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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从过去的来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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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此时,菲利克斯正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竭力忍住冷笑的冲动。
如果是二十年后的他,恐怕就难以拥有如此单纯的乐观心态了。现在,菲利克斯正坐在国内安全保障局地下八层0210室中央,一束惨白的灯光自头顶垂直射下,除此之外,整个房间淫浸在阴冷的黑雾里。
如果面前这位见不得人的所谓公务员没有说谎的话,全帝国上下知道这个审讯室存在的人不超会过五个。
“亚历山大会不会知道呢?”
连续数天的审查令少年心中的讽刺意味越来越重。虽然之前决定回来时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难道就不能用稍微正常一些的方式调查我吗?每天都是些只会恐吓小孩的老头子而已。
“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黑影发出自认为威慑力十足的声音,“16年12月30日到18年5月8日,你在哪?和谁在一起?”
“这个问题我昨天就已经回答过了,你可以去看当天的审讯记录。”
“我再重复一遍,16年12月30日到18年5月8日,你在哪?和谁在一起?”
“……”
“16年12月30日到18年5月8日,你在哪?和谁在一起!”
自地球时代以来,强迫受审者反复回答同样的问题就是一种十分有效的精神拷问法,不过国内安全保障局采用这种方法并非出于考古学的冲动。“如果这个少年是一位图谋不轨的行刺者固然最好,但同时他也可能是帝国第一重臣最钟爱的养子,皇帝陛下最信任的友人,如果发生任何意外,那么,0210号房间里所有人的未来都要就此葬送了吧……当然,还有你的未来,理查德……”理查德. 佛格坐在地下四层的办公室里,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墙上的监视屏——屏幕上,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国内安全保障局第二代局长。
国内安全保障局的真实位置从未向外部公开过,但是,每当人们提起“第九花园”,那刻意压低的嗓音就可以证明其存在具有何等的压迫感。早在成立之前,这个脱胎于社会秩序维持局的机构就已是臭名卓著;皇太后摄政初期,随着罗严塔尔元帅叛变的部分内幕被公之于众,它的存在更一度受到强烈质疑。在潮水般的弹劾声中,尤以司法省与军部的声音最为坚决——对于司法官僚们,秘密警察的存在就是对其职权的蔑视和践踏;而当士兵们得知手足相残的第二次兰提马利欧会战仅仅起源于一个内务次官(指朗格)的肮脏野心,失去战友和长官的痛苦在一瞬间化作滚烫的熔岩喷涌而出:“那些躲在内务省下水道里啃着秽物的老鼠,早就该和旧贵族一起扔进有角犬的圈里!仰仗陛下的洪恩得以苟延残喘的垃圾,竟然胆敢用他们卑劣的毒素玷污神圣不可侵犯的黄金狮子旗!”但是,在对官僚机构大刀阔斧的改革与精简中,国内安全保障局非但没受到丝毫的冲击,反倒摇身一变成了只需向皇室负责的“第九省”,更加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被弹劾派视为最大盟友的米达麦亚元帅对此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一些对新帝国怀有憧憬的民主改良主义者开始感到失望和不安,而在统治阶层内,其他各省与“第九省”之间的嫌隙也时隐时现,从未有过弥合的迹象。
其实,相较于旧王朝时代,秘密警察的权力已经得到了极大限制。在一名□□交由国内安全保障局审理之前,必须经过司法省的严格举证和皇帝的亲笔批示。而继朗格之后的第二代局长理查德. 佛格自上任起,就一直以低调的行事风格闻名,除了对极端恐怖分子的弹压之外,极少触及其他诸省的权力范围。因此十多年来,外界的不满和憎恶得以被控制在基本警戒线以下。
5月8日下午3时15分,当佛格在局长办公室中第一次见到自称为菲利克斯的少年时,冷静沉稳的中年官僚在一瞬间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惊异。虽然早已从立体像片中熟悉了少年与生父酷肖的相貌,但在最初的几秒钟,他还是不得不再次确认站在面前的并非年轻十七岁的已故元帅。
身处距地表数公里以下的秘密警察总部,少年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紧张,说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瞳孔中甚至透出淡淡的笑意来。
“佛格先生,这几天要麻烦您了。”
是冷静、勇敢?异或根本就是不屑?佛格瘦削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几丝血色,像一只发现了鲜活猎物的豺狗一样,“第九尚书”沉浸在一种生理性的兴奋感中。
“基因检测的结果已经证实了你的身份,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在今后几天里,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切莫辜负了皇帝陛下的洪恩。”佛格小心的调整着脸上肌肉的位置,贪婪的注视着面前的猎物。从交谈者的表情变化中捕捉细微的蛛丝马迹,一点点侵蚀他人内心的防线,是这个男人于公的特技和于私的爱好。然而在听到皇帝时,少年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异样。略感失望的佛格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带受审者离开。
目送着那个充满盛夏气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脸上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一种属于肉食兽的,极为危险的笑容。
Ⅱ
“一切,都只是意外……”
30年前,当名为安尼罗杰的少女落入宫内省密探的视线,一切,还都只是意外。
20年前,当坚不可摧的黄金树倒下,一切,还可以被称作意外么?
