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灯塔》白玉承玄

13、13

　　017伸出去的手骤然缩回。

　　楚若溪以为水太烫了，连忙问：“是不是温度太高了？”

　　却见017盯着浴缸一动不动，摇了摇头，眉头罕见地皱了起来。

　　他再次伸出手去，却依然猛地缩回，再试探，再缩回。好像在反复做什么实验，每次伸出去手指，仅碰到水一秒就立马收回，迅速的让人害怕。连楚若溪都有些发愣，看着他反复试探，不知所措，像个故障机器人般重复着操作。

　　017终于缓缓扭过头来，看着楚若溪：“洗澡。”

　　楚若溪这才哦了声，连忙提着水壶出去，顺带帮他关上了门。

　　不过她发现，一觉醒来，他说话不再结巴，虽然只是简短的几个字，声音也清晰多了。

　　只是她感觉017像是变了点什么，也不知道哪里变了，好像一觉醒来，整个人变得比先前更冷静成熟，还带着阴沉与压抑。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吧。

　　她将空水壶放在了炉子上，重新注满水。

　　她在想，要不要将爸爸的实验笔记告诉017，也许他能对外边的怪物有更深的了解，这样他们存活的概率将增大。可是仔细思考许久，她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即使她说了，也只会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或许他知道的东西远比她想象中多。

　　017的苏醒，让她又重新燃起希望，好像所有的未来又可以开始幻想，又有了新目标。

　　她在脑海中盘算着明天的行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将粮食和水带上。

　　她鼓起勇气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果不其然，窗外的丧尸依然拥挤地堵在玻璃外，即使下着大雨，也能看见他们发红的眼睛在闪光，像狼一般虎视眈眈。

　　浴室里忽然传来咆哮声，十分痛苦。

　　楚若溪急忙冲过去，打开门，却发现017跪在浴缸里，浑身湿透。

　　他身上的衣服都没脱下来，眼睛已经开始泛红，露出了和外边丧尸一样的眼神。他的表情变得狰狞，像是在和什么搏斗，脸上泛起深红色的青筋，一道道从脖子往上蔓延，嘴张开着，喉咙里撕扯着来自地狱的焰火，像个恶魔。

　　看见楚若溪的一刹那，他愣了几秒，随后眼中的红光消失，又恢复了宁静。

　　只不过脖子上的红色筋脉依然错落着，在楚若溪的惊愕中，逐渐变浅，逐渐消失。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眼楚若溪，眼神开始迷离涣散，随即又换上幽深且复杂的目光。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

　　绝望中带着迷茫，迷茫中带着杀戮，杀戮中带着温柔，温柔中带着冷漠与热情。

　　这是怎样一种糅合，楚若溪难以描述，有一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好像并不在这里，而是遁入某个虚无的空间，在远处静静凝视着她。

　　017重新坐了下来，他冲楚若溪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楚若溪战战兢兢关上门，坐在沙发上，却怎么都放不下心。

　　这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017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奇怪的现象隐约让她有些不安。她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感觉他的身体似乎又差了些，差到无法控制自己，时刻处在崩溃边缘。

　　如果能够有办法医治的话。

　　她去了储物间，看见爸爸的研究台上陈列着许多药剂，红的蓝的紫的，都标着她不认识的符号。药剂瓶上贴了写着潦草字迹的标签，她看不懂，也不认识上面的单词。不过柜子里放着很多药材，多数她都记得，有一些半成品还封存在真空管里，有些则被密封在放水袋中，完好无损。

　　她努力回忆着脑海中的知识，想起每当自己因病疼痛不已，处在濒死边缘时，爸爸总会给她来一针，让她陷入短暂的麻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名的药，但很管用，至少在止疼上效果奇佳。

　　如果不能治好他的病，至少能帮助减轻痛苦吧。

　　楚若溪凭着记忆中的步骤，将几味干草药送进了研磨机，拿着捣药锤磨成粉末。又拿出了烧杯，将颜色各异的药剂水倒了进去，混合成一杯浑浊的液体。没有电，她只能手工制作，估计味道也不会太好。

