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圣旨 ...
-
一圈又一圈白雾散开，他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座营帐，首座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年，下方跪了一地的将士，最中央有一黑甲青年反手被麻绳紧紧缚着，跪伏在地，硬朗俊逸的面容一片狰狞，脸颊被按在地上沾了满地的泥泞。
“此战猝不及防，我方疾退五百里，敌寇所过之地……烧杀劫掠，寸草不生！我看见血流进河道，染红了半条红叶河……”
“全是因为这个人泄露了布防图！否则、否则……我们总能等到援军！”
……
一片哀戚斥责之声中，白衣少年沉默片刻，嗓音微哑，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青年只是冷笑。
“霍煦，”白衣少年闭了闭眼睛，“你没话说吗？”
他突然难过起来，可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白衣少年起身，少年嗓音一如往日沉稳冰凉，垂下的袖口掩住了他因愤怒、痛苦而颤抖的手指，几乎一字一顿道：“按军纪，斩立决，我亲自执行。”
青年终于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却还是任人将他从帐中拖到帐外。
长刀在北境的白日下折射出冷厉的流光，帐外将士整齐列队，少年提起长刀，高举过肩。
青年原本垂着的头突然抬起，露出脖颈，忽然笑了，道：“阿与，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
青年突然挣脱开按着他的将士，猛地撞向白刃。
喷涌出的鲜血溅入眼眸之中。
他只觉满眼血色，巨大的悲伤空茫包裹着他，他逃不开，躲不掉，只能任血水渐渐漫过头顶，窒息的感觉使他手脚冰凉，不愿挣扎。
沉落。
耳边不知有谁在唱：“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容与再睁开眼，漫天星辉下，萤火点点，一身嫩黄罗裙的少女在月光下起舞。
衣带上下飘飞，青丝卷着萤火，美景赏心悦目，却全然不及少女看他时的满心欢喜。
他对少女伸出手，少女跌落在怀，两人双双滚落在草地上，柔软的、带着泥土香气的矮草被两人压在身下。
少女看着他时，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
他恍惚地去拂她的眼角。
指尖距她咫尺之遥。
“公子！已经到苏将军的府邸了，您醒了吗？”
梦中幻象被这一声呼喊打破，容与蓦然睁开双眼，从梦境中的过去瞬间回到现实，他头颅仿佛被击打一般有些眩晕。
出声时，嗓音低哑几不可闻，“嗯。”
容与拿起一旁小几上的茶杯，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再抬眼，眉眼间俱是温柔沉静。
将梦境压下，再压下，容与嗓音温柔道：“知道了。”
马车角落燃着银霜炭，淡红光芒点点，不知烧了多久，车内的空气让人有些闷。
容与慢慢拉开了一边窗阁的帘子，寒风呼啸而入，吹得他原本还有点儿血色的脸颊刹时雪白一片。
此时，马车外走过一个人。
那人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一头青丝用一根墨绿色绸带随意绑着，穿着一身正红色窄袖修身胡服，脚蹬黑色长靴。她左手横在小腹前，支着右臂，右手手背站着一只翅尖带着白毛的黄嘴八哥。
女子姿态随意，脊背笔直，托着这只八哥就往将军府中去。
八哥头顶束起的翎羽翘了翘，尖嘴一张，便是惊人响亮的一声：“倒霉！倒霉！傻遥倒霉！”
女子抽出左手，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八哥的头，道：“别瞎说，小心我把你炖汤吃掉！”
八哥扑腾着翅膀飞到女子肩头，又改口叫道：“将军万福、将军威武……”
八哥嘹亮的嗓音惹来了另一名穿着银甲的女子，这女子从将军府中快步走出，一脸匆忙不忿道：“我的小将军呀！你快点儿啊，京官就等在正厅了，宣了圣旨入京，你以后就要和人一同上朝下朝了，面子也得过得去呀！”
八哥扑腾着翅膀飞着扑向另外这女子，嘹亮道：“傻遥倒霉、傻遥倒霉！”