8年前,军务尚书走进了奥丁艺术学院的校长室;
6年前,内务尚书府消失在杰服粒子的火舌中;
1年前,宇宙舰队司令长官葬身于漆黑的虚空里;
到此为止,一切,都只是意外罢了……
如果你还活着,他们是不是可以依然保有健朗的生命和年青的笑颜,像20年前的某个夜晚一样,在“海鹫”里交杯换盏?
如果你还活着,我的进言将永远合理,你的决断将永远正确,我将只是你聪慧的皇后,可以躲在你的背后享有内心的宁静。
如果你还活着,这里就不会属于我,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就不会属于我的记忆。
到此为止,一切,都是由一个意外引出的,无数个意外罢了……
门被打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皇太后希尔格尔的办公室里。
“佛格,结果如何?”
希尔格尔的声音如山巅之上的积雪冷彻刺骨,无形的巨手压住了来访者的头颅,里查德.佛格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一时间竟不敢抬头相视。
“那场意外……”
渥佛根.米达麦亚坐在自家阁楼的一张单人床上,夕阳最后一抹余辉透过屋顶的天窗,落在国务尚书灰白色的头发上。
这是菲利克斯的房间,一年多来,保持着原样。
7年前,当菲利克斯提出“想要住在阁楼上”时,自己并没当真,只是笑了笑说,“那就先把阁楼整理出来吧。”可是,当结束了对旧同盟区一个星期的视察回到家里,才发现原本堆满杂物的阁楼竟已成了儿子有模有样的私人领地,虽然堆满杂物这点还是没多大变化……
“老爸老爸,你看我找到什么了!”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径直砸到“老爸”身上的人形旋风不依不饶的拖着国务尚书冲上阁楼。
“这个相册……”还以为丢在奥丁的家里了,没想到被这小子翻了出来……
立体相册的开关被打开,一个有着蜂蜜色头发的幼儿正在不幸坍塌的积木大厦前抹着眼泪。
“老爸小时候很可爱耶!”
苦笑,虽然听得出这孩子笑得动机不良, “可爱”的“老爸”却生不起气来。
“啊~~~,这一张也是,还有这一张……”
菲利克斯的声音里有着明显夸张的成分,这小子该不会作过彩排了吧?
“诶?这不是罗严塔尔叔叔吗?怎么这副表情啊?肚子痛吗?”
噢,看来他也没看全,刚刚是现场发挥的……罗严塔尔?肚子痛?什么跟什么啊!
不过,像片中的“金眼妖瞳”确实没有往日的风采,穿着少校制服的英俊青年僵硬的端着一杯咖啡,好像被什么事情吓了一跳似的,呆呆的望着另一个时空的挚友。
“少见少见,原来这位叔叔也会楞掉啊!我还以为他是万年不变冷笑脸呢!”
“菲利克斯!”
“知道知道,罗严塔尔叔叔文武双全,英俊潇洒,是全宇宙中只向一个人下跪的堂堂男子汉。”
“菲利克斯!”
“啊,还有——他是老爸最挂念的挚友,我努力的榜样,我非常希望他依然健在,这样新年时就可以多得一份豪华大礼。”
“菲利克斯!你——”
以令肉搏专家都汗颜的灵巧动作躲过疾风之狼的攻势(原因是早有准备),深棕色头发的少年一溜烟儿的跑下楼去:“妈,我来帮你准备晚饭!”
发呆吧发呆吧尽管发呆吧你,你生的好儿子啊,罗严塔尔。是他只有长得像你,还是你骨子里就是这副德行?
