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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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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来风
风若有手,在层层草波上翻飞推动,抛起片片细屑,向长空飘去。
元狩元年,宁静的也漠。
沁水为界,北邻界休,南至谷源,这里是中原难得的一片水土富足的草场。此时正是秋色明净的时候,草色绒绿,野花烂漫。
突然,一阵阵隐约的雷声遥遥传来,草原的宁静被倏然打破了。
贪食草籽的野兔、草鼠、狗獾……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动物悚然立起耳朵,不安地望向西边渐沉的斜阳。
惊雷未到,风尘先起,也漠的小动物们呆了一呆,忽然撒开四腿,向着东南方向四散奔逃起来。他们的奔逃速度如何能够比得上天降的霹雳?只看见黑云阵阵翻滚而起,方才还昂挺的草茎纷纷倒伏。
宽展的草原上,庞大的骑兵队仿佛黑潮漫堤般一层层奔腾而出,波浪骇人、铺天盖地踏裂、震碎了草场。
每一个军士的身长均在八尺以上,高大威猛的西域骏马飞奔如电,无数硕大的马蹄无情地践踏着脚下的一切,黑盔黑甲下,一张张年轻而刚毅的面容被疾驰的速度模糊成一道浓黑纯正的铁流,如长虹贯日,如大江破堤,骄傲地横扫过方才还宁静的也漠。
前面的阵列如尖椎一般,整齐、密集;后面的阵列仿佛重拳一般,笔直地击向草原的尽头。
在一往无前的铁骑约八百米处,忽然出现了一人一骑。
满天波涛中,这个骑兵也是黑盔黑甲,只有红色的大氅如同染血的翅膀,随风轻动。马头边,飒拉拉飘动着指挥作战的小型帅旗:飘展的旗帜上,红底黑字,“霍”字张牙舞爪,霍然凛凛。
他就是此次也漠练兵的主帅——霍去病。
此时的他,横刀立马,直面着万马奔腾的冲击。
远远看去,他的前方是杀气连天的沸腾;他的身边却是凝固无声的空气。
铁骑队前列的百夫长许地看到了远处站立的人,眼睛猛然眯紧,注意力集中到了极点。他在等待着……等待着……对面这个人的命令。
双方相距五百米……
不仅是百夫长许地,稍微靠前的军士也看到了前方的人。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夹紧□□的战马,让自己的速度保持在一个快速稳定的水平。
进入了全力冲击的骑兵,速度是非常惊人的。
眨眼间,双方只相距三百米了……
许地的心跳如重擂,紧张地等待着对方最后的命令。
双方相距一百五十米……战马踢出的沙石已经足够飞溅到对方的脸上,战马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前猛扑……
而那一人一骑,依旧凝若磐石,静若渊峙……
双方相距一百米……
终于,百夫长看到了对面的将军缓缓举起令旗……
战鼓声仿若暴雷一般猛烈砸响,催促着骑兵们勇往直前……
铁骑前端的士兵们却恨不能立刻调转马头,不要冲倒了自己的将军;身后的铁骑队却依旧无知无觉地随着战鼓的催促,狂奔而起。
百夫长几近绝望,却等不到他需要的命令……
双方相距三十米……
百夫长许地在极度绝望中保持着残存的清醒,终于,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全身心盼望的命令——帅旗终于扬起……
百夫长喜极欲狂,大吼道:“左右分队!”
“左右分队!”
“左右分队!”
……
军士们发泄一般一起狂吼起来,声欲裂云。
许地率先按照事先训练过无数次的动作,拉缰、侧马、偏身,以极小的角度与方才还并肩的军士分作两队,在长天荒原上,画出两条深重黑亮的完美弧线。
两道弧线分开的地方,是高举令旗、岿然不动的将军。
从天空向下俯瞰,他如同破开狂海怒潮的分水神犀,光芒万丈,连千军万马也在他面前暗淡下去了……
弧线画完,许地知道他们已经避开了将军,狂喜过后,是身心抽干的空虚,历经战尘多年的汉子也不觉浑身发软:
如果,方才他的传令略迟半分,他的军士们动作不够整齐的话……许地不寒而栗:他和身后两百名骑军足够将霍将军踏成肉饼!
这种测试骑兵变队能力的方式真是太变态了!
