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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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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抵在了聂云汉的咽喉处,他梗住脖子,转了转眼珠,举起双手,讪笑道:“指挥使大人,卓大人,我错了。”
狱卒过来,抬腿想要往他膝窝里踹,聂云汉“扑通”一声跪下,回头冲狱卒嬉皮笑脸:“我自己来!”
旁边有小吏把卓应闲的佩刀捡起,谦恭地递到他面前。
卓应闲面色微红,将佩刀挂好,好整以暇道:“无妨,较量一下而已,现在得知聂千户身手依旧矫健,想必功夫没搁下,卓某倒是放心了。”
宋鸣冲连连作揖:“谢卓大人宽宏大量,不与竖子计较。”
卓应闲微微颔首:“指挥使大人,事情紧急,希望聂千户能快些收拾停当,我们也好尽快上路。”
“我还是副千户?”连着听卓应闲称呼了两次,聂云汉的眼睛更亮了,激动地膝行到宋鸣冲跟前,抓着他袍子下摆,“这两年的俸禄呢?都给我攒着呢么?”
宋鸣冲被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弄得有点难堪,不好意思地看了卓应闲一眼,后者扭过头去佯装无事,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快带下去,梳洗干净!”宋鸣冲大手一挥,俩狱卒上来架着聂云汉就跑。
聂云汉不停挣扎着,两条长腿在地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痕迹。
“指挥使大人!我的钱都在哪儿啊?!”
“此人性格狂放不羁,让卓大人见笑了。”宋鸣冲尴尬地冲卓应闲一拱手,“请大人偏厅一坐,待本使前去跟他说明情况。”
卓应闲回礼:“天气甚佳,我在此等候便好。”
大牢旁边一间值房里,聂云汉泡澡泡得那叫一个舒爽,他浸在水里半天不出来,水面上咕噜咕噜直冒泡,吓得两个小吏紧张地凑过来看。
谁知聂云汉“轰隆”一声从桶里钻了出来,水花四溅,顺手捧了一泼水,把那俩人浇成了落汤鸡,看着他俩哈哈大笑。
两个小吏面面相觑,也不敢惹这位大爷,默默地抹了抹脸。
隔着临时挂起来的纱帘,宋鸣冲背着手,皱着眉一直来回踱步。
“闹够了吗?卓大人可在外边等着呢!”
聂云汉好整以暇地坐回水里,拿着布巾往身上擦:“让他等着呗,我都沤出味儿来了,得好好洗洗。”
“合议签订后,独峪人安生了两年,但部分同仁认为,他们是在休养生息,徐图后计。这次突然在我们大曜境内露面,一定是在谋划什么。”宋鸣冲背着双手,语重心长道,“最了解独峪人的就是‘赤蚺’,此次皇上派铁鹤卫来带你出去,让你戴罪立功,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让人审了我两年,屁都没审出来,现在又要我带人去查独峪细作,这不就证明我们没问题么?这皇帝老儿,话都让他说了。”聂云汉撩了把水洗脸,懒洋洋道,“‘赤蚺’已经没了,你让他另请高明吧,不行把我关回牢里我也没二话,没给我义父一个说法,别指望我为朝廷卖命!”
“你——”宋鸣冲气得一撩帘子冲进来,“你敢抗旨?外面卓大人可等着呢!‘如若不从,格杀勿论’你哪个字不懂?进一步是恩宠,退一步是砍头,傻子都会选,你不会?!”
聂云汉拿着布巾继续在身上蹭,冷笑道:“就那位?指挥使大人,你的眼疾加重了吧,这人根本……”
他话说到这儿,突然顿住,没有说下去,转着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宋鸣冲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打断了他的话,没注意他的表情。
“聂云汉,你别犯傻!关山一事现在没定论还好,只是解散‘赤蚺’,你们的品级封赏都还在,难道你非要把事情闹大,搞得他们关家抄家灭族?!不如另寻他法!”他按着木桶边缘,伏低身去,对着聂云汉轻声说道,“告诉你,这伙在大曜活动的人,为首的就是你们老对手哈沁!当初那十二连环锁跟他脱不了关系,你要是想证明关山的清白,这是个一箭双雕的机会!”