如果切开坚厚的重重外壁,深棕色头发的好友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米达麦亚自己也不是完全清楚。
如果,是个不吉利的词,想到它的时候,胸膛中总像是要被抽成真空一样。
如果你还活着,被叫做叔叔,必须准备豪华大礼的就该是我了。
如果你还活着,这孩子就不会落到“第九花园”那群吸血鬼手里了,不,你从一开始就不会允许那群吸血鬼继续存在下去。
如果你还活着,那次意外根本就不会发生,那些意外根本就不会发生!
慢慢的,帝国首席元帅从撒满卡通星星图案的床上站起身,凝视着对面墙上的相片——十四年,贴得杂乱无章的相片中凝固了十四年的时光,还有,那孩子十四年的笑容:
把总对陛下啰嗦的帝王术老师气的歇斯底里,在克斯拉家的狗粮里放自白剂,和毕典菲尔特合谋捉弄制造花边新闻的记者,用口哨为梅克林格的钢琴伴奏,在缪拉拍全家福时捣蛋,用哑语和艾奇纳哈打招呼,和瓦列的儿子串通上演离家出走剧,“帮”拜耶尔兰写情书……在短短十四年间给帝国中枢制造了无数麻烦的超级不良少年,令人惊奇的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好感。当看到他叉着腰神气活现的站在老橡树的树梢,用极端无礼的音量对树下一脸羡慕的皇帝大吼:“亚历山大你不会爬也没关系,身为皇帝指挥会爬树的部下就可以了!”连一向严肃的皇太后也笑出声来,此事还成了“海鹫”里一个星期的谈资,害得自己不停被同僚们“赞扬”“教子有方”……
如今,曾把自己取笑得乱七八糟的战友已有将近一半不在身边,可你,却回来了。克斯拉的府邸只剩废墟,梅克林格远在奥丁,连“毕典菲尔特大叔”也随他的王虎化为宇宙的尘埃。这一切,你难道不懂吗?既然活着,既然已经自由,在宇宙的一隅去享受平凡人的生活,不好吗?
“傻孩子……”
Ⅲ
“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哼……”
菲利克斯坐在国务尚书的私车里,手中漫不经心的摆弄着一张卡片,车窗外,被夕阳染成绯红色的街景像一幅没有尽头的水墨画卷,飞快的展开又迅速的消逝。
一个小时前的不快还像蛆虫一般在心口蠕动。当熟悉的灿烂金发出现在阴森的审讯室中,少年的眼眶在一瞬间湿润了,然而,只有一瞬间而已——当那个人走近,一股恶寒从菲利克斯的胸中涌起,他毕恭毕敬的弯下了腰,请罪、宣誓效忠,像每个臣子对待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一样,只要乖乖的演戏便好了,就算是面对的只是个替身,一个好演员也不能让观众失望。
菲利克斯看了看手中的身份磁卡,修长的眉毛因内心的不悦挑了起来:“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我难道是为了拿到这个名号才回来的吗?”
“算了吧,菲利克斯,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明天就是亲政大典了,万一……”
“万一?万一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叛臣之子受到共和主义者的煽动,利用旧情来刺杀皇帝吗?这种俗气到家的剧本也亏他们想得出!”
海因里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总之,平安回来就好。”
“好?好在哪儿?我一回来就把上上下下弄得鸡飞狗跳,看那些安全保障局的变态,以为把我抓在手里就能胁迫老爸,都乐得没人样儿了!哼,早知如此,干脆就一直装死!”
“你要是一直装死下去,夫人怎么办?”
“妈妈……”提到母亲,少年锐利的目光柔和起来。自从得知爱子自杀的消息,米达麦亚夫人就完全垮了,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一直没能离开医院和疗养院。
“咳,算了,看在妈妈的面上,不跟那些老头一般见识了。”像是要理清杂乱的思路般,少年略略理了一下被晚风吹乱的额发,语气中虽然还带着孩子气的不逊,却也渐渐融入了夏夜的温暖,“只会对离家出走的失意青少年吹胡子瞪眼!”
悬在胸口的石头终于落下,数天来,海因里希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对,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们根本不了解咱们家少爷嘛。”
“?”(不祥的预感……每次被叫做“咱们家少爷”的时候——)
“不就是在全国境内兜了一大圈嘛,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在两岁时就能偷偷爬过两条街藏到隔壁邻居的花园里,害我疯找了一下午呢。”
“不会吧,老大!这你也记得?”
“当然,我怎么舍得忘掉!如何?要不要和老哥一起重温一下童年时光。”
“啊~~太残忍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久别重逢的可爱弟弟。”
“可爱弟弟?在哪?”
