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扑火飞萤 ...
-
燥热狂风带着湿潮,将天域阁的战旗卷得猎猎作响。它的边角已然出现破损,却仍旧屹立在顶端,昭示着未完的战斗——一如站在最前方,踩着一地尸体挽弓的仇倾酒。
仇倾酒此刻稍显狼狈,緗色衣袍被划了不少口子,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血痕,可那神色依旧寡淡而无情,丝毫不受飞舞发丝的干扰,平静的视线穿过挽弓的手指直视不远处的轻小萤,以及她身后乌央乌央,声势浩大的水云间帮众。
本就身材娇小的轻小萤站在一群蜂腰猿臂的男人堆里看上去更为玲珑,可露在面纱外的冷眸让人看一眼就只觉得汗毛竖立——那是看死人时的冷漠。
她翻转着手中短匕,腕上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让所剩不多的天域阁帮众不自觉地想要后退。
无形隐者轻小萤,银铃一响血封喉。
轻小萤和沙耶之歌同样追随着曲拂之,却背向而立,一个善伐,一个善疗。
“哥,降了吧。”少女空灵冷淡的嗓音回荡在一片肃杀中。
阵营押运任务带走了一队强悍人马,水云间竟趁机宣战了天域阁。
天域阁千名帮众实力虽精悍,然而在面对拥有绝对人数压制的水云间时却是双拳不敌四手。千对万,萧妄、青稚来时以及空想八方等主要战力缺失,天域阁的倾巢之力不敌帮主和军师缺席的水云间,这一度让天域阁的长老和帮众们士气低迷,产生退缩之意。
仇倾酒凝视着自己现实生活中同父异母的妹妹,睫羽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眸光却平静如水,不缓不慢道:“我同你说过的话,你还是不明白。”
轻小萤沉默了。
一旁的弄影长老见状,跨步上前朗声道:“仇帮主,人人皆知你和我帮轻小萤是亲兄妹,曲少念及你们之间的情分,几次拒绝两横君向天域阁宣战的想法。”
说着,他声情并茂起来,“我等长老无能,平日里不能替帮主和曲少做决断,但轻小萤身为曲少暗卫,自然最明白其中利害。大义当前,仇帮主休要再打感情牌!”
仇倾酒看都不看他一眼,唇线紧抿,显得旁边的小痣更添几分薄情寡义。
手中射日弓金光大盛,臂展如战机的威猛金雕冲天而起,一如脱弓穿云之箭,撕毁了短暂的休战。
“好。”仇倾酒冷眼看着被一箭冲毁队形的水云间帮众,金雕在一片惊叫中如电般扑杀一人,利爪擒着尸体从空中丢下,重重砸在地上,血肉模糊,“既然不愿谈感情,便只论刀剑不长眼。”
再度开弓,灿金箭上弦,蓄势待发。
仇倾酒微蹙着眉眼,迎着乌云滚滚而来的潮涩风刃,金雕盘旋,杀意铮铮,“众将听令!”
“水云蔽日,天域拨云!”
“此败、此辱、此耻!”
“且尝、且战、且还!”
......
主城漫天喊杀声浩荡,却传不到遥远的狮族。
萧妄藏身在狮族的卖肉摊儿下面,头顶挂的是新鲜的心肝脾肺肾,红彤彤的好似一个个灯笼,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
萧妄用牙齿咬掉了酒囊的木塞,几口烈酒下肚好歹压了压那股子恶心劲儿。
人来人……狮来狮往的街道上,狮头人身的NPC大摇大摆地用它们的方式交流着,毫无察觉不远处藏着个异类。
萧妄强打了十二分的注意力,一边仔细观察着周边环境一边计划着路线。
昨日押运队带着拖油瓶南归顺利到达了狮族主城,城门大开时他们已然做好了杀出一条血路的打算。
可不成想,那群啖肉饮血的狮族居然和和气气地放他们进了城。曲拂之只道不妙,交代押运提交即刻出城,不得恋战,不需集合,城外烟花为信。
让萧妄倍感脑仁儿疼的是,曲拂之那三言两句竟然应了真。
几人武器在手,坐骑在侧,将押运车送至了任务提交地点。饶是他们,在面对着黑压压一片虎视眈眈的狮头时也不免手心冒汗。
狮族咬合力惊人,咬断人的脊椎骨就跟烧烤摊上吃烤掌中宝般轻而易举。搁在平时的战场上,也往往是要两到三人围攻一个狮族。
押运车被打开的一瞬间系统提示任务完成,负责验收的狮族人却张开血盆大口就是一顿怒吼,唯一仗着坐骑能听懂它在吼什么的萧妄只来得及大喊一声“跑”,就见狮族NPC汹涌而至,颇有种要将他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架势!
