不得我恨你。
　　我倒没甚感觉，将死之人听什么都善。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才会絮絮叨叨地写这么多话给你。
　　没办法呀，你不来，不肯见我，最后一面都不肯给我，我也只好做我从前最瞧不上的事情，矫情兮兮地写信给你。
　　自我及笄之后“顾氏有好女，才貌冠京畿”的诗句便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车夫马贩谁不赞一句清河顾氏长女身世高贵才学过人，是合该入宫做皇妃的。可谁又知道入宫选秀的前一天，我跪在大雨中整整一夜。
　　生母早逝父亲不喜的嫡长女在府中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吃穿不愁？也仅仅是吃穿不愁了。
　　我一向知道，世人皆有所爱。有些人愿意为所爱牺牲自己，有些人愿意为所爱牺牲他人。我这一生困顿便皆拜后者所赐。
　　当时你登基堪堪一载，朝中门阀世家林立，没谁把你放在眼里。后宫派系更是繁多复杂，争斗不断。顾氏一族需要一个人在后宫为其斡旋。而我爹爹却有两个女儿。我想问他是因长女的身份选择了我，还是因为继母和妹妹掉了眼泪。可看到他躲闪而歉疚的目光，我知道，我不必再问。
　　我是那个被牺牲的人。
　　我入宫，做了你的昭仪。
　　我本没有任何奢望，自小乖巧懂事不过是因为除了懂事我什么都做不了。谁不想永远做个孩童承欢膝下，可我从哪儿偷得这种福气。所以即使入宫做了你的妃子，我也从不奢求宠和爱。
　　因为我知道，顾家从来不是我的依仗，你也不是。
　　可你太会说谎，你要我帮你，你说你心悦于我，你说我们同舟共济。
　　那我第一次听到旁人说心悦于我，你可知，我有多欢喜。
　　那段日子，你每晚都来昭华殿，你听我读书念诗，看我弹琴作画。你什么都同我说，我以为你什么都同我说。
　　你说要将我封做贵妃，这样阖宫都不会欺了我去。你说我未来还是你的皇后，你此生唯一的皇后。
　　我信，我都信。
　　你还告诉我林容华的祖父冥顽不灵老是和你作对，沈昭容的嫡兄仰仗其国公府的威势鱼肉百姓，付贵嫔的父亲左右逢源结党营私实在可恶。
　　我时时夜中惊醒，却不忘抚平你的眉眼。你每日眉头紧锁，我看不下去。
　　我心想，你封我做贵妃，给我荣华，给我尊严，还给我爱，我怎能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内苑争斗我不是不会，只是少时在闺中从不屑于此事，对我那父亲更无一丝孺慕之情，于是我不争。
　　可如今，为了我的爱人，我要去争。
　　我变坏了，我说谎了，我学会栽赃陷害，我学会借刀杀人。
　　付贵嫔死的那天，我呆坐了一夜。
　　你抱住我，你说云娘，咱们不争了。那时宫里人人都说我心狠手辣，只有你看到我的不忍、我的脆弱。我好想躲回你怀中嚎啕大哭，可想到你的志向你的大业，我还是狠下心肠反握住你的手道：“不，我要争。”
　　报应来得真快，我的第一个孩子，没保住。她四个月大，已经成型了。太医告诉我，是位小公主。不知道你听了之后，是否有几分悔意？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做了十年贵妃，帮你铲除了后宫出身世家的大大小小十来个妃嫔，从此毒妇之名传遍天下，顾家被各路世家报复的彻底远离政治中心，举家外放。你也成功掌握前朝，得以实行新政，当你的一世明君。
　　这些我都不在乎，纵然我在世人心中面目可憎，只要我爱的人知道我好，就够了。
　　我想，我顾昭也能做一次别人的珍宝，值了。
　　其实第五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知道你不爱我，知道你爱的另有其人，知道是你害死了小公主，知道你一直在骗我。
　　那时的我，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算计人是多累的事，我一算计就算了五年，心力交瘁。小产已然大伤元气，可当时异族来犯你在前朝殚精竭虑，我还是得拖着病体掩了心碎替你筹谋，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安婕妤，拿到其家族与外敌勾结的证据。
　　我没想到的是，当你在前朝大败了外族，我却在后宫得知了真相。
　　我很没出息吧，吮着那点可怜的爱，又这么凑合着过了五年。
　　我想，你也乏了吧。
　　整天对着一个蛇蝎妇人惺惺作态，挺累的，也挺厌恶的。
　　不瞒你说，我看着镜子里那张那么多年后依旧艳色不减的脸，也时常心生厌恶。
　　昨天看着看着，还吐了血。
　　我不知道你何时得知我知晓了真相，应该也是五年前吧，因为面对你，我从来无法掩饰自己。所以你补给了我一个孩子，念安 。
　　这名字是我取的，我只求他一世平安。