“坚韧缜密,冷静理智”——29岁的上校脸上挂满了和军中风评完全相反的表情,在他对面,令最老道的审查官胃痛不已的“离家出走失意青少年”则彻底化为一尊名为“我真倒霉”的雕像。
车外的光线越来越暗,街边的霓虹稀稀拉拉的亮起来,费沙像廉价酒吧里的歌女一样,急匆匆地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不夜狂欢艳抹浓妆。
“那次,是跑到了克斯拉伯伯家吧……”
在宇宙繁华绚烂的不夜之都,一片漆黑的焦土静静的沉睡在夜色里,如果从空中向下俯视,就像一块丑陋的,深深的伤疤……
……深夜里,10岁的菲利克斯.米达麦亚和12岁的埃德加.冯.艾奇纳哈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惊醒,睁开眼,四周竟像白天一样明亮。“菲利克斯!埃德加!”门外,父亲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沉稳,脚步声沉闷而急促。“快跑!”门被猛地撞开,还穿着睡衣的父亲冲进来,把两个一脸茫然的孩子裹进毛毯,一手一个拉下楼梯,跑出大门外。
初春的寒风瞬间驱走了睡魔,呈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毫无真实感的景象——在数百度的高温下,空气化为滚滚热浪,卷着令人窒息的焦臭在空无一人的街面上横冲直撞;眼前的景物像是在表演某种宗教舞蹈般疯狂地扭动、抽搐;不到200米外,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深蓝色的夜空,自动灭火系统喷出的水柱结成了巨大的幕布,浓重的蒸汽在火光的照射下闪动着七彩的光芒,瑰丽而又恐怖。
“妈妈!蒂娜!康妮!”
发现自己家正处在火焰的中心,埃德加在一瞬间几乎挣脱了米达麦亚的大手。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强烈的光线漂白了视线。
两个孩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在第二波爆炸时,米达麦亚用身体护住了妻儿和战友的爱子。
埃德加开始哭泣,接着是菲利克斯。艾芳瑟琳痛惜的搂着两个孩子,淡紫色的眼睛中噙满了泪水。
街对面,刚刚还在烈火中挣扎的两座宅第已经无影无踪,火舌仍然贪婪的添舐着焦黑的残垣断壁,冒着火星的炭屑四处飞扬。
新帝国历12年3月23日凌晨1时,帝国内务尚书克斯拉元帅及夫人玛丽嘉、长子欧文、次子伦道夫死于杰福粒子引起的大爆炸。同时遇难的还有艾奇纳哈元帅夫人葆拉及她年仅4岁的双胞胎女儿克里斯廷和康斯坦斯。
在宪兵们近乎疯狂的搜捕中,凶手落网了,一个由地球教残党组成的恐怖组织被彻底铲除。“他们是为了报复克斯拉元帅在任宪兵总监期间对地球教的镇压而制造了这场爆炸,艾奇纳哈夫人及小姐也不幸卷入。” 就这样,那一夜的悲泣和呼号被封存进了司法省堆积如山的档案中。
即便在6年后的今天,菲利克斯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24日下午艾奇纳哈元帅接走埃德加时的情形。那天,一向寡言的元帅与受了轻伤的父亲在客厅一角低声交谈了许久。“要谢就谢菲利克斯吧,是他带埃德加过来住的。”菲利克斯没有听到父亲的低语,他只记得一夜间衰老得几乎认不出的艾奇纳哈叔叔慢慢的走到自己面前,带着一贯的沉默和面无表情半蹲下来,一双大手紧紧扶住他的肩膀。第一次用平行的视角看着熟悉的元帅,菲利克斯感到不知所措,只是无语地盯着元帅黄褐色的眸子里那张小小的脸……
从那天开始,沉默提督就不再像个长辈似的抚摸他的头,而是像面对着同龄的友人一样,轻拍他的肩膀。
Ⅳ
新帝国历18年5月13日晚8点20分,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站在了国务尚书府前。
在踏出车门的的一瞬间,他有种拔腿就逃的冲动。但是,当双脚在铺满鹅卵石的小小庭院里站定,一向过分健康活泼的少年竟连一步也迈不动了——爬满碧绿藤蔓的雪白墙壁,花园中飘来的丝丝甜香,暖融融的灯光混着晚餐热腾腾的的香气自半掩的大门里满溢出来,洒满了门前的阶梯——在外边疯了一天,灰头土脸的少年被啰嗦的长兄拎回家里,在玄关甩掉饱受蹂躏的鞋子,点卯似的喊一声“我回来了!”就直奔饭桌,长兄却无视当事人和当事胃强烈的抗议声,冷笑着将“可爱的弟弟”丢进浴室,再刷的一声把门反锁……
无数个初夏的夜晚就这样成为了记忆,少年也曾经认为,所有的初夏的夜晚也将会就这样成为了记忆。
“我回来了。”在心中默念过不知多少遍的几个字哽在喉咙中,往日的少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
“王者无友。这即是说,身为宇宙的最高统治者,陛下您绝不能沉迷于一般人所谓的友情。”
“可父皇有朋友啊,吉尔菲艾斯大公不是吗?”