聂云汉看着他,表情肃然变得凝重,漆黑双眸溢出寒意,抓着桶沿的手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时至午时,阳光变得灼人,卓应闲站在屋前檐下等待,神色依然淡漠。
旁边小吏时不时地问他是否要到偏厅休息,是否要进茶,都被他一一拒绝。
聂云汉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皎如玉树的身姿,绛紫的官袍被阳光映得似乎更加浓俨,像是一抹熊熊燃烧着的霞。
他眯了眯眼,似是有些忌惮这样灼热的颜色。
卓应闲回头,见他改头换面,仿佛有点不认得,微微一怔,随即冲他点了点头。
聂云汉将一头乱发高高束起,挽成发髻,显得利落干练,他换了件黑色的袍子,衬得肩背魁梧,窄腰长腿,仿佛两年牢狱生涯给他留下的只是略显苍白的面孔,其他一切都堪称完美。
尤其那双深窝眼,双眼皮,眼尾修长,略略上挑,衬上浓眉和高挺的鼻梁,更显深邃,好似能看透人心。
这人将全身的杀伐气收敛得不见踪影,只留了一点在眼睛里,也只是一瞬就被掩去了,换上满眼笑意。
聂云汉见了卓应闲探究的目光,抱着双臂走到对方跟前,得意地一挑眉:“卓大人,我英俊不英俊?”
卓应闲背起手,目不斜视:“聂千户请自重。”
聂云汉无声地笑笑,迈开长腿向外走去,“走吧。”
“去哪?”卓应闲快步跟上。
聂云汉边走边说:“你那皇命不是要指挥使对我有求必应吗?我要求不多,老部下,老装备。”
“老部下?几人?”
“四人。”聂云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大人担心我们下抗上?”
“你们得有那本事。”卓应闲板着脸,冷冰冰地说着,大步越过聂云汉,出了院门。
他走了两步,见聂云汉没有跟过来,便皱着眉转头看,只见那人没型没款靠着院门,抱着双臂,笑得像个混球。
聂云汉看着卓应闲板着的小脸,打趣道:“卓大人知道去哪儿找?”
卓应闲此刻很想把此人的狗头砍下来。
“赤蚺”的丰功伟绩他自然清楚得很,与之相关的话本、评书都令普罗大众耳熟能详,卓应闲自然也看过不少。
打心眼儿里,他也是敬重这样一群为国出生入死的义士。
只是没想到,赫赫有名的聂云汉是这样一个人,见面三句话,两句是撩闲。跟话本里那个气冲霄汉、大义凛然的形象相去甚远。
卓应闲扭头瞟了那人一眼,将自己满腹牢骚压住,面上只是蹙了蹙眉,朗声道:“请聂千户带路。此去任务紧急,万不可拖延时间。”
聂云汉冲卓应闲走去,深邃的眸子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卓大人今年贵庚?脸嫩得很。”
但他也没打算等对方的回答,懒懒打了个哈欠向前走去,随口道:“年纪轻轻别这么端着,多累。”
卓应闲莫名兜头被人教育,一脸“关你屁事”的表情,快步跟上他。
棠舟府城街道上行人如织,道路两边店铺林立,聂云汉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四下打量,姿态甚是逍遥,好像不是要去办事,而是出来逛街。
卓应闲与他并行,禁不住问道:“不知聂千户要去哪里取装备?不如快点行动。这些装备都是什么,如无必要,最好不要携带太多……”
聂云汉伸长了脖子看向远处,脸上浮现惊喜的笑容,打断道:“太好了,还在!”
那是个小吃摊,他大步跑过去,大马金刀往桌边一坐:“卓大人,我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饿得心慌,得填填肚子。装备就在府卫仓库,宋大人给了手令,到时去取即可。那些都是我们‘赤蚺’利器,自有用处,必须得带着,请多见谅。”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卓应闲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只得随着他坐下。
牢饭实在难吃,此刻一朝得救,聂云汉一口气点了两碗馄饨,两碗羊肉面,再加三个烧饼,后来还跟老板娘打了招呼,要带三十个烧饼、五斤酱牛肉上路,让她先打包好,回头会派人来取。
卓应闲心中挂着事,并没觉得饿,但是耐不住聂云汉一边稀里哗啦吸着面条一边劝他,便咽了咽口水点了碗羊肉面。
喷香的羊肉配上羊油炼的辣椒油,第一口下去,卓应闲顿时眉峰一挑。
聂云汉观察着他的表情,此刻甚为得意:“怎么样,我推荐得不错吧?这里的羊肉面远近闻名,好多外地人都慕名而来,是老板懒得做大,要不然分店都能开出几十号去。”
“确实美味。”卓应闲淡淡道,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不像聂云汉那么狼吞虎咽。
“你是不是很少吃这种街头小吃?整日锦衣玉食惯了,偶尔吃一次,肯定新鲜。”聂云汉嘴里吃着东西,并没耽误说话:“卓大人刚当差不久?今年贵庚?”