　　其实我本不恨你，你利用我，骗我，都没关系。
　　我自己蠢，怨不得旁人。
　　可你竟如此多此一举，既然对我如此无情，就该一直无情下去，何必？
　　知道真相后我一直服用避子汤，我害怕我的孩子和我一样成为你的棋子。大棋子生出来的小棋子，太可笑了。我这一生已然是错付了，可他们不该有这样的一生，不该有这样的娘亲，不该有这样的爹爹，不该有这样残酷的命运。
　　可你多自私啊，为着你心中那点可笑的愧意，你把避子汤换成了补药。
　　我怀孕了。
　　我多想狠下心把他打掉，可你太了解我了，你知道我多想有一个孩子，多么下不去手。念安，终究是出生了。
　　他一日一日的长大，我越来越恍惚，这孩子笑起来像我。可千万别有我这样的命。
　　五年前，告诉我真相的是宋连城，他多聪明啊，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看在眼里，他早看出我是你的棋子，因着几分旧情，他不忍瞒我。
　　我那日呆坐了许久，薄薄的几页纸读了一整天，却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那人对我确实一片深情，当时怀第一个孩子，依你的计划本该在三个月时让我流产，也不知他如何斡旋，硬生生在你手上护了我一月。
　　可惜我眼瞎，看不上这大好郎君。年少时罔顾他心意进宫做了妃子，他倒是毫不介意，一次次护我救我，费尽心思让我得知真相，怕我又被你哄骗了去。
　　可惜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偷偷的出宫，去盛家看你的心上人，那个仅次于我的京城姝色，盛家千娇万宠的嫡女盛欢。
　　十年前的那场选秀，她病了并未参选。后来我才知道，你刚登基后宫风雨飘摇，根本不愿心爱女子入宫受苦。之后十年，你一直不许其婚配，便是为了等待局势稳定大权在握，将她迎入中宫椒房相配。
　　也是，你这样杀伐果断的帝王，心里是该有一方净土，放着一个最美好的姑娘。
　　我偷偷地看了她好几眼，她与我一样，都是双十年华；但也不一样，她双目依然清澈，而我却见过太多鲜血。
　　我就那样远远的看着。
　　她实在令我羡慕，不只是你，她拥有太多我得不到的东西。父母双全，兄姊疼爱。她不需要乖巧，不需要懂事。她甚至不需要多么聪明，不需要练古琴练到手指流血，不需要读书读到天光破晓，她也不需要学着害人，不需要被人害，不需要被罚跪，不需要被下毒，不需要失去自己的孩子，不需要死在二十六岁的年华。
　　我回宫后，你大怒，亲手扯下我时时佩戴着同你一对的龙凤祥云玉佩，狠狠摔在地上。
　　现在回想起来，，只不过顾及着我还怀着孩子，你不便动手，毕竟是你的补偿，不好教他死掉，不然你还得再赔我一个，实在太难为你了。
　　我从未见过你发这么大的火，不过，我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是漠然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方寸大乱的男人，一瞬间，不知道怎么爱上的你。或者说，我爱上的，真的是你？
　　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将我禁足，我身边可用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顾家从贬谪返乡变为下狱抄家，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忙着做小衣服，小鞋子。还有两个月，念安就出生了。
　　我也不屑于说，因为我知道，我这样恶毒的女人，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会信。
　　即使我只是想看看你心爱的姑娘究竟有多美好，你也只会觉得我这个飞扬跋扈的贵妃想要伤害她。
　　在一个不爱我不信我的人面前，我还能说什么呢？
　　念安出生的那天，你从头到尾没有露面。我挺看不起你的，是你设计才有了他。他出生后却又不敢面对。
　　我亲亲这个皱巴巴哭个不停孩子，我不停的哭，芜香劝我，我依旧不停的哭。
　　我能想象到念安的未来，生母早逝，父亲不喜，我至少占了嫡长之名，可他，却连嫡出都不是。
　　太可怜了，太想哭了，我便哭了。
　　他一天天的长大，我一天天的衰败，也不过用了五年。
　　这五年来，我再没见过你。
　　昭华殿，不过是另一座冷宫。
　　今日你迎娶皇后，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宋连城来了，这时的他已是宰相，不知想出什么办法来见我这最后一面。
　　他告诉我，芜香是他的人。
　　一瞬间，那么多年的陪伴扶持忠心耿耿，都找到了缘由。
