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马》耳少

1、第 1 章

　　晨光熹微，微风轻拂，院子两旁的樱花树粉彤彤一片，开得热闹紧凑。
　　四下安静，只听见厅内清亮温润的女声，“娘怎么样了？咳嗽有没有见好？”，沈瑛坐在梳妆台前，镜中少女皮肤细白如脂，清秀的眉目并不似寻常少女天真懵懂，仔细凝望，清亮古朴。
　　沈瑛昨天半夜才到府，今天一大早就开始询问府中事宜。清丽的大丫鬟白露和秋分侍奉在旁。
　　“换成了吴大夫那方子，用的是今年的新药材，夫人已经不咳了，药是前些天断的，吴大夫说药补不如食补，所以少夫人没让断药膳，一直吃着，”拿着浅色外衫，认真系带的大丫鬟白露面容温婉，望着又瘦了的小姐心疼道，“小姐，还是披件外衫，早上外头露重。”
　　“嗯，让谷雨和霜降好好歇歇，别排班了，她们这次跟我出去可是累着了。”沈瑛看着镜中越弄越复杂的发饰，秋分一脸小姐最美的认真模样，无奈，“秋分可以了，不用梳了，今天我在家陪娘。等大掌柜和陈先生醒了，派车送他们回家，让陈先生明天晌午过后来我书房找我。”
　　“是，小姐。”秋分看着被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小姐，圆圆的脸上都是笑意，露出两个梨涡。
　　“小姐，要不垫垫肚子再去夫人那里。”白露满脸希冀。
　　“不了，走吧。”

　　立春，廊道旁的树枝已经冒出的莹莹绿意。
　　“少夫人出了月就在府中帮着夫人一应把持着，少夫人又照看孩子又帮着夫人主持府里的琐碎，月里养出的肉看着就清减下去了，三小姐和四少爷前天就开始去学院……”沈瑛和白露说了一路，到院前才止住。
　　“二小姐，”蔡妈妈披着头发迎出来，“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怎么又瘦了些，我去叫醒夫人。”
　　沈瑛微笑道：“没事，让娘睡，给我来碗热牛乳，我在花厅等，蔡妈妈先去梳洗。”
　　“这，诶，是。”蔡妈妈笑得很是开怀，“夫人今天要高兴了，二小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瑛看着蔡妈妈高兴的模样，心里一阵温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十年前的那场灾难，父亲惨死狱中，母亲拼尽全力护着沈瑛兄妹四人，搬到春城，隐姓埋名。开始的时候是最艰难的，母亲凭着一口气走到春城，到了春城就生了重病，恨不得和父亲一起走。沈珏和沈瑛作为长兄和长姐手忙脚乱接手父亲留下的明的暗的房产和生意，照顾母亲，照顾弟弟妹妹。时隔一年，冤案平反，父亲昭雪，他们一家人才索性顶着药材商的身份，重新小心翼翼活在了阳光下。
　　又是足足两年，在兄长和她携手打理下，家里所有的明暗生意才真正盘活，家里的情况也渐好。可母亲的病却一直不见好，母亲想着让大哥将龚家女儿娶进门，希望早日抱孙和地下的爹交代。哪里知道龚家见沈家没落式微，竟无耻退婚，联合江州知府，无辜将大哥陷害入狱。母亲走投无路写信向京中外祖和祖父求救，杳无音信。