正红色胡服女子——也就是苏将军，苏平遥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府门前的马车，发尾随着转头飞起，侧过的小半张脸颊终于落入眼中。
一如记忆中的鲜妍明媚，貌美动人，然而已经长成的她，却比往日更增加了几分浓艳的锐气，矜贵又骄傲，她沐浴在阳光下，全身都在发光。
与他这样行走在淤泥中的人截然不同。
容与的目光追随在苏平遥身上。
他大胆地、几乎可以说是贪婪地看着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他见到了这七年来，他几乎夜夜梦到的心上人。
容与扶在窗阁上的手收紧，力气大到指尖褪尽了血色，呼吸也跟着急促了些，又慢慢松开，整个人无力地倚在车壁上。
苏平遥随意扫了一眼，看到停在她府门前的马车，预估了大概多少京官来宣旨，便笑了笑，道：“走了，去见见远道而来的京官们。”
林霜幽幽怨怨看了苏平遥一眼，想到府中的人，林霜嗓音带着点儿哭腔道：“你这哪里是倒霉啊！这，这，这分明就是盛京欺人太甚！”
苏平遥只轻快地笑了一声。
倒霉？欺人太甚？尚未可知呢。
步履轻快地走入将军府，苏平遥心情甚至有些雀跃地跟在林霜身后直直往正厅走去。
这是她的府邸，一草一木皆是她所规划落成，轻车熟路往正厅走去，苏平遥仰起白皙的脸颊，看了看翘起的屋檐，只觉得四周都弥漫着轻松的氛围。
在边关摸爬滚打七年，苏平遥从灰头土脸的女兵，成为了权掌西凉半数兵力的卫将军，又协同年少好友共同创建瑶台商行，几乎控制了整个西凉的经济财路。
然而苏平遥向来行事没个正形，兵权由义兄骠骑将军沈修代管，商行由好友孟秋白代理，成日无所事事逗猫遛狗，养鸟晒太阳，泡在金银窝里，安逸如同致仕老官。
一朝圣旨来到，召苏平遥进京，林霜等人习惯了西凉的生活，此时必须入京，皆是群情愤懑。
别人以为苏平遥自甘堕落不求进取，可自己人都知道她的伪装。
抛下七年血汗换来的功业，哪有这么容易？
苏平遥走到了正厅前，将轻快的步伐压得沉稳了些，抬眼向前看去，面前的人群分为两块儿，一群人身着广袖长袍，锦衣帛带，另一群人胡服短打，身披甲胄，泾渭分明。
绕过假山，苏平遥步伐平稳地从一旁小道走到武官一行人正前方，敏锐地注意到那四个京官隐隐以最前方一人为首，然而四人以及四人身后的随从手中都无人拿着圣旨。
她确定，此行的钦差另有其人。
苏平遥在心底琢磨着，不过是宣圣旨，盛京也不至于很重视她，还能有哪个高官前来？
思索间，不过片刻，便有一人走上前来，照本宣科地说道：“圣旨到——钦差大人到！”
苏平遥身后众人纷纷俯身行稽首叩拜大礼，京官向两边分出一条小道供人通行。
苏平遥亦直身屈膝，低头拱手。
她唇角若有若无翘起了一点儿，转瞬而逝。
留沈修在西凉继续威慑匈奴，她入京，牵制沈修，再派个人来接手她手下的兵权，天家这一手阳谋极有分寸。
然而实际上，她作为一个将军，未经允许不得私自进京，这些年来，她也在寻找着光明正大入京的法子。
如今倒是瞌睡人家给送来了枕头。
思绪纷飞间，钦差大人缓步上前，苏平遥低着头，只闻到一丝淡淡的草药清苦香气，随即一片深紫色衣角晃入视野之中。
浓墨重彩的重重深紫色云锦之上绣着简练云纹，影影绰绰露出些精致纹饰的长靴，来人站定，不多客套直接从身后下属手中接过圣旨，温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一字一句，吐字清晰，音调平稳。嗓音因病中初醒带着些低哑的靡靡之音，清冽的声线和记忆中的那个声音重合。
苏平遥忽然睁大了双眼，心中一愣，有些不可思议。
“是宜赠封卫将军苏平遥为我朝首位女侯爷——盛京武英侯，赐武英侯府、黄金千两、东珠一斛、锦缎百匹、皇庄两座，京地一千亩。於戏！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 ”
无暇在意圣旨具体赏赐了哪些东西，苏平遥惊讶地抬眸看了一眼宣读圣旨的钦差大人。
青年模样一如既往地好看，每处都精致无可挑剔，尤其那双眼睛，如漆黑一片的深潭，睫毛极长，左边眼角下一颗又小又淡的泪痣，总是能让人在看他时想起些柔情缱绻。
苏平遥挑了挑眉。
啧，确定了，来人真的是容与。
老熟人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圣旨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