　　楚若溪觉得，现在的她有点儿像童话故事里的女巫，拿着捣药锤在药房里捣鼓。

　　随后一杯散发着怪味的药水出炉了。

　　楚若溪捏着鼻子，味道着实不好闻，但还是努力端到了017面前。

　　隔着一扇门，017在里面静坐着不动，但她还是听见了他低沉的喘息，像是在隐忍什么疼痛。

　　楚若溪敲了敲门，小心尝试着：

　　“我给你做了杯药水，可能喝了会好受些，你要不要尝尝？”

　　017没有回应，过了半晌，他才艰难打开门。

　　楚若溪看见他浑身遍布血痕，褪去的衣服露出大片胸膛，上面一道道血管红得发紫，像是被邪恶因子控制般，树根状从心脏处散开，每一条血管仿佛都是活的，将他整个人包裹在血色中。

　　017皱着眉，他看着楚若溪端过来的杯子，毫不犹豫就喝下去了。

　　但喝下去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像触电般忽然颤抖，身形不稳地倒在楚若溪身上，嘴里发出更吓人的低吼声。

　　他张了张嘴：“我……沙发……”

　　楚若溪明白他的意思，立马将他扶着去了沙发。

　　他虽然已经洗好澡，但衣服却没完全穿完，在寒冷的夜晚显得如此单薄。楚若溪将毛绒毯裹在他身上，让他坐在了煤炉旁，这才消散他的寒意。

　　也不知是怎么的，他颤抖了一会儿，药效似乎起作用了。

　　他的眼睛泛起迷茫的雾气，笼罩着整个眼眸，模糊到连瞳孔都看不清晰，只有彷徨与无助浸透灵魂。

　　等他再次意识清醒，他似乎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他。

　　眼睛澄澈的像仙女池的泉水，湛蓝泛着碎裂的波光，连洁白的眼睫毛也忽然明媚起来。

　　他问：“我……睡了……很久……吗？”

　　他的声音依然沙哑难听，但比起之前更为清晰，能听清每个音节。

　　楚若溪点了点头，惊讶地望着他。

　　他瞬间的变化，仿佛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变化，默默闭上了嘴，似乎不愿多解释，只是眼睛里泛起了一丝水雾。水雾漫延上他的眼角，却在眼角处停留，眼睛是别样的晶亮，像在层层乌云里透出银黄色光芒的月亮。

　　他像是哭了，又像是没哭，因为他并没有流泪。

　　可眼中的那抹沉重与哀伤，却让楚若溪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想问刚刚在浴室发生的一切，他是否记得。她想问，他身上遍布的血管到底是什么。她想问，他以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让现在的情况发生……

　　可是她什么都没问，也问不出口。

　　017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是这次的沉默更像是在自甘堕落，他的背上笼罩着山脉的阴霾。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与楚若溪保持了距离。

　　即使楚若溪坐下来，他也下意识往旁边挪去，连咪咪的撒娇求摸都被他无视。他低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拳头渐渐握紧，连裹着的毛绒毯也跟他一起陷入阴影里。

　　“我不会问的，你放心。你不用想太多，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

　　楚若溪将手伸了过去，他下意识闪躲，却被她牢牢握住，十指相扣。

　　一片洁白的羽毛从天而降，楚若溪伸出手去，将它接住了。

　　017惊愕地瞪着她，看见她眼神坚定地望着自己，如第一次在冷冻室见他那样，目光灼灼。

　　“我们会逃出去的，我会带你找到你爸妈，我们都会离开这里。”

　　楚若溪咬牙，像当初那样许下承诺。

　　017盯着她看，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所有的话都藏在幽深的眼眸里，无言诉说。

　　室内的气温变得越来越低，已经进入深夜了。

　　楚若溪看他衣裳凌乱，刚换上的新衣服被他随意披在身上，裤子上的皮带还没系好，连领子都折叠进脖子里，整个人裹在毯子里乱糟糟的，只能微微指了指他的衣服，暗示他扣子开了。