曲拂之提前布下的毒阵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撤退时间,但狮族皮糙肉厚,很快就将他们六人冲散了。
萧妄速度最快,剑风凛冽,连斩了数十头,却在撤到城门口时也没见着队友在城外放烟花。
“妈的……”萧妄的心不断往下沉,手臂和后背上鲜血淋漓的抓痕恢复缓慢,火辣辣的疼。
在这几人中,萧妄自认为是身法最迅捷的,可还是招了两爪,那么其他人呢?
两横君看着傻愣,但强悍术法傍身,脱离队友说不定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施展时机。
青稚来时只要不兽化,目标一小相对好隐藏。
南归虽思维迟钝,但身为隐者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化作无形,逃出对他来说并不难。
萧妄认为曲拂之根本不需要他操这些咸淡心,他此刻只是异常担忧身为奶妈的沙耶之歌。
不行,不能再等了!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
萧妄一想到一群“禽兽”将柔弱无助的沙耶仙子围在其中的画面就怒火中烧。
他闭眸凝气,瞅准空档扶剑而出,猩红剑气如电,将反应不及的挡路狮腿尽数斩断!黑袍翻飞,滚烫鲜血溅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映出磐石般的坚决,逆着逃生的方向一路向上!
可越往城内游走,萧妄的脸色就愈发难看起来——还是谁都没有见到。
难不成......他们要团灭了吗?
这厢萧妄杀红了眼,狮族主帐外,披盔戴甲的守卫忽然喉咙一紧,冰冷粗壮的蛇尾越缠越紧,活活将一众守卫无声地绞杀了。
青帝渊蟒懒懒地吐着信子从主帐顶上探出头来,有力的尾巴一甩,那被它绞成一团的守卫尸体犹如保龄球般抛出,又天女散花似地坠落,带着巨响砸出一个个坑洞。
青帝渊蟒歪了歪脑袋,似乎对于效果很是满意。
曲拂之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淡声道:“可还有趣?”
闻言,青帝渊蟒巨大的冰冷蛇瞳慢慢转向了它的主人,嗜血红影摇晃。
曲拂之不动声色地和它对视着,也许是那犹如潭水般平静的双眸刺激到了青帝渊蟒的自尊心,它猛然张开血盆大口,竟是扑向了曲拂之!
一袭白衣在巨蟒的盘绕中显得那样单薄。
曲拂之却纹丝不动,狭长眉眼微凝,一束白光骤然拦在他身前,生生截住了青帝渊蟒气势汹汹的一击!
硕大的“契”字自光芒中浮现,任由挂着剧毒的蛇牙怎么用力也无法刺穿,青帝渊蟒愤怒地扭动嘶鸣着。
曲拂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坐骑,眸底泛着霜色。他五指一拈,青帝渊蟒顿时犹如被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七寸,不情不愿地老实了下来。
“若不是有正事要做......”曲拂之收了手,不紧不慢地幽幽道:“我定要扒你一层皮。”
青帝渊蟒蛇瞳转了转,颇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凑上前,钝角蛇头若有似无地蹭了蹭曲拂之的指尖,却不敢像心肝儿一样整个脑袋拱到萧妄怀里撒娇。
曲拂之静静看着青帝渊蟒眼里好好藏起来的阴冷和野性,意味不明地一笑,抬手拂开了它,转身迈进了一片寂静的主帐。
青帝渊蟒冲他的背影吐了两下蛇信子,似乎是在思考这时候偷袭的胜算。但最终还是慢条斯理地一圈圈将那主帐围了起来,脑袋枕着帐顶闭目养神起来。
主帐内摆设很是粗犷简陋,树根做桌,树干削凳,两侧火把照明。干涸的血液将地面染成了黑紫色,随意散落着玩家的装备以及......被啃得不成型的尸骨。
主城内的任务提交点NPC多得令曲拂之起了疑,他们与狮族交战数次也没见过这样的规模,怎么看都不像是仅仅为了扑杀一支玩家的队伍,连主帐附近也只剩下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守卫。
曲拂之打量的眸光一动,将桌上的茶盏端了起来——这东西并不像是粗手粗脚的狮族NPC会用的,倒像是......玩家才会使用的,又或者说,人?
