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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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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戴斑斓羽饰的女性伸展双臂,所有人都能看到她握在手中的长弓、背负在身上的一把把骨矛。树木在她背后有节奏地晃动着,暗示数个潜伏的同伴。
“归还我们的族人,这是最初、最后的警告。”
祭司接过九石的盾牌,站在高地上遥遥望去,认出了这个显眼的女人。
羽族的承羽,林间诸族的最强者。作为敌人不容小视。
他对着九石吩咐几句,九石立马高声回应:“是这些奴隶走出你们的领地,沐浴女神的光辉!”
又一支羽箭从林中飞出,这支箭的力度比之前的红羽箭矢小得多,被木盾轻易弹开。
祭司并不在意其中蕴含的无礼,他抿住嘴唇,思忖羽族到底来了多少人。
【多半不止羽族。】他阴沉地扫视骚动的奴隶…这些奴隶来自不同的族群,并不都是被流放、灭族的无依者。
她带了多少人?贸然出来是自信还是虚张声势?应该是虚张声势,若是他们人多势众,肯定会预先设下伏击,根本不需要找他对峙。
可即便是虚张声势,头戴斑斓羽饰的勇士,羽族的承羽…九石不是她的对手。
“胆敢捕捉我们的族人充作奴隶,归还,或者,死!”
说完后,承羽一步步靠近坡地,一条雪豹似的尾巴在身后甩动。
除了九石与祭司尚且冷静,其余人竟齐齐后退一步。
距离最远的守卫浑身打着抖,试了几次才拉开背后的弓。拉开也不敢放,只抵着弓弦虚虚地瞄着承羽背后的树。
“祭司大人,怎么办。”九石低下头,等待祭司的吩咐。
他不想为了一群刚抓的奴隶和成名的勇士对决,承羽又不会带走平民。
祭司并没有说话。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九石:也许祭司估量的不是奴隶的价值,甚至没有估量他的价值。要战么?等承羽冲上来,这儿的人能活下来几个?
祭司大人一定能活下来,问题是,他能活下来么?就算真的只有一个承羽和一名猎手,结局也很难说。
九石压制住这股不安,将手放在腰间的短刀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削弱心底的畏惧。
承羽已经来到高地之下,数米的高低差只要一个跃起就会消失。高地上拥有武装的人们簇拥着祭司,将他团团围住。平民和奴隶油与水一样分开,一部分向着下方跃跃欲试,一部分则瑟缩在坑里不敢动弹。
局势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选择慈悲吧,祭司。”
清脆的,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只纤弱的手按在祭司的肩膀上。
【居然有人敢命令主人——】
九石的心猛地一抖,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位虚假的神女——点起的火把照耀在她身后,深棕色的长发与那对翅膀被焰色映上火红。
他难以抑制地将这个身影与壁画上的女神趋同,他能听到自己和周围的勇士们陡然变重的吸气声。
姗姗在祭司耳边低语:“如果您在这儿损失过重,谁来维持城内的稳定呢?”
祭司没有回头,原本轻视的眼神变得锐利,他一字一顿地反驳,声音温和:“神女大人,形势对我等更有利。若在此刻退却,这些无信之人还会过来闹事。”
【闹事。】
姗姗在内心冷笑:把别人当作奴隶的人到底是谁?
她放下手,两手交叠盖住还在滴血的伤口:“女神慈悲,她不会坐视信徒们无谓地死亡。”
祭司皱起眉,警告的意味非常明显:“那更好,想必在女神大人的祝福下,我等必将胜利。”
一滴雨水从天而降,恰好落在姗姗的脸颊上。
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瞬间点亮:只有祭司想打,他们一定认识对面的女性,不然怎么会这么害怕!
她就势摇摇头,用袖子蹭去脸颊上的水汽,恳切地面向祭司身边的守卫们:“你们感受到了吗,女神的眼泪。”
人群骚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仰起头,诚惶诚恐地感受雨滴的重量。祭司身边已经有人当场跪下,伏在地上请求女神的原谅。
姗姗无视祭司越来越冰冷的眼神,她提着裙子从包围圈中走出,走向最危险的高地。
靠在崖边的守卫冲了上来,他拿着弓,殷切地挡在姗姗面前:“神女大人!让我来保护您!”