“二十有二。”
“啧,果然年轻,方才初见时,我还以为只有十八。”聂云汉打量着卓应闲因为吃了辣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抿嘴一笑。
卓应闲没理他,总觉得他问这么多话,看似闲聊,实为打探,便谨慎了许多。
“我今年二十五,虚长你三岁,不如我们兄弟相称?”聂云汉抬手擦去额头汗珠,笑盈盈地看着他,“我们赤蚺都是兄弟,跟你大人前大人后的叫着实在别扭,反正接下来出生入死都得一起,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就别这么见外了吧?”
他嬉皮笑脸地踢了踢卓应闲的靴子,眼眸熠熠生辉:“你也别叫我聂千户,不如叫声哥哥来听?”
卓应闲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了两下,想把眼前这碗面泼到这登徒子脸上。
“聂千户,牢里待了两年,憋坏了倒是没关系,但是千万别找错了人。”卓应闲放下筷子,从怀中掏出布巾擦擦嘴,“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聂云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咬了口烧饼慢慢嚼,咽下去之后才笑着说:“谢贤弟关心。”
“聂千户在此地可有家眷?”卓应闲自动忽略了他的称呼,打算主导问话,免得被他带偏,“需不需要回家看看。”
“打听哥哥私事?”聂云汉笑得眉眼弯弯,“咱们赤蚺水里来火里去,说不定哪天命就没了,何苦害人良家子。不瞒你说,我也志不在此。”
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表情神秘,满脸写着“我有想法,快来问我。”
卓应闲从善如流:“不知你志在何处?”
“要是有解甲归田那天,我就来这摊子上,把老板的独家秘方买断,把铺子开遍十里八乡,搞不好还能开到京城去。到时候阿闲你可一定要来捧场啊!”聂云汉说得兴起,回头冲老板娘喊,“大婶,您家的秘方多少钱肯卖?!”
老板娘正在和面,听他这一吆喝,笑吟吟地道:“别人来买,千金不换,聂千户你买,看着给就成!”
“一言为定!”聂云汉冲老板娘举了举手里剩下的半个烧饼,笑得见牙不见眼。
卓应闲看着他豪迈爽朗的笑和那一口白牙,莫名心情也好了些。
聂云汉端起碗来,把那面条汤一股脑儿地喝下,擦了擦嘴,看着卓应闲,突然带了一点求饶的口吻道:“卓大人,你可别见怪,方才我是说笑。若此次事儿没办成,我等自然得提头去见,若是办成了,从此还能置边境安危于不顾?大丈夫保家卫国,不死不休,刚刚我说的那个,不过是痴人发梦,你可别告诉皇上。”
听了这话,卓应闲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似乎是不知道该回什么。
“这梦就当是个盼头了!”聂云汉站起身,敲了敲桌子,冲他一挑眉,“付钱吧。”
卓应闲又是一愣,仰头看他。
“我刚从牢里出来,口袋比脸还干净,当然你付。”聂云汉看着他一脸空白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腮,“怎么这么可爱。”
卓应闲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
俩人离开小吃摊,聂云汉扭头看了看卓应闲,忽地又笑。
卓应闲恼羞成怒,低声道:“笑什么?!你要是再动手动脚,我可就……”
“阿闲你不远万里从京城过来提我,怎么会连我多大婚否都不清楚?”聂云汉声音不大,几乎像是耳语,“我的生平不都记录在案了吗?”
卓应闲的心里重重一震,倏地回头看他。
聂云汉却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转身向前走去,心道:小子还是太嫩了点!
凭宋鸣冲的手令进府卫仓库,一路畅通无阻,过了几重关卡,俩人才进到院子最深处一间库房,守卫开了锁,放他们进去。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扑面而来的是灰尘和刺鼻的霉味儿,聂云汉和卓应闲不约而同挡住口鼻。
聂云汉着急地进去,循着架子一排排找,终于在最角落里找到他要找的两口大樟木箱。
箱子上贴着封条,历经两年,墨色有些褪了。他将封条一把挑破,掀开箱盖查看。
库房里光线晦暗,尘土飞扬其间。卓应闲站在一旁看不真切,只能看见箱子里黑黢黢的一片,又不太好意思问,强行按下心中好奇。
“一人一个拖出去。”聂云汉扭头瞟了一眼卓应闲瘦削的身形,调侃道,“拖得动吗?”
