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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表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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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京城二字,淑晔一个激灵,跳下床套了鞋子就跑。
就算是梦,她也一定要问清楚,她京城的那个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从小到大,她所知道的都是一个故事——
十六年前,那时还是嘉平三十九年,兴武帝在位的时候。
大夏和北陌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三年,而她的父亲,宁远侯府的世子宁涧,是驻守边疆的一位小将军,他已三年不曾归家了。
那年冬天,她的祖父,也就是老宁远侯病重。
宁涧是独子,老侯爷盼着他成家盼了多年,可他一直在外征战,家里给定了亲事,他却连回去成亲的功夫都拨不出来。
当时战事焦灼,也的确是脱不开身。
老侯爷觉得自己过不去这个冬天,若是他死了,宁涧倒是能回家守孝,可成亲要么等三年之后除服,要么留下遗愿令他热孝成婚。
他算了算,边关离京城千里之遥,信快马送去,人再赶回来,怕也超了这百日之期。
老侯爷便拖着病骨去了亲家——定伯府卢家商议,希望能让宁涧的未婚妻小卢氏去边关成亲,毕竟热孝成婚虽有向死者报喜的理由,到底不太合理法,日后宁涧在朝为官,难免遭人非议。
而他拼了这把老骨头,用人参灵芝吊命也好,秘不发丧也罢,只要“挺”过大婚之日就行。
卢伯爷倒也通情达理,一口答应了,把女儿千里迢迢从京城送到边关,就这样把婚事办了。
两家原打算礼成之后,小卢氏就回京城,到时候无论住在定伯府还是接掌宁远侯府,都可商量。
但战事瞬息变化,竟耽搁了她的行程,这一耽搁便是一年之久,到了嘉平四十年的冬天。
更没想到的是,许是人参有用,老宁侯的身子骨又一日日好了起来,他便写信跟宁涧说,不如就让小卢氏在边关住下,培养培养夫妻感情。
转年他收到回信,却已是永安年,兴武帝殡天,新帝萧择刚刚继位,小宁侯报喜的信到家,说是妻子有孕,暂不归家,会在边关照顾周全。
这下可捅了篓子了,因为这不是家事,而是国事。
淑晔不明白,师父也不好解释太深,什么国丧有孕之类,只说这事不对,而且因为路上时间耽搁,京城丧讯到边关和他报喜的信恰恰错开,便没能遮掩住。
后来宁涧上了请罪的折子,服内生子,事若未发,自首亦原。
新帝倒也宽宏,加上他实属有能之臣,便只轻轻放过,并未追究。
小卢氏生下她不久,独自回了京城,毕竟带个才满月的婴儿太过扎眼,招人非议。
宁淑晔就这样留在了边关,被托给宁涧的一个下属的家眷照料。
战事结束,宁涧随军回京,也不便带个不到周岁的孩子。
再后来老侯爷去世,老侯夫人伤心病倒,又耽搁了一年。
再之后,是淑晔自己病了,走不了了,被送到幽月谷治病,由宁涧好友,现任的谷主晏华照料。
其实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只是自打记事,每隔七日都要去泡药浴,一直泡了十几年,从未间断。
如今倒是说她快好了,药浴可以不泡,她也能在及笈之前回京。
但一个从未见过的家,如何与照料自己十几年的师父,以及从小长大的幽月谷相提并论?