　　他对我一如既往。
　　当年顾娇诬我偷她首饰还闹到前堂去，宋连城驳了我父亲还我清白。事后给我送来一只流云玉簪，玉质剔透毫不逊于顾娇拿来诬陷我的那支。
　　当年他告诉我真相，把芜香送到我身边，处处帮我维护我，听说前几日还跟一个参本奏我的御史吵了一架，因此被你训斥。
　　我呼吸渐渐弱了下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跪在我的床前，轻轻的摩挲着我的鬓角，很温柔，是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体会到的温柔。
　　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知道，他今年二十七，依旧孑然一身，无妻无妾。
　　我第一次感到被人这样深刻的爱着，是这样这样，这样的好。
　　我突然有点委屈，我想，连祁，这辈子，我对得起你。可我为什么要落得这样的结局，我的念安，为什么又踏上同我一般的命运。
　　我真的不懂啊，也真的很难过，别自作多情，不是因为你。
　　只是我今天死的实在不是时候。
　　今日你大婚，我逝世。你肯定又要怀疑我是故意的。你千万别这样想，比起你，我更不愿意让自己死在这一天。
　　你为了心爱之人有一个完美的封后大典，肯定会草草把我葬入妃陵。我的忌日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只记得，大祁皇帝在这一天娶了他的元配嫡妻。
　　我不想这样死，更不想让我的念安以后只能偷偷的祭拜他的母亲。
　　我这一生都是世人眼中的笑话，我真的想体体面面的走。
　　可是没办法，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撑了这么多年，我撑不住了。
　　宋连城听我说了许多，我特别厚颜无耻拜托他想办法将念安带出宫去，我逼着念安叫他义父，我希望他把念安当做自己的儿子。
　　我真的太恶毒了，临死还要再利用他一把。
　　所以，连祁，我为你害了这么多人，我为你的盛欢挡了这么多人，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失去了顾家上下三百二十四口性命，我失去了我自己。
　　我失去了我的一生。
　　所以就当你可怜我，放过念安吧。
　　让大皇子和他的母妃一起埋葬在这深深的宫闱中，让念安活下来。
　　如果他不离开，你知道念安会是什么结局。
　　你厌恶他的母妃，你厌恶他，他是一个错误。他是妖妃顾昭的儿子，他是你的长子。任何一种身份都足以让他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更何况，你已经有了自己喜爱的皇后，你会和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皇后不会喜欢这个碍眼的长子。与其让你和她之间生出罅隙，不如放念安离去。
　　就当你可怜我，那人已经得到了我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请别让我的孩子唤她母后。
　　这是我这可笑一生里，求你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情。
　　我求你，求你答应。
　　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我拥有了这样的一生。
　　明明我从未对不起你啊，明明我爱的人是你啊。
　　我不明白。
　　帝王心术是你让我看到的最残酷的东西，我想，如果当初，我没爱上你，你没看出我动了心，你也就不会骗我，我也就不会错付了一生。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我这里。
　　真的怪我，真的怪我，不然我还能怎样帮你开脱呢？
　　都怪我，都怪我。
　　于是我今日要死了，我要解脱了，我会解脱了。
　　下一世，我要做一个无罪的人，我要和爱我的人在一起，替他生个孩子，看着孩子长大。
　　连祁，这一世是我错了。所以下一世，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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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就想单纯写个虐文，顾昭的悲剧根源是她从没被人好好爱过，一旦品尝了爱的美好，她就放不了手，即使付出的代价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