可,又如此霸气!
许地心有余悸地继续跑队,整理队伍,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个立于死境而依然神定气闲的遥远背影,据他所知,那不过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十七岁那年,因“勇冠三军”而被皇上封为“冠军侯”。
重盔重甲,草尘喧腾中,他无法看清年轻将军的模样。
站在极静极动的边缘,霍将军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镇定,才是真正可怕的力量!
许地身心俱疲,沉默地带着自己的队伍向营地走去。
这位参与过卫青将军漠南战役的汉子,早已熟悉了这个少年将军那近乎偏执狂的练兵方式:只有他,会这样冷静沉着地要求士兵从烈日暴晒到大雨滂沱都坚持着简单枯燥的队列练习;只有他,仿佛天生就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纯粹军人,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疲惫,立足绝境而从未有半点犹豫与动摇。
霍去病固执严酷、一丝不苟。
几个月来,他将听令转向、随令启动、听鼓进攻、迅速回防等行军奔袭需要的动作,统统逼入士兵们的身体,硬生生化作了他们生命的本能。
夕阳渐渐斜沉,草原却依旧不得安宁。
老兵们抬起疲惫了一天的头,堵住耳朵也换不来安静:整个营地都是节日般的欢腾。无数年轻人欢呼着雀跃着,说是他们的主帅打算在篝火边蹴鞠。
许地将被子蒙在头上:要习惯,要习惯,骠骑营里不乏年轻得精力无处宣泄的少年人。精力最多,泛滥到恨不得拆天的就是他们那个主帅霍去病!
终于忍耐不住,他也跟着年轻的士兵们按队列重新来到草场上。
粗大的木栅栏,飘动的彩旗门,燃烧到半空的篝火旁,已有数十个少年在奔腾跳跃。他们都没有穿重盔重甲,一色儿红色的薄纱军衣,黑色的牛皮大靴,勾勒出令人羡慕的年少与青春。他们一般儿的动若猿猱、行若流水,只有头上扎着的红色或蓝色的布带,可以分辨出他们分作两队,正在互相之间做着激烈的对抗。
由于出身骑兵,他们个个身材十分高大,蹴鞠时的灵活穿插、带球过人、倒踢盘腿……他们的动作灵活而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阿赫!接住了!”头扎蓝带的霍去病一个勾踢把装满了羽毛的牛皮大球向左方踢去。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蓝带少年应声而起。
由于霍去病被军士们围追堵截,这一脚的角度有点偏,那蓝带少年不及用脚去接住球,只将肩膀一抬,他的双肩十分灵活,仿佛舞蹈一般,那球便被他的肩膀卸去急飞的劲势,滴溜溜转着落到了他的脚下。
霍去病已经冲出了重围。
一个头上扎着红带的青年,斜刺里冲出来,他体高力壮,倔牛一般狠狠撞在霍去病的肩膀上。霍去病缓了一缓,大堆红带少年涌向护球的郑云赫。
郑云赫怪叫一声,连忙将球一脚踢出重围。霍去病哈哈笑着,从红带少年身后接过球,半空里转了一个身,那皮球咕咚一声落入球门中。那红带青年才知道中了声东击西之道。
扎蓝带的十数少年如炸了窝的麻雀一般欢呼起来。郑云赫对那红带青年道:“哥!兵不厌诈!”
郑云海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脸地不服气。回头与自己的队友嘀咕了一番,一起大声道:“再来!再来!”
霍去病和郑云赫互看一眼,兴致勃勃:“再来就再来!”