茶汤早已冷透了,泛着蔫蔫的沉色。
曲拂之若有所思地放下了茶盏,疾步走向主帐内的高位——果不其然,帐顶上怒目圆睁的狮头空张着大口,里面用来号令的狮族召符已经不翼而飞了。
也就是说......真的是有人取走了狮族召符,命令它们去围攻押运队?
曲拂之呼吸一滞,糟了.......!
......
狮族主城外,客栈内。
沙耶之歌推开门走了出来,杏眼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的小鹿。她身上的伤不少,虽然大多结了疤,但可以想象受伤时的惨烈。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她慌忙又低下头,冲门外的三人轻轻摇了摇头,旋即缓缓将门关上。
曲拂之面无表情地望着那扇门,五指在衣袍的遮掩下攥紧,掌心的伤再度崩裂,他却毫无知觉。
他们刚刚全员虎口脱险,照理来说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阵营押运任务不负所托,且无人阵亡,但当下的情况却让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曲哥......”两横君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可他连碗水都没想起来喝,垂头丧气地小声道:“这下如何是好啊......”
曲拂之沉默了。
三人带着尚未痊愈的伤立在门外,门里面的气氛却更为凝重。
青稚来时的小脸青一块紫一块,神情恹恹地趴在桌上。
她面前摆着萧妄的剑,剑身已然断成两截,利刃残损,剑柄沁血,却依旧散发着破釜沉舟的杀意。
“妄爷......”她的嗓音不复娇作,仿佛吞了一口沙子,“你还有其他剑吗?”
背身躺在床榻上的萧妄动也不动,竟然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
双膝跪地的南归腿都麻了,可一看着萧妄孤寂的背影,他就无法起身,磕磕绊绊道:“我......我真的、不是有意......有意忘记的......”
青稚来时苦笑,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小阿龟,量你也不敢将水云间宣战天域阁这种事情有意忘记,还忘了这么久......”
可他想起来的时机也太“恰当”了,青稚来时不禁捂脸。
他们六人在狮族主城内被冲散,各自苦战时却莫名其妙被纷纷赶回了任务提交点,除却萧妄和曲拂之,四人重新聚作一团,好像被人耍着玩一般困在中央。
正在四人百思不得其解时,萧妄宛如杀神降世,顶着半个血条从外围为他们屠出了一条生路。
赶来的曲拂之一人断后,弥天毒息中,森森白骨自地底爬出,拦住了暴起狮族的追伐。
六人横七竖八地摊在城外还来不及喘口气,南归突然“啊”的一声,脸色煞白地将仇倾酒要他传达的求救信息结结巴巴说了出来。
同生死共存亡的爽快感还未升起,就被踩了个粉碎,跌入深渊。
那感觉对于萧妄和青稚来时就好比骤然被人砸断了脊椎骨,方才堪比一心的队友忽然在背后捅了他们一刀。
萧妄浑身都快散架了,他咬着牙坐起身,未着衣的精悍上身遍布着或深或浅的伤痕。
青稚来时眼睁睁地看着萧妄一言不发地翻身下床,毫不含糊的狠狠将南归踹翻在地。她没有阻拦,南归也没有反抗,就这么任由萧妄几下将他揍得直呕血。
萧妄还不解气,揪着南归的头发将他拎到面前,手臂酸痛不已甚至有些痉挛他却仍不松手。他下意识地想拔剑,才想起自己的剑已经断了,不由面色再度铁青几分,咬牙切齿道:“下次再记不住,老子见你一次杀你一次!刮骨剔肉!祭天域阁战死的兄弟!”