淑晔自己不想回去了。
可这个梦,却让她有了别的想法。
几年前师父在采药时,中了一种奇怪的毒,用了很多办法都好不了,那时候师兄师姐还多,大家一起翻医书,找到了个解药——续元丹。
这药其实也出自幽月谷,据说是前任谷主所制,能解天下百毒。
只是炼制不易,多年来也只得了几颗。
老谷主死后,此药便失传于世,现在千金难求。
若梦里说的是真的,加上宁侯和师父的关系,当年他能得一颗也很有可能。
所以现在宁淑晔跑的跟飞起来一样,片刻就到了谷主屋内。
“信里说了什么?”淑晔扑到晏华身边,急切的扒拉他手里信件,“晏华兄敬启……”
念完这五个字,剩下的对她来说就是天书了,淑晔有几分丧气的把信交还回去,央求道:“师父,给我念念吧。”
以往的信件,晏华只是告诉她大概意思,从不逐字逐句念给她听。
这次也不例外,晏华只道:“你已经十四了,过了年转眼就是及笈之期,你父亲让你准备回京。”
什么转眼,明明她的生辰在夏末,淑晔想说自己不走,但想到那个梦,耐下心问:“还说别的了吗?”
晏华心下诧异,此前提到这事,她总捂着耳朵大叫不听,今日倒是奇了。
不过这是好事,于是道:“你父亲说,京城距幽月谷路途遥远,若能提前启程,到京城适应一段日子更为妥当,大户人家的姑娘及笈,都要摆宴席告知亲友,你身为侯府的小姐,有些规矩提前学了更好。”
淑晔不说话,她忽然想到那个梦里的夫人,她若是宁远侯夫人,那她……
真的是什么侯府的小姐吗?
那个侯府的人,什么老太太,莜莜,侯夫人,甚至那个楚公子,对她都不怀好意啊?!
不过师父嘴严,他知道什么也不会告诉自己,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防贼似得,医术半点不肯传教,连字都不让她认识。
更何况,这种事估计师父也不一定知晓!
晏华又说:“提前走也有急有缓,你父亲信里提到十日后,也就是上元节那日,你的一位远房表哥楚文回京路过安平关,你可以和他一道上京;要缓就是五月里,京里守将轮值,到时候他托相熟的武将家眷将你一路带上京,这样更稳妥些,路上也舒适。”
“远房表哥?姓楚?”
淑晔惊讶地叫出了声,正在心里想着那个梦,师父就提到个叫楚文的!
会是那个楚公子吗?
梦里她看清了那人的脸,现在又有个姓楚的回京,难道是同一人?
“……这丸续元丹是老爷当年征战沙场时,故人所赠,后来奴才一家奉命在西北照顾姑娘……”
“……可是这一路上护送大姑娘进京……”
如果他说的老爷是宁远侯,而她就是那个大姑娘,那岂不是说丹药就在他的行囊之中?
宁淑晔心头砰砰直跳,还有那梦里的一切,但渐渐地,她脊背有些发冷!
她第一次做这个怪梦时,那个女子说,让她救救他!
之后又梦到自己说什么长辈用不到的话,难道是师父?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那……
晏华没想到小丫头没问别的,却揪住了一个名字。
他自然知道此人,信里也写了来龙去脉,于是跟她解释:“这是老侯夫人娘家人,家里也是武将,曾是你父亲下属,当年便是托了他家照顾你,现在要告老还乡了,便让儿子先护送家里物件回去。”
“师父见过他吗?长什么样子?”淑晔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件件都对上了!
晏华摇头,心道她今日反常,莫不是小小少女长大了……?
*
等她离开,晏华还坐在桌边,手里摩挲着那厚厚的信件。
其实每次宁侯来信,所说的,远不止于家长里短这一点事情,还有他,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为她做的准备……
一边淑晔回了屋,便在纸上把三个梦都记述下来,她不会中原的文字,但是却跟一个师姐学过北陌的一种密文,据说还是宫廷里流传的,晏华倒没阻止她学这个。
写完了,她看着纸张发起呆来,心里来回琢磨,琢磨那个梦,琢磨这些年她知道的所有关于京城的只言片语。
小时候她其实很想知道自己父母的事情,那时候谷里孩子很多,虽有不少是因战乱失去双亲的孤儿,但也有一些家就在幽月谷附近。
待她好的几个小师姐,每逢年节回家,都会给她带好多好东西回来。
有草原上的新鲜吃食,还有家里父母特意准备的礼物,那时候她最期待的就是新衣裳。
小姑娘天生爱美,收到新衣高兴的不得了。
附近几个部族的衣裳她都有!