晚风猎猎中,他们薄纱飘动,神采飞扬。
篝火熊熊中,他们闹在一处,分不出胜败,也分不出尊卑。
整个营地里欢呼声随着蹴鞠的激烈对抗而不时掀起高潮,白日训练时的疲惫似乎都被他们扔到了脑后……
也漠的最东头,可远远望见青色的群山。
在翠绿飘摇的草地深处,有一座木头搭起的小阁。虽然并不是很大,但是飞檐斗拱,回阶走廊均精巧雅致。走廊边的木栏杆上,站着一个少女。
洁白深衣的舒缓广袖被晚风轻轻吹起,如一朵纯白的鸽子花。
少女仰起头,正收着晾在栏杆上方的布巾等物。看似随意扎在脑后松松的秀发,密亮柔软,整齐而一丝不乱。
赵破奴呆呆地看着她。
从跟着霍将军起,他就知道那被称为“天子门生”的年轻将军,吃穿用度,甚至跟随的人,都是上上之选。这次随军带来的两名侍女,在他的眼中,更是恍然若天上的仙子。只要她们出现,也漠的煞气似乎也黯淡了;夕阳的血光也仿佛温暖了。
面前的这个素衣的女孩叫绿阶,屋内那个穿绯色衣衫的女孩,名叫红阙。
绿阶安静练达,红阙天真娇俏。
也漠小阁边,浓翠的草色点缀着一朵朵金色的蒲公英。
绿阶收完东西,无意间抬头,正撞上赵破奴莽撞的目光。
赵破奴面红耳赤,忙不迭调转目光,装作仍然肃立在站岗的样子。绿阶从容平视,抱着东西向门口走去。
赵破奴静屏呼吸,只等到她从他身前经过,才慢慢清醒过来。伊人已去,只有清淡的气味萦绕他的身边。
“绿阶姐,你看那个傻子模样!”红阙卷下竹帘,接过绿阶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叠起来。
绿阶知道她又在瞄窗户。
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自妹妹卫子夫尊及妃嫔之后,便由皇上做主嫁入了陈掌府,成了陈掌夫人。
两年前,霍去病封侯立府,卫少儿循例送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作儿子的侍妾。当时便挑中了四个丫头:青霜、紫云、绿阶、红阙。
可惜,他对她们丝毫不抱兴趣。
不出三日,府中上下都知道这四个女孩子没能得到男主人的青睐。
冠军侯府乃是新建之府,因皇上对霍去病的极度宠爱,所有家人奴婢都是詹事府、平阳公主府中拨来的能干可靠人。他们也往往是在两府中颇有根基权势的上等仆人。
世人皆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殊不知,妒美之心也人皆有之。他们对这四个除了容貌别无依凭的女孩子,天生就没有任何好感。
霍去病对于自己的府邸从无收管之意,一年中倒有八九个月在军营里。对于各府拨来的下人,一概不使。
霍府中既然没有一个是男主人的亲信,平阳府、詹事府双方下人自然都想执掌大权。霍府的表面平静下自有暗潮涌动,而四个侍妾不成侍妾的女孩子便成为了权力倾轧的牺牲品,动辄有咎,很快就连睡觉的房间都不再提供火炭了。长安的冬天,雪厚三尺,四个美丽的女孩子不知道究竟能熬到哪一天?
无所依凭也要自寻依凭吧?绿阶的目光寻来寻去,还是落在了霍去病的身上。
时机总是给有心人的,这一年,三月上巳节。
霍去病依例随驾洗濯祓除,这种场合,公主、郡主、贵女、命妇都会到场。以前霍去病仅为侍中,归属卫青左右,所以总是只身前往。现在他已贵为大汉列侯,自然要带人一同随行服侍。
因四个丫头乖巧不多嘴,他便无可无不可地带去了紫云和绿阶。
她们出身低贱,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皇宫盛宴对于她们来说没有向往,只有恐惧。
——不愿意零若贱泥,那就迎对困难。
前夜,两个丫头互相打气,决心不让自己的生涩变成懦弱。不管自己心中多么自卑,也要将头一直高高抬起。
一如绿阶的揣测,她们的骄傲虽然是装出来的,但是也同样能够得到霍去病的默认。
而霍去病的默认,比什么都管用。
霍府历时数月的权力纷轧,在四个女孩的生存反击中,逐渐尘埃落定了。
霍去病仍然没有收她们为侍妾的念头。
约半年前,青霜紫云年满十六岁。汉朝律例:凡平民女子满十六岁而不嫁者,罪及父母。卫少儿自己出身奴隶,持家一向还比较厚道。感念两个孩子这几年来的辛苦,枉担着“侍妾”的空名前途无望,特地恩许她们以侍女的身份脱了奴籍,给了很多银两,让各自父母领回家乡另行择配去了。
卫少儿的这番恩典,让本以为会这样枯老霍府的绿阶,有了望见黎明曙光的感觉。
她将一条霍去病的衣裳慢慢折平,想:该轮到她出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