说罢,他将奄奄一息的南归丢在了地上,抖开外袍套在身上。
青稚来时见状忙一骨碌爬起来,急切道:“你干嘛呀?!”
“回帮。”萧妄斩钉截铁道。
“宣战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现在回去也早已打完清算了!”青稚来时平日里鬼灵精怪的,实际上心肠还没黑透,尤其是萧妄也算是救过她一命了,一时不忍心他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你先好好休息,人家......我!我和你一起回去!”
萧妄动作一顿,转过身来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那气氛,就在青稚来时以为他要拒绝时,两个羊角辫忽然被揪住了。
“那还愣着干嘛?”萧妄一抬剑眉,理所当然道:“走啊。”
青稚来时:“......壮士,是我看错你了。”
萧妄单手将断剑收回鞘中,拎着小猫女踹开了门,凛冽眸光扫过脸色各异的三个守门神,皮笑肉不笑地意有所指道:“是啊,你当然看错我了。”
躲开了沙耶之歌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深沉的目光落在那一袭白衣身上,冷笑着:“老子狼心狗肺惯了,要在背后给你捅个窟窿,还需提前打点不成?”
青稚来时一听,忙闭了上嘴。
“你——!”两横君难得听懂一次刚要反驳,却被曲拂之抬手拦住了。
曲拂之神情有些阴暗不明,迎着萧妄冷漠的视线时竟含着抹不忍。可那不合时宜的情感转瞬即逝,他未做过多解释,谦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平缓道:“任务已结,想来二位这是要回主城,还请一路多加小心。”
他没有辩驳,没有谈旧情,甚至没有提及天域阁战败的一字一句,仿佛他们只是一支刚刚顺利完成任务的押运队伍而已。
萧妄黑白分明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不紧不慢道:“好,我们城里见。”
“城里见。”曲拂之望着他大步流星离去的修长背影,眸光渐渐镀上冰封般的寒芒。
两日后,天域阁。
战后的帮派驻地显得有些苍凉,塌的塌,倒的倒,被烧毁了的也只剩了一捧灰。虽然不乏许多长老们自掏腰包来努力重建,但逃离天域阁的也不在少数。
原因无他,水云间的压制力太过于可怕了。
这一战水云间不仅仅是掠夺了天域阁的帮派资材,更是狠狠打压了新起之秀的士气。水云间帮主两横君、军师曲拂之还有沙耶仙子的缺席更是无限发酵,几刀削去了天域阁的光环。
水云间和天域阁没杠上时,大家津津乐道,很少有人断言谁能扳倒谁。可如今压倒性的战绩摆在眼前,唏嘘的同时却又因着不似想象中的龙争虎斗而觉得无趣极了。
仇倾酒将手中的长剑递给了萧妄,面色如常地淡漠道:“帮派仓库里,这把剑品质还算能看,你先用着。”
他十指都缠着厚厚的纱布,即使极力抑制,仍旧隐约颤抖着。
萧妄暗自咬了咬牙,只得装作没看见。那剑不如原先的重,颠在手里有些轻飘飘的,但萧妄没得选,这算此刻的天域阁砸锅卖铁为了他留下的,所以他点了点头:“不错,趁手。”
即使天域阁到了这步田地,仇倾酒还是如此一副无心尘世的模样,褪去了那声让天域阁热血沸腾的号令,骨子里的薄情又冰得人难以近身。
萧妄用拇指摩挲着剑柄上陌生的纹路,正要开口......
“押运路上可还顺利?”仇倾酒明明是望着他的,萧妄却觉得那目光穿过了他,不知落在了哪里。
萧妄言简意赅地捡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汇报给了他,自然而然地避开了与曲拂之间的种种。
仇倾酒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就进了帮派厢房。
——太他妈不是滋味了。
萧妄猛然一拳砸在墙上,惊得旁边正修复建筑破损的几个小帮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那又惧怕又带着些埋怨的目光惹得萧妄心里不痛快,他却知道这怨不得他们。作为天域阁的主战力之一,他在最被需要的时候留了个空位。仇倾酒没有责备他,甚至问都没有问他一句为什么没有赶回来,他现在居然还对着墙撒闷气......他萧妄什么时候这么窝囊了?!