　　走投无路下，沈瑛和母亲一起在龚府门口跪了一夜，愿意将父亲在江州存留的几处房产和铺子拱手相让，只希望龚家高抬贵手，龚家才勉为其难地接收了房产，似施恩般地放过了大哥。大哥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就去从了军。沈瑛永远记得那一年有多难，她怕大哥就这么一蹶不振，不再回来；她怕父亲的基业在自己的手中断送掉；她最怕娘的病情又反复加重，弟弟妹妹还那么小。她真的好怕，她每晚都要求一下老天爷，然而娘在大哥走后不久还是病了，甚至一度昏迷不醒，给大哥的信一封封都石沉大海。她夜夜无法入睡，担心娘就这么撒手人寰，她要怎么办，弟弟妹妹要怎么办。她一个人死命撑着，找名医医治娘亲，照顾弟弟妹妹，处理家里的生意。面对人心浮动的局面，纵有忠仆，她也唯有自己把自己当做一片天，不流露一丝脆弱，镇住内外，学会硬起心肠，杀伐果决；学会虚与委蛇，软硬兼施；学会坚强勇敢，保护弟妹。连续两年过年的时候只她带着弟弟妹妹，放了大半夜的烟花，她只求娘和大哥平安健康。
　　她一边撑住生意往来一边遍寻名医名药，还不断的给大哥写信，弟弟妹妹也开始帮忙分担，照顾母亲。后来，日子才真正有了期盼，大哥来信了，原来大哥根本没有收到之前的信，而母亲也身体渐愈。她每次泪流满面读完信，内心充满了力量。不久，大哥就回来了，沈瑛看着他俊美的大哥满脸胡子拉碴，愧疚地跪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她在一旁默默流泪，想，她买烟花的钱总算没有白费。
　　去年，大哥娶了千户的女儿，母亲在今年年初做了祖母，家里喜气洋洋的。
　　沈瑛正喝着牛乳瞎想，“瑛儿，”一身素色锦袍的美丽妇人掀帘而入，“怎地瘦了那么多？你大哥已经去军营了吗？过个年休息没几天就和你大哥去了达州，你这次回来应该会呆久一点了吧？达州的事都处理好了吗？昨晚什么时辰回来的？早膳吃了吗？有没有想吃的，我让蔡妈妈去做？”岁月的沧桑在这妇人身上只留下了美丽的韵味，因为久病，总是带着几分孱弱，更显得几分艳色。
　　沈瑛无奈：“大哥直接去军营了，有假再回来。这么多问题，我回答哪个啊~娘您怎么起来了，是蔡妈妈叫你起来的？我还本想让你多睡睡来着的。”
　　蔡妈妈笑呵呵道：“二小姐，这可不怪老奴，是夫人自己醒的。”
　　“你少跟蔡妈妈掰扯，”她的母上大人一手指就戳上来了，“牛乳都凉了，快摆早膳。”

　　沈瑛和她的美人娘一起用早膳，早将食不言寝不语扔到了脑后，“侄子满月热闹吗？”
　　“挺热闹的，可惜你不在，浩哥儿长得很是俊美，像你大哥，抓周儿时抓了本书，亲家公高兴坏了，抱着到处走动。严知府(春城)的夫人送了个小金镯。我让你嫂子收了。”
　　“嗯，知道了。”
　　“唉，你嫂子也是个实心孩子，怕我累着，出了月就帮我照管家中，人瘦了一圈。”母亲叹气道，“我当时还觉得亲事草率，看来是我狭隘了，确实是个好孩子。”
　　沈瑛不动声色，随意道：“娘，我想将家中所有田庄和明铺都交给嫂子打理。”
　　“瑛儿？”母亲皱眉，“你是不是。。。”
　　沈瑛果断打断道：“娘，您身体不好，不宜操劳，安心在家含饴弄孙。大哥在军营，鞭长莫及。长嫂总归是要接手整个沈家的，我看着帮您管家管得也很有条理，再说您和大哥在一旁提点，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是有什么跑腿的活计，让我和沈瑀去，家里的事情也让沈玥多担些，他们都长大了。”
　　“娘，田庄管事都是一早跟过大哥的，嫂子又刚刚生了浩哥，这个时机接手最好。”沈瑛按住母亲的手，真切地说道：“而且我香洲贸易行的水运刚刚起步，不想分散精力。”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母亲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罢了，这件事你大哥知道吗？”
　　“女儿没说，想先问过娘。娘，大嫂刚嫁进来，借嫁妆给我周转时都不问半句，我们几个小的的生活起居嫂子从来都是默默关照。”
　　“你决定了的事情，娘反对得了吗？”母亲无奈道，“说成这样，我要不同意，我就成了恶婆婆了。”