“大公殿下生前,先皇陛下尚未登基,那种‘陛下之友’的称呼不过是市井之中的流言罢了。”
“可我也有朋友,菲利克斯是我的朋友啊。”
“那是因为陛下您年纪尚幼,在您亲政之后就会明鉴,米达麦亚公子只是,也只能是王朝忠实的臣子!”
……
“老爸,帝王术是什么东西?好像很恐怖——亚历山大每次上完都苦着张脸。”
“菲利克斯,你怎么敢对陛下直呼其名!”
“不怪我啊。是他说‘如果你再陛下陛下的叫我,我就要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我只是遵旨照办哪。”
“总之,不管什么理由,也不能对陛下不敬,不管什么理由,绝不能对陛下不敬!知道吗,菲利克斯。”
……
“既然那课这么烦,干嘛不逃掉。”
“不行。那是皇帝必须学习的东西。”
“可你不觉得那个叫巴什么斯托什么什么尔的老头总是神经兮兮的?他大脑一定有问题!”
“你想象力又过剩了吧。巴克斯托科洛法拉尔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
“你敢肯定?我的陛下。”
“我当然可以肯定。还有,拜托那个不用上他的课也没作业的家伙别那么恶心地叫我。”
“遵旨,陛下大人。”
“‘陛下’和‘大人’不能连用吧。你能不能安静点儿,我这篇文章明天要交。”
“怎么这么赶?那个巴什么老头儿的作业不是半个月一份吗?我的皇帝啊,拜托不要老是拖到最后突击好不好。”
“……”
“陛下?”
“出去!”
“啊?”
“出——去——后转180度,前进10米,开门,前进半米,后转180度,关门!”
……
“巴克斯托科洛法拉尔教授,我可以请教您一些问题吗?”
“原则上讲,在下只是皇帝陛下的私人教师。不过不才还是会尽量回答公子您的提问。”
“所谓帝王术,是所有皇帝都要学的吗?”
“不,确切说来,应该是所有贤明的君王都应当掌握的学问。”
“掌握了帝王术,就会成为贤明的君王吗?”
“不错。”
“听说教授在先帝时代就是研究帝王术的权威,是吗?”
“浪得虚名而已,不过,不才的确有一些心得。”
“那么,为什么您还没有成为皇帝呢?”
“什么!”
“为什么推翻高登巴姆王朝的是从未学过帝王术的先皇陛下,而不是专家您呢,教授?”
“……”
“请回答我,教授。”
“……………………………逆…………………贼……………………,逆贼啊——”
……
“不要那么盯着我,想笑就笑吧。脸上一个大红手印可滑稽着呐。”
“御医说那个巴什么的是慢性诱发性歇斯底里症……失控的话,下手特别重……”
“我的皇帝啊,不要一脸死了人的表情好不好。上次、上上次、还有上上上上次,哪次惹祸不被我老爸修理。论手重,那个竹竿儿老头儿哪里比得上疾风之狼。”
“米达麦亚元帅会打的你耳膜穿孔吗!白痴,上课的人是我,你去惹他干什么!”
“陛下,您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只是小试他一下,没想到那竹竿儿这么沉不住气,一下子就露馅儿了,害得计划B计划C都没用上。啊——我天才的创意啊——竟然就这么作废了!”
“我真想不通,脸肿得半米高的家伙怎么还这么多废话!”
“那当然,在下可是您最忠实的臣子啊!”
“丢死人了,我才没你这种臣子!”