萧妄暴躁地抓了两把自己的头发,大步流星地来到了那几个帮众身边,粗声粗气问道:“账房那老狐狸呢?!”
“啥......?”离他最近的帮众脸色煞白,一时大脑有些宕机。
“我说!”萧妄深呼吸了一口,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账房的醉樱长老呢?”
终于听明白后,那几个帮众面面相觑,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都亮起来了,争先恐后道:“就在在在账房坐着呢!”
萧妄道了谢,扶着他的新武器气势汹汹地朝着账房走去。
背后一个小帮众差点喜极而泣,擤着鼻涕感叹道:“我就说妄爷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他肯定是被水云狗绊住了才没能赶回来打帮战!”
“嘘!你小声着点......当时和妄爷一个队的可是曲少和两横君!”
“......”
账房内,醉樱正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对账本,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此时头重脚轻,看什么都有重影。
萧妄抬手拨开竹帘后愣了一下,退出去又看了一眼确认这里就是账房后才迈了回来,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钱袋甩在了那鸡窝头面前。
醉樱一抬头,萧妄彻底绷不住了,五官直抽抽地想笑,憋出两个字来:“捐钱。”
“萧......妄?”醉樱眯着眼看了他半晌,平日里流连花丛的风流倜傥全然不见了,整个灰头土脸,毫无灵魂地将钱袋打开“哗啦哗啦”倒了一桌子。
那绣着粉色花瓣的白袖子都磨灰了,可见他近来伏案辛苦。
萧妄虽然看不惯平时这老狐狸勾三搭四的作风,但此时竟对他生出了些敬佩来。他从桌上捡回了两个金币揣回口袋里,“嗯,桌上这些全部捐给帮里。”
醉樱头都没抬,一手拨着算盘一手数着钱,将萧妄的全数身家入了帮派金库。
——至此,搬运工萧妄,真正实现了兜比脸干净的预言。
可他不知晓的是,青稚来时踩着他的脚后跟去了帮派厢房,此刻正在声情并茂地和帮主仇倾酒“告状”。
“帮主,你听人家讲嘛~”
仇倾酒放下手中的毛笔,垂着清冷眸子看着在他腿上卧成一团的小猫女,平静如水道:“你已经将曲少给你下毒的事情讲了三遍了。”
青稚来时不依不饶地攥着他的衣服,可怜兮兮道:“是不是人家魅力下降了呀帮主?人家都那么主动了......他还用毒香把我毒得七荤八素的。”
厢房里堆满了待处理的帮派事务,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给足了青稚来时赖在帮主身上的理由,像极了粘人的猫。
仇倾酒倒也随她,一边批注一边听她喋喋不休,“所以你就将事情抖给曲少了?”
“那怎么会。”她灵动大眼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绕着圈子娇声道:“这可是帮主大人交给人家的事情,不过......好似耐不住曲少自己抿出味儿来。”
仇倾酒无言,手掌轻轻覆在哪毛茸茸的猫耳上捏了捏。
“曲少的心思,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来啦。”青稚来时舒服地扬起脖子,将自己的耳朵往仇倾酒手心里送,“他不怕人察觉,所以根本就不防着人家~人家一路上吃狗粮都要吃吐了呢帮主......”