后来她才知道,那些都是她们的家人,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
虽然心里很是感激,可是慢慢的,她想穿上自己娘亲亲手缝制的衣裳。
这样的礼物,直到五六岁时才收到。
京城寄来的衣裳,样式,布料都是很好的。
可是那样的绸缎,广袖,还有束腰,其实都不大适合北地,而且常常不是大了,就是小了。
不过她还是很珍惜,把衣裳洗净收好,年节时才拿出来穿一次。
再后来她更大一些,更感兴趣的是读书识字,是学习医术,治病救人!
可是别人都能学,只有她不能学。
师父说,她是贵族家的小姐,医术对男子而言都不过是中末流的谋生手段,女子学医,那更是离经叛道之举。
哪怕开堂看诊,男子也不会上门,女子找她,又多是妇人之事,难道她堂堂一个侯府嫡女,抛头露面去当坐婆接生不成?
此种女子被归为三姑六婆,大户人家的门都不让进,她难道去救治那市井烟花之地的女子?
宁远侯府如何丢得起这个脸?
更何况医者都不医女子,说什么“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
小小的淑晔满脸是泪,她不懂为何满心期待的家乡竟然看不起医士,明明在北地,事情不是这样的!
“哪又为何不让我认字?”
她哭着追问,渐渐大了,有了羞耻之心,旁的师兄师姐都认字,偏她这个所谓侯府小姐不认字。
逼问之后,晏华道:“因为我教不了你!”
师父甚少生气,那一次是真的发怒了,气的脸色青白,胸膛起伏。
“我也不过是个被人看不起的医士,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懂了吗?”
君子二字,她倒是知道的,君子不齿,她也听懂了。
可她不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看不起她的师父,看不起医者!
很多年前,晏华身体还好的时候,他常常出外行医,也曾把淑晔带在身边,那时候见到的所有人,都将他敬若神明一般,大家都叫他晏先生。
他记得自己医治过的每一个人,能喊出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的痛楚。
每次他们离开那些牧民聚居之地,行囊里都会被塞上好多好多礼物,吃食。
师父当面不会拒绝,等人们散开,他又悄悄的给送回去。
他跟小淑晔说,那些都是普通的百姓,生活不易,所以不能拿他们的东西。
他也从不拒绝医治女子,甚至他也在教女子医术,不然谷里那么多小师姐哪儿来的?
北地根本没有中原的臭规矩!
凭什么她就得遵从中原的规矩,凭什么她就不能学医?
她多羡慕小师姐们啊!
他们总是待她很好,带着她玩儿,给她做好吃的,陪着她,照顾她!
有一次她们带淑晔偷溜出去,遇上了乱军,大家吓坏了,以为这回必死无疑,可师姐们还是把她护在身后。
好在幽月谷的名气大,谷里的医士都有一块令牌,亮出牌子后,那些乱军竟然恭恭敬敬的把她们送了回去,还教训她们不能乱跑!
后来才知道,拿着这牌子,哪怕穿过战乱之地,也会安然无虞……
想着想着,眼泪不觉淌了下来。
回忆里京城的事情很少很少,更多的都是在幽月谷,她的伙伴,她的师父!
对!
那个破京城根本不重要!
淑晔在桌子上一拍,怕什么呢?管她是不是侯府小姐,不是最好!她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都是没见过的人!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救师父!
所以,她要去安平关亲眼看看,那个楚公子到底是不是梦里那人,如果是,她就把药找到,偷出来!
如果不是,那她再回来就是了,总之她不会回京城做什么狗屁小姐的!
拿定了主意,她又去跑去跟晏华说,还是五月再走好了。
晏华倒也不疑有异,这么多年了,淑晔的心早冷了,小时候期待京城的家,缠着他天天问是什么样子,家里有什么人,而现在她已经不怎么提起了。
骗过了晏华,淑晔当夜就收拾东西跑去了安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