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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 ...

  •   贞仪嫁到我家时,我刚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说来也怪,关于贞仪和哥哥成亲的那一日,我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一双脚。
      那时有人喊“新娘子到了”,我便跑去挤在门边,在几位姐妹身后使劲踮起脚尖往外看。鞭炮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儿,一顶小轿在漫天的红色碎屑中晃悠悠地靠近。我看着那小轿落定,一只脚从红色的帘下伸出,缓缓地向地面探下。
      “不是说是知府的孙女吗,怎的脚还这么大?”一位堂姐嫌弃地说。
      “我听说啊,她都二十四了,原来是因为脚太大嫁不出去啊。”另一位堂姐说。
      我的耳朵一阵热。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曾给我缠脚。据说我那时哭得水米不进,不到半个月就饿得奄奄一息。母亲一时心软,说那就不缠了罢。如今倒好,我活蹦乱跳地长大了,她又开始后悔自己那时候没能狠下心。
      好在那双脚的主人听不到这些混话。当脚尖碰触地面,她便坚定地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踩在被梅雨浸润得无比湿滑的石板山——虽然很慢,却稳稳当当。
      然后,它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跨过了火盆,跨过了我家高高的门槛。
      因为我家后来便再也没有这样热闹过,我总觉得那天像是做了个弥漫着血红色的雾气的梦。待到夜色褪去,诸般梦醒,我家又回到了一片枯井底般的死寂中。朦胧中有人轻声呼唤我,“榕儿,榕儿,该起来了。”
      前一天新人拜过堂之后,便有位姑姑把贞仪领到正堂后的内室与族中的姐妹相见。我却是在睁眼的那一刻,才真切地记住了贞仪的样子。
      窗外的天色还有些晦暗,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却闪着一点光。
      她笑着看我,“娘命我来喊妹妹起床。早饭快好了。”
      我还未习惯家里多了个人,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坐起来,“嫂嫂嫂……嫂。”
      “哎,”她大大方方地应我,“妹妹睡得可好?”
      “好……”我使劲揉眼睛,脸颊忽然开始发烫。她又笑:“我给你端了盆水,你洗漱好了,快去见娘吧。”说罢一阵风走了。
      我呆在那里。
      传奇话本里都写新娘子刚过门的时候会“害羞”——原来是骗人的。

      我匆匆洗漱毕,奔下楼去正堂见母亲。只见贞仪垂手立在堂中,听母亲交代家里的琐事。那时我父亲远在甘肃为官,他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我们家的吃穿用度,全靠他从俸禄中抠些银两寄回来。家里的佣人只有一个刘嫂,然而刘嫂大字不识一个,又不会算数,母亲什么事都要操心。
      看眼前这架势,母亲是要把这些活计都交给贞仪。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不过是油要买哪条街哪条巷子里哪家的,米要买那条河边哪座桥头哪一边数过去第几家的之类的话——中间几次强调,我哥还有几个月又要参加乡试,家里须得事事顺着他的意,不能让他心烦。我跟着听了一阵,肚子饿得咕咕叫,走去撒娇:“娘,嫂嫂昨天才到咱们这儿,您跟她说哪条街哪条河,她也记不住呀。还是以后再慢慢说罢……”
      母亲的脸色原本就不大好看,这时忽然举手拍案,把她手边的茶杯震跳了一跳:“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长辈说话的时候,不许插嘴!”
      “是……”
      母亲往日虽然严厉,却从未这样突然拍桌子大声说话。我吓得转身想溜,母亲却又喊我:“站住!你也留下一起听!你也是时候学一学家务事了。省得以后去了别人家,被人嫌呆头呆脑地不会料理家事!”
      别人家?
      我悄悄瞥了一眼贞仪,只见她低着头,眼帘也半垂着,眼中的那点光已经全然不见了。我心中一阵惶恐。贞仪伸出手,扯住我的衣袖把我拉到她身边,说:“娘您方才交代的事情,我都已经记住了。要不我先试试说一遍,您看我记得对不对?”
      母亲撇过脸,似乎是不相信她能全都记住。然而贞仪当真不紧不慢地把她说的话总结了一遍。啰嗦的话自然都省略掉了,要紧的事一件件,一桩桩,清楚明白。母亲皱着眉从头听到尾,也挑不出错来。
      她把矛头转向我,大声说:“你也不许整日游手好闲的了,嫂嫂做什么你都要在旁边跟着学!听到了吗!”
      我实在不明白母亲何以会这样暴躁,索性赌气不肯吱声。贞仪忽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泄了气,“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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