被摧毁的帮派建筑账目就摆在桌上,数目惊人的惨烈。仇倾酒的字迹还墨痕未干,他却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唇角。
“萧妄本就心性坚定,自我意识强大。”仇倾酒执起那份账目,清高中夹杂着些不明的意味,“小萤坏了曲少的盘算,这次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他指腹上的纱布在烛光下白得晃眼,那日十指连心的痛还是如此清晰。
随着复活次数的用尽,倒下去的帮众越来越多,水云间攻势如宏。他手中的射日弓愈发沉重,直到无法拉开弓弦,天域阁的战旗终于倒下了。
——但,是天域阁赢了。
“天域阁赢了。”
曲拂之如沐春风的低淳声线回荡在水云间的议事厅内,听者却犹如兜头冷水泼下。
“扑通”一声,跪在最前方的轻小萤顿时好比落入井底的石头,堵住了那些想要发问质疑的嘴。
娇小身影俯首在旁,曲拂之全然无视,在鸦雀无声中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里的浮叶。
瓷器清脆的碰撞声仿佛心不在焉的晚钟,敲得人不知如何是好。直到那杯热茶逐渐变冷,他都没有再言语。
仗着天塌下来有曲哥顶着的两横君坐在主位上打着瞌睡,而几位长老脚底发凉,弄影长老更是满脑门的汗直往脚边淌。
曲拂之抿了一口香气散尽的茶汤,殷红唇瓣与白瓷相触,狭长眉眼低敛着,翩然儒雅如同一幅不似人间的画。
每一根汗毛都紧绷着的弄影长老想趁着他喝茶的功夫悄悄活动活动酸麻的腿脚,谁知他的外袍下摆刚有晃动,那透白莹润的茶盏竟毫无预兆地正砸在他脚边!
碎瓷飞溅,一片锐角在弄影长老惊恐的目光中径直飞向他的左眼!他下意识地要后退,却发觉这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两横君猛然惊醒,只见弄影长老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面前几滴粘稠的鲜血如冬日红梅,艳丽而刺眼。
“怎……”
两横君的疑问将才脱口而出,就见弄影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头顶隐晦的血条迅速缩减,眨眼间减少了四分之三!
两抹血红从他双耳滑下,或明或暗的紫焰缓缓升起,阴寒气息让几个长老膝盖一软,顿时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手滑了一下而已,诸位这是何必呢。”曲拂之莞尔,抬手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不过是个游戏,怎的如此认真?”
他面上带笑地望着痛苦不已的弄影长老,眸底却毫无温度,风轻云淡着,“你我并非臣子与帝王,人人皆是血肉之躯,跪我曲拂之......折煞了。”
言罢,拂袖离去。
众人忽觉背脊犹如泰山压顶,死死将他们摁在地上。有后位胆子大的悄悄挤眉弄眼地偷看,谁知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要吓飞了......
只见高位之上,向来傻得可气的两横君冷着面负手而立,身后有着苍茫悍戾的龙首守护。龙,生来睥睨万物,法核只攻不守的气概最为贴合龙的脾性。
那硕大龙首出现的无声无息,好似虚影,双眼苍白并无瞳孔,却依旧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威压,让人心生臣服。
“跪着。”他不善命令别人,却不喜看到他人违逆曲拂之,两横君朗声道:“水云间是建立最早的帮派,其中不乏和我一样最早进入这个游戏的人。”
“你,恨君生迟!系统通报里首个斩杀神木军!”两横君又随手一指,“你青衫,头一个敢跟NPC掀桌子叫板的好汉!还有你,座山客!第一次打战场和我一队,我们两个人吓到尿裤子!你敢说没有?!”
被他点到名的人均是哭笑不得,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那时的他们天天担惊受怕,无法接受被困在游戏里的事实,更痛苦于生生死死。倘若一死了之也就作罢,可若是能复活呢?
面对各种庞然大物,毒虫蛇蝎,甚至暴雷海啸......他们从拼命想要逃离,被杀死,再到麻木面对,尝试接受。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无力改变,无力反抗。
许多人都有当英雄的梦想,可当被真实的赋予了机会时,选择碌碌无为的人却不胜其数。
那并不是一段有趣的经历,大家都避免去谈论。偏生两横君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疾步走下帮主之位,铿锵有力道:“无数种被杀死的方式,被吸干血,被咬死,被穿心,被捏爆头,被啃干净骨头......你们体会过的,我也体会过。”
他的话将他自己,还有最早期的玩家引回了从前,一幕幕似在眼前宛如走马灯。
“主城将破之际......”两横君一把揪住眼眶湿润的座山客,怒目圆睁,“你大声告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那是什么感觉!”