　　“就算是，娘也是最美的恶婆婆。”
　　“讨打。”

　　沈瑛和母亲插科打诨，不久，大嫂郑氏抱着浩哥，沈瑀和沈玥都来问安，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沈瑀和沈玥见到姐姐很是惊喜，磨蹭着不肯走，母亲说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上学去了。大嫂浩哥儿留下，陪沈瑛娘俩一块儿说话。
　　郑娇娘是家中独女，生得十分讨喜，父亲升百户时为女儿延请先生教导，想着掌上明珠成为大家闺秀。奈何郑娇娘极像她爹，和文绉绉东西没有缘分。郑老爹不愿太过束缚女儿，并不勉强，只寄情于结交军中的有识之士。沈珏正巧去郑老爹家中代长官传信，英俊有礼，被郑老爹一眼相中，从此总有来往照应。
　　郑老爹的心思俩人谁都不知道。郑娇娘读了2年书，最是头疼文墨，每每听到郑老爹夸奖作为别家孩子存在的沈珏，极为反感，总是暗中为难沈珏。沈珏看在郑老爹的面子上，见招拆招，并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次无意中被郑娇娘所伤，见了血，郑老爹看到伤口惊讶问询，沈珏只说自己不小心。但在第二天，郑老爹拎着郑娇娘来找他，郑老爹说是这孩子自己坦白的，所以来道歉，希望沈珏原谅。郑娇娘此时已经被老爹凑了一顿，抽噎着说对不起，沈珏这才发现，这个生的高些，没有一般女子娇弱的女孩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之后的故事就像戏本子一样顺理成章，相爱，求娶，成亲。
　　郑娇娘嫁前总是对沈珏艳丽的外貌有些困扰，成亲后便敦促大哥续起胡须。其实四兄妹长相都有相似之处，白皙貌美，挺拔俊秀，但沈瑀沈玥沈珏肖母，昳丽出众；唯沈瑛随父，明艳的五官掩在和煦的笑容谈吐之下，清隽温婉。可能乍见兄妹四人，都为之惊艳，但最先能模糊相貌相处的绝对是沈瑛，所以沈瑛算是四兄妹中长得最有亲和力的。郑娇娘对沈珏家中的事情也有所了解，鄙视沈珏把烂摊子丢给亲妹的同时，很是心疼这个沈瑛妹妹，所以一开始就对沈瑛最有亲切感，非常喜欢这个能干漂亮的小姑。
　　郑娇娘见沈瑛回来，就一直拉着沈瑛的手问东问西，沈瑛知道大哥大嫂过年没有相聚几天就分开了，一边逗着侄子一边打趣道，“大嫂，我人就在这里，好着呐，你问了这么多，到底想问谁啊？”
　　郑娇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沈瑛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郑娇娘脸微微红，轻轻拍了沈瑛一下。
　　“你就会欺负你大嫂，珏儿也是，怎么也不央妹妹做个青鸟，送个信什么的。”母亲也接棒打趣大嫂。
　　郑娇娘一下子脸红得火烧火烧的，口中不依道：“娘~”
　　沈瑛抱着浩哥笑得更欢了。

　　亥时，蔡妈妈伺候母亲散发，不解道：“夫人，二小姐是玲珑剔透心，自动放权。可您为什么同意二小姐放权，可是为少夫人的娘舅说的闲话。”
　　“娇娘也是个老实性子，亲家母在满月酒时向我解释许久，说他们唯有娇娘一女，只盼娇娘幸福。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说的酸话让我们不要理会，还让我别让珏儿知道，唯恐影响夫妻感情。”母亲道，“何况整个家业都是瑛儿守住的，大半产业都是瑛儿创的，当年，唉，真是苦了瑛儿。珏儿对瑛儿很是愧疚。”
　　“我们二小姐真真是像老爷，精通庶务，目光长远。”