卓应闲懒得理他,弯腰拉起箱子上的铁环,轻轻松松拖到院子当中。
聂云汉轻笑一声,紧跟着出来,在守卫拿来的图册上画押之后,便将两口箱子一并打开。
卓应闲探头看去,只见箱子里整整齐齐摞着许多黑色布包,包里物件大约一尺见宽二尺见长,约半尺高,方方正正,像是个小盒子。
聂云汉蹲在箱子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布包,露出里边的铁盒。
这个铁盒里堆放着奇形怪状的装置,像是钢铁,一片片堆叠在一起,被雕刻成了羽毛的形状,表面涂着黑色的墨,但从部分褪色的地方可以看出来,它原本应该是银色的,质地细腻,泛着莹润的光。
卓应闲不由地伸出手去,好奇地摸了摸:“这是什么?铁器吗?”
“要是纯铁,这箱子你可就拖不起来了。”聂云汉见东西完好无损,心头放下一块大石,笑得特别开心,“这种东西叫珍珠铁,因为它原本的色泽像珍珠一样漂亮,但是为了隐蔽起见,多数涂成了黑色。”
“珍珠铁?名字倒是恰如其分。”卓应闲摸着那羽毛状的花纹,“为什么看起来像是翅膀?”
聂云汉得意道:“这是我‘赤蚺’的特殊装备,是我义父的杰作。旁边那箱,装的是‘鳃’,令人可以潜至水下探查敌情而不用担心溺毙。这一箱,如你所见,是‘翅’。”
“翅?”卓应闲怔了怔,心中更是纳罕,好似忘了端住他的官架子,睁大了猫儿一样圆圆的眼睛看着聂云汉,“是做什么的?”
聂云汉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神情,心窝里像有一只小爪子在挠,故意卖关子似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收,装回布包,合上箱盖,站起身来。
卓应闲好奇心战胜一切,追着他起身:“到底做什么用的?”
“是……”聂云汉刚要开口,便听墙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像是在追什么人。
“别让他跑了,快追!”
“看着是往‘蛇窝’方向去了,千万别跟丢了!”
“妈的,刚抓的独峪细作,要是让他跑了,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先听到“蛇窝”两字,聂云汉便神色一凛,再听“独峪细作”四个字,他登时变了脸色,把布包往身上一背,“唰”地一声夺了旁边守卫的刀,旋风似地冲了出去!
他轻功了得,轻轻一跳跃上路边院墙,脚不点地似地瞬间撩了老远,看到那个拼命奔逃的身影,眼睛不由眯了眯。
卓应闲快步跟上,追出去却不见了人,当下便心中发慌。
聂云汉对棠舟府城的布局了若指掌,尤其那“蛇窝”,他更是熟悉,只是粗粗做了个判断,便迅速抄了近道,沿着院墙和层层屋檐追去。
卓应闲追上他人影的时候,除了看见聂云汉追着那贼人跑,另外见到两男一女,好似跟聂云汉有默契,从另外两侧包抄。
那贼人慌不择路,跑进了一处死胡同,胡同末端是个巨大的宅院,外观破败,像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门口野草连成了片。
那院子颇有些奇怪,最中心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根极高的铁杆子,大约五尺宽,六七丈高。在空地外围了一圈房子,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七八栋。
那贼人实在无路可走,气喘吁吁地停在围墙门口,回头看了眼聂云汉他们几个,无奈跳进了院子里。
聂云汉追到院子门口,望向另外三人,笑道:“左哥、风姐,戴爷,不如咱们打开‘鬼蜮’让他见识见识?!”
那三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之色,被称作做“风姐”的女子看着聂云汉,“咣”地往那野草堆里凸出来的石头上踹了一脚:“成,就当庆祝你重获自由了,跟他好好玩一玩!”
也不知道她触动的是什么机关,卓应闲追到近前,便见那院里发出“吱吱嘎嘎”的巨响,院墙内紧贴墙壁,陡然升起一圈银色的、有如花瓣一样的巨大叶片。
那些叶片金属打制,高大厚实,内侧均有形态各异的花纹,远处望去,恍若一朵硕大的莲花。
绽开到极致后,叶片又迅速往中心合拢,尖端汇聚于院中那铁柱顶端,将整个院子囫囵个儿地包在了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