“生......不如死......”座山客哽咽着,却被两横君摇晃着让他大声些,“——生不如死!!!”
他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地防止自己陷入了曾经的绝望中,身体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抖着,“你......你知道自己要死了!又一次要死了!没有队友......所有人都在四散而逃!”
“可是......”他悲怆的嗓音让没见过那一幕的后来者心头一紧,没来由地惧怕他要说出的话,“可是,无能为力......”
两横君气极反笑,频频点着头,“好一个无能为力,啊,好一个无能为力啊!”
他用力推开了泪流满面的座山客,他不善言辞,可一想到曲拂之就是为了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布局策划就满心愤慨,更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
“没有一个人敢走上那个要以鲜血献祭的指挥台。”两横君苦笑着,终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一地俯首,“对对对,我就和你们这个状态一个蠢样儿,想求着这场游戏赶紧结束,或者让我再也别复活也行。”
“曲拂之走上去了。”两横君用掌心将自己的脸盖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去回想那袭白衣一次次从高台跌落的模样。
隐约有人呜咽出声,两横君胡乱抹了一把脸,心里暗暗为自己鼓着劲儿,攒足了帮主的气势才继续道:“不论是谁鼓吹了在座长老宣战了天域阁,不论我们打没打赢,你们自个儿想想这是人干事儿吗?你们置曲拂之于何地?置我于何地?”
两横君本就不多的脑细胞在这短短的间隙里已经快要弹尽粮绝了,憋了好久也没憋出下文,越看人事不省的弄影长老越生气,最后索性耍起了无赖,“你说说你们这群倒霉催的!好好的指挥官大腿送到面前你们不抱!非要把人给我气走了才满意是不是?!”
正经不过几秒,他气呼呼地甩着袖子,破罐子破摔道:“滚吧滚吧!你们都滚吧!自作主张不听命令的人,水云间一个都不留!”
眼见帮主那傻二楞子气质又重回高地,原本哭得不能自己的座山客破涕而笑,“帮主把我们都赶走了,水云间不就没人了?”
“没人算什么?”两横君瞪着神采奕奕的双眼,财大气粗道:“爸爸有的是钱!你们不听曲军师的,我就花钱招一批只听他话的!”
他平时不立威,帮众们方才的心有余悸很快就散去了,有人委屈道:“可我们明明赢了,曲军师为什么讲是天域阁赢了?”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两横君也傻了眼,他哪儿知道这些啊。
......
曲拂之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萧妄。
换句话说,他没想到能如此和平的在自己的帮派卧房内见到自饮自酌的萧妄。
“哟。”萧妄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前喝着酒,“曲少这是......正在气头上呢?”
曲拂之遥遥瞥见桌上的香盏早就被人浇透了,不由地弯了弯唇角,坐在了萧妄对面,不答反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看不起谁呢?”萧妄冷笑一声,旋即颇为炫耀地昂起下巴,“沙耶带我进来的。”
曲拂之微微颔首,在心里给沙耶之歌记了一份栗子糕。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妄的神态......他有意收敛了几分张狂和敌意,连自称也改成了“我”,没了回城前的针锋相对,规规矩矩地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着酒——虽然酒是从曲拂之这里自取的,但他挑的是最便宜的那一种。
他忽然觉得萧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曲拂之暗暗有了较量,又取了一壶酒来搁在了萧妄面前,温声道:“尝尝这个。”
萧妄看着那坠着白玉珠的靛蓝酒壶愣了一下,“吟海琼?”
曲拂之不置可否,却在倒酒时被萧妄抬手拦住了。
——果真如此。
吟海琼很是难得,那是打东海副本几率掉落的,饶是他也只此一壶。爱酒之人,比如萧妄,怎么可能舍得放过这种机会?
曲拂之莞尔一笑,终是冲散了那点儿议事厅带回来的不快,从善如流道:“水云间理当给天域阁赔礼道歉,一壶酒而已,还请妄爷莫要拒绝。”
萧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腹诽道装他娘的君子呢在这儿?你什么狗东西老子还不清楚?