　　“是啊，可这怎么是好啊，我总盼着她能似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那样读书，打扮。”母亲咬牙道：“趁着这次，无论如何让她歇歇收收心，珏儿和瑀儿一文一武足以支应门庭，瑛儿，就好好当个富贵娇女吧。”
　　蔡妈妈听了，不以为然地笑道：“夫人，不是老奴泼你冷水，您这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次日晚上，沈瑛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思忖，陈赟陈先生和于贵于大掌柜刚刚离去。
　　父亲生前精于谋算，暗中置办的产业遍布大周朝，看似毫无章法，却总隐隐相连。沈瑛深得父亲老谋深算的遗传，早早涉足家中生意。父亲偏疼长女，手把手教，沈瑛学得轻松习得惬意，待父亲去后，少了那个看风掌舵的人，元气大伤，沈瑛在困顿中领航前进，其中冷暖唯有自知。
　　索性沈瑛没有辜负父亲的偏爱，将各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随着阅历的增长，沈瑛在达州对账的一个夜晚，发现父亲的这盘棋，遥指东部通贸。
　　大周朝地域辽阔，南北早已通货，南北沿线富庶繁华；东西横向地势复杂，虽东部物资丰富，但输入大周繁华的中部和南部地区的物资却有限，而这输入的关口就在香洲。香洲一带临山靠海，风景宜人。但是香洲地势奇特，坑洼起伏，货物流通只能靠绕过香洲的陆运或香江的水运，但绕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香江水势诡谲，都不是优选。
　　沈瑛在这两年来一直致力于开发水运和陆运，纳贤筹资，打点疏通，渐入佳境。这次，香洲的沈氏船运有了重大突破，鬼匠张终于推出新型货船，等待试航。这意味着沈瑛也要长期驻扎在香洲运筹帷幄了。
　　“小姐，香洲还是需要您亲自去主持大局，香洲当地关节还需打通。”陈先生叹道：“香洲民风，女子囹于闺阁鲜有抛头露面。这香洲也是奇了，周朝女子行走于世已属正常，居然还有香洲这么个闭塞的地方。权益之计，恐委屈小姐男装行事了。”
　　“入乡随俗罢了。这次去香洲，沿路得拜访几个县官知府，一旦通航，通货贸易需要他们的支持和配合。”
　　“小姐所言甚是，严大人那边不日我也备礼知会。”于大掌柜揖手道。
　　“好，麻烦于掌柜了。”
　　“当年承蒙小姐施恩相救，陈某人活到了现在，一直感激在心。”陈先生道：“在去香洲之前，陈某想再问一次小姐，当今世上并不太过局限女子，但像小姐这样似男子般立于人前并且以后更要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女子的身份会备受非议。春城民风淳朴彪悍，小姐可能感受不深，但以后，三人成虎，小姐的婚事恐怕就。。。老朽希望小姐想清楚，无论小姐做什么决定，陈某有生之年为小姐肝脑涂地。”
　　“先生，我家早年历经世事沧桑，我并不期待寻常女子的境遇。家父早年最为偏疼我，我只想完成他的遗愿。至于婚事，”沈瑛莞尔：“等心愿完成，我就在春城种一片花田，独自开府，以陈先生才智，总能保我们一生康健吧。当然，高兴的话，找个清秀少年郎，也是乐事。”沈瑛向陈先生眨眨眼。
　　“哈哈哈，小姐快人快语，老生这就放心了，老生期待和小姐一起赏花品茶。”
　　沈瑛看着于掌柜愣愣的样子，大笑道：“先生，你可是把大掌柜吓到了。”
　　于贵抬手擦着并不存在的汗，嗫嚅道：“小姐，小姐，小姐，我于贵受恩于老爷，我，我肯定是永远追随小姐的。”
　　“掌柜和先生有心了，沈瑛永远记得今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