　　017低头看了眼自己，缓缓伸手整理衣服。

　　他倒是一点都不避讳楚若溪，许是在研究所里呆习惯了，但楚若溪还是出于礼貌回避了一会儿。

　　等她再次转过身来，017已经穿戴整齐，像个十九世纪英国信使。

　　黑色披风与他相搭十分合适，头顶的防风帽也，衬得他皮肤更加雪白。小皮靴也是爸爸年轻时喜欢穿的，岛上经常下雨，有些泥泞的地方就特别适合穿皮靴，两人的码数相差不大，刚好合身。

　　楚若溪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兴奋地将他带到镜子前。

　　浴室墙上的镜子已经散去湿气，只凝结着些许水珠，模糊的镜面上倒映出他的面容。

　　“你看看，多帅呀。要是在我们学校，那可是很多女孩子追你的哦。”

　　楚若溪尽可能地放松心情，让自己的语调欢快些，缓解此时的沉闷。

　　她努力挤出个笑容，让自己的脸显得不那么单调。

　　017呆呆看着自己的脸，像是看见了个陌生人，有些迷惑，又有些熟悉。看着看着，他逐渐低下头去，望着皮靴，抓紧了楚若溪的手。

　　楚若溪有些疑惑，擦了擦镜子，却也没发现什么古怪。

　　“怎么了？”

　　017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傻站着，像个木偶似的，也不愿意再扭头看向镜面。

　　不过他不愿意照镜子就算了吧，也许是太久没照过镜子，他有些不适应。

　　楚若溪将他带了出来，递给他一块毛巾，让他擦干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017动作僵硬地擦着头发，一边烤着火，盯着墙上的相框发呆。

　　墙上挂满了楚若溪和爸妈的照片，有的是她儿时玩滑滑梯拍的，有的是她跟爸妈去游乐园拍的，有的是她独自坐旋转木马拍的，还有她在学校表演时的照片，她去参加钢琴考级拍的，去旅游时吃着烤串的照片……

　　爸爸妈妈很爱她，给她留下了许多美丽的相片。

　　可惜这些相框因为蒙了尘，都灰蒙蒙的一片，人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楚若溪见他盯着相框看，忍不住给他细细讲解起来。

　　“这是我和爸爸去游泳馆拍的，当时还不会游泳，被吓得半死。”

　　“这个就是在游艇上拍的啦，那天我们看见了成群的虎鲸，很壮观，可惜没拍下来。”

　　“这张嘛，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一起去参加某个活动，路上拍的风景照。”

　　……

　　017认真听着，看着楚若溪的脸，眼中跃动着欣喜的火苗，一闪一闪。

　　夜已经太深了，再不休息会耽误明天赶路。

　　楚若溪明显感觉到空气又变冷了些，许是到了下半夜，她开始催促017上楼睡觉。二楼的房间她都简单收拾好了，整理好了床铺，他和017一人分了个房间。咪咪选择了跟自己睡，大概是女孩子的床比较柔软，刚蹦上来它就睡着了。

　　017并不困，但他还是乖乖躺下。

　　二楼没有灯，但拉开了窗帘，窗外的天透着诡异的灰蓝色，照在地上如霜般皎洁。

　　风吹着雷点劈在远处的山坡上，在半山腰裂开巨大的口子，窗外暴雨如注，风凛冽地捶打着邻居的房顶，将铁皮刮得咵咵作响。树影在窗户前摇曳，纤长的魅影从床上折叠到床底，落下漆黑的颜色。

　　楚若溪和017的房间对着门，她没关门，017也没关门。

　　她说：“如果你有什么事，直接来我房间叫我。”

　　017点了点头，像是对她进行了允诺。

　　楚若溪终于安心地闭上眼，将怀中的咪咪搂在了胸口，听着它炙热又稳重的心跳声。

　　明天一定能离开这里吧。

　　楚若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