……
“朕可从没有过你这么任性的臣子,菲利克斯。你从来就不是朕的臣子啊……”
新帝国历18年5月13日晚11点08分,宫廷副总管福斯塔夫男爵来到御书房,第七次催促年轻的皇帝及早就寝。“即便是皇帝陛下,也没有理由这么任性吧。你说对不对,男爵?”听到年轻主君戏谑的提问,初老贵族的额上渗出了冰冷的液体,“臣惶恐。”看着面前头发花白、战战兢兢的廷臣,恶作剧的主角不禁感到兴味索然,“好了,朕马上就去睡。你也早点休息吧。”
“臣……多谢陛下关心。”
男爵的声音有一些颤抖,这就是所谓的“受宠若惊”?他不是刚刚被感恩的对象欺侮并戏弄了吗?被一个和他孙子相仿年纪的孩子欺侮并戏弄,原来是这么值得感激涕零啊!
我的朋友,你和他们不一样,对不对?
无意间,皇帝的视线落在了宽大的书桌一角,随即,像是害怕眼睛被灼伤一样飞快的别过脸去。桌角上,放着一叠厚厚的审讯记录,厚重的黑色封皮上,一只镏金的猫头鹰睁着浑圆的双眼,那是国家安全保障局的徽章。
“对不对呢?谁知道!……”
Ⅴ
天空伴随着东方的破晓褪去了深蓝色的面具,在种种期待与猜测之间,费沙终于迎来了新帝国历18年5月14日的第一缕晨光。
海因里希.朗贝兹静静地站在窗边,目送米达麦亚元帅的专车驶向狮子之泉。地上车引擎的声音渐行渐远,耳边只剩下客厅里老式摆钟的低吟。四周的一切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静谧的有些让人害怕。
朗贝兹想起元帅疲惫的眼神,他知道昨天夜里,元帅书房的灯光亮了很久。他甚至可以猜出,在那间朴素的小书房中,那位父亲和久别的儿子谈了些什么。
满天的云彩被朝阳染上了玫瑰红,不输那一天晚霞的绚烂。那一天,还是少年的朗贝兹在渐渐暗淡的霞光中守着长官冰冷僵硬的尸体。在他的臂弯里,一个婴儿睡得正香。这个刚刚经历了死别与生离,失去了双亲的孩子,竟会在这充满父亲血腥味的房间里睡得那么沉,那么安稳……
那一天,也正如此时一样的安静。
昨天夜里,一家人都很小心,竭力翻开发黄的记忆之卷,拾取那些逝去的欢笑。然而……
“骗子!你们又在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你们把菲利克斯带走了!把我的孩子带走了!他回不来了,他再也回不来了!”绣着蓝色风信子的手织桌布被扯掉,撕裂,格里夫星系特产的白瓷餐具摔得粉碎,艾芳瑟琳的目光炙烈而僵硬,尖利的嚎叫划破了那层若有若无的伪装。
在给夫人注射了镇定剂后,朗贝兹回到客厅,他看到菲利克斯正机械的整理着一片狼藉的餐桌。“哥,你为什么不干脆揍我一顿!”他看到那双熟悉的深蓝色眼睛被泪水模糊,然后淹没。
“这不是你的错……”
“那又是谁的错!是我把妈妈害成这付样子的,全都是我害的!我害的!”
少年像完全没有痛觉似的死死攥住锋利的瓷片,血顺着指缝一滴滴的流下来。
“菲利克斯!快住手!”
兄弟俩扭打在一起,少年的手指被长兄掰开,掌心深深的伤口向外翻着,露出粉红色的肉来。
“浑蛋!你以为这样夫人会高兴吗?”
少年一下子愣住了,茫然的盯着为自己处理伤口的兄长,“哥……”菲利克斯再也没说出一个字,低下头,默默的哽咽着……
到底从何时起,习惯了为这小子花样翻新的恶行收拾残局呢?“米达麦亚家的跟班!”——即便被这样指责,郎贝兹也只能苦笑着加以默认。从小到大,这小子一遇到麻烦便本能似的推给“老哥”善后,除了那次……
新帝国历16年12月30日晚7时左右,吃过晚饭,和米达麦亚元帅一边闲聊一边下着立体西洋棋的郎贝兹听到了可视电话的鸣音,本以为又是要元帅出席紧急会议的通知,可出现在屏幕上的却是远在奥丁军区的拜耶尔兰一级上将,“元帅在吗?海因里希。”帝国军引以为傲的勇将仿佛正用全副的精力压抑住声音的颤抖,表情近乎于胆怯。觉得事关重大的海因里希叫来元帅后本打算立刻离开,却被拜耶尔兰叫住了,“