但他面上不露,自认为板着脸就能端得严实,和了个稀泥,“那是帮派之间的事,与你我无关,我们不过是押运队。”
“哦?这么说来,你是来叙旧的?”曲拂之二次倒酒,萧妄就不再拦着了。
吟海琼特殊的香气伴着一丝海风的咸,盖住了屋子里残留的药香。
萧妄肚子里的酒虫早就乐开了花儿,心不在焉地答着:“是啊,仅为叙旧。”
曲拂之见他迟迟不端杯子,索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端着酒杯笑道:“好。”
清脆的碰撞声一过,萧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半阖眸间的餍足让曲拂之看得喉结滚了滚。
但是叙旧......他们二人哪来的旧可叙?随便捡出一个旧来就能让萧妄回想起那种被侵蚀殆尽的微妙感觉,不当场掀桌子就很难得了。
推杯换盏三两回,曲拂之不急着点破他的来意,提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话头慢条斯理地聊着,直等到萧妄喝快活了再谈正事。
“这把剑是......?”曲拂之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划过萧妄腰间,将铺垫做得体面。
“哦。”萧妄眼梢似乎跳了一下,他停顿片刻,将那把仇倾酒给他的剑取下来搁在了桌上,面无表情道:“之前的剑无法修复了,在新的打造好前先暂用。”
见曲拂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萧妄不由心里有点打鼓。他想着,这个情况到底应该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还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曲拂之好似一尊面如冠玉的神佛,狭长眉眼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潋滟生波地将人心思所想看了个通透,却又恶劣至极的不言语,等着萧妄的下文。
断剑重铸,对于萧妄来说至关重要,不论是为了自己的战力,亦或是天域阁的复仇。
脸色几变,萧妄眉头紧锁地扫了一眼桌上的剑......
曲拂之唇红齿白间蔓出一丝低笑,那点儿妖气一放即收,不紧不慢道:“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他猜得没错的话,萧妄方才是打算和他拔剑相向硬逼着他开口助力了。
他一开口,倒是萧妄悄然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就拿这把品质颇为一般的剑去架曲拂之的脖子?萧妄觉得在被毒翻前直接架自己的脖子可能更能痛快一些。
话已至此,萧妄也不再拐弯抹角,从纳袋中召出曾经从曲拂之手里要走的翡翠瑶盏和一块漆黑寒铁,正气凛然道:“之前醉酒冲曲少讨了这灵器,后来想想怪不好意思的。”
他板着张冷峻狂傲的脸,说着最好意思的话,听着倒像是“你该感谢这东西入得了本大爷的眼”。
“这寒铁在我手里许久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
他话还没说完,曲拂之已经轻轻一挥手,将那价值不菲的罕见寒铁收入自己的纳袋中,如沐春风道:“愿代效劳。”
萧妄额角抽了抽,这么好说话?!好歹他还象征性地准备了一套说辞?!
曲拂之将那翡翠瑶盏沿着桌面又推给了萧妄,忽然冷声道:“但这个,烦请收好。”
这翡翠瑶盏本是一对,连同里头的锦鲤。附灵时他无比上心,为的就是将它赠予该拥有的人。那根本不是萧妄要去的,而是他有意送给他的。
可萧妄为了托他打造一把剑,居然要把它退回来?
这让曲拂之一时很是不悦,说不清道不明地阴郁萦绕心头。
萧妄见曲拂之变脸似的态度转变,倒也见怪不怪,对他来说这样的曲拂之才正常些。
反正要办的事儿完成了,于是萧妄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谢过曲少了,可千万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曲拂之神色不明地睨这他,风轻云淡道:“妄爷就这么相信我?”
“越小的物件越难附灵,稍有差池就无法补救。将酒杯做成灵器,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夸张......”萧妄邪邪地一勾唇角,从桌上抓起剑别回腰间,站起身来半嘲讽道:“如此好的寒铁在手,曲少不会没自信打出一把剑吧?”
这拙劣直白的激将法差点将曲拂之气笑了,半句好话没有就算了,这人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拜托别人帮忙呢?
——此时,距离萧妄手执违命剑立于水云间之日,仅剩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