姗姗只是摇摇头,越过这位还在发抖的年轻人:“不必,我不会出事的,不要用弓箭对准他们。”
“是…是!”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于最高处站定。
风吹起裙摆,少女伸手接住点点滴滴的雨水,婉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带着奴隶离开吧,你们的命运不该停留在今夜的泥土中。”
姗姗的手颤抖着,这一番表演唯有一个目的,重点并非是演技,而是……
她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祭司冰冷的视线,那个人带来的恐惧要远远超越周围所有的人类。还好,天秤的一端已经重重落下。
祭司的声音穿透细密的雨幕“神女传达了女神的旨意,我允许你们带走此地的奴隶。”
坑底的人群骚动起来,奴隶们一个接一个冲出低洼。森林中走出两三个身穿皮甲的年轻人,搭着弓箭与祭司身后的人对峙。
直到最后一个年轻人与奴隶一起离开后,头戴羽饰的女性才侧过身体向森林处走去。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坡地上衣衫单薄的女孩,彻底没入树枝与阴影中。
姗姗深吸一口气,那双苍青色的眼眸停留在她的脑海中,恐惧感消散了许多,甚至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那是豹子的尾巴吗?有点可爱。最后还消失了,到底是什么原理?
……
我死后会回到家里,还是进入更残酷的世界呢?
“神女大人,我们该回去了。”
恭敬而疏离的声音刺地姗姗肩膀一抖。祭司现在距离她那样近,如果伸出手,能够带他一起坠落下去么?
然而,树木骤然断裂的印象还残留在脑海里。
“嗯。”她看着祭司与他身旁的九石轻轻点头。
雨停了。
人群在城墙周围散开,姗姗心事重重地跟在祭司背后。
走到石屋门口时,他们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姗姗捏着裙摆,也许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就能活下去,但她不愿意。
两个人在火把下一并陷入沉默。
片刻后,祭司迈步跨入屋子:“随意找个房间睡。”他没看姗姗第二眼,径自带着九石消失在最末端的房间里。
伴随厚木板挪动的声音,一扇粗糙的门将姗姗隔在客厅里。
这是暂时不准备杀她的意思?精神松懈下来后,全身的疼痛一点一点攀附上骨头,姗姗疼地嘶了一声。
她撩起裙摆,脚上的藤编鞋子还算完好,但脚腕已经被磨出一层血皮,人累到眼前一阵阵发黑
姗姗环视空荡荡的石屋,无奈地往另一边的空房间移动。别说药水,就算是热水也没有吧,难怪很多古代人死于感染。
呃…不知道异世界的病菌是什么样的。
她一头栽倒在房间中的草垫上。
“哇!”姗姗捂住被石板撞到的脊背,有气无力地重新倒下。没想到草垫底下会是石头…她摸了摸红肿的肩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呢……那个奇怪的祭司铁定不是什么好人……】
门口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姗姗抬起半边身子,只看到女仆弯着腰,将一瓦罐清水摆放到靠门的石板上。
女仆看到她忽闪的眼睛,谦卑地笑了笑,很快消失在过道中。
“谢…谢。”眼泪彻底涌了出来,姗姗抱住房间中唯一一条毛毯蜷成一团,抽泣着睡着了。
不远处另一个房间里,九石正守在窗前。外面的勇士虽然足够虔诚,却总归不能完全放心,尤其是这个节骨眼……
“九石。”
“在!”他打了个激灵,挺直胸膛。
“你想问什么?”黑暗中看不清祭司的表情。
九石咽了口口水:“我……”
“你从小就瞒不住我。”
“是……”高大的男人松懈下来:“大人,您今天…太…太…”
“太慈悲了?”
“是。”九石用力点头,他从进门起就等着祭司命令他处理掉那个胆大包天的假神女,没想到祭司却直接睡了。
要说放过她吧,连鞭打都没吩咐。不施加任何惩罚?那绝不可能。
祭司的轮廓一动不动,安然地靠在垫子上:“她很有价值。”
“呃…价值?”察觉到主人的心情还算不错,九石试探地质疑道:“她只是运气好而已,我们…您不想争斗罢了。”
“运气?你没有感觉到吗。”
在祭司长时间的停顿中,九石茫然地摇头:“那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一声短促的笑声后,祭司的语气郑重起来:“但她最接近真。”
最接近?九石皱起眉,他想反驳。在上一个春日里,他与祭司明明看过太阳王身边的神女,那位神女有着宽大的双翼,末端的羽毛与长发都是火红色,还能灵动挥舞象征神之怒火的长鞭。
怎么看都比今天抓到的黄毛丫头更像真的。
而且那位也不是【最接近】的。
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当时最强大的部族推举出的神女……祭司均匀的呼吸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九石连忙咽下嘴边的话,石头一般安静地坐在草垫上。
他闭上双眼稍作休息,黑暗的思绪中却忽然涌现一团火焰,火焰逐渐烧灼成少女的模样。少女残缺的羽翼随着眼角滑落的泪滴而逐渐丰满,延展出明亮的日轮。
怜悯……
他悚然睁开双眼,呼吸紊乱地看向床铺:
那就是主人所说的价值么?
九石不敢细想,抱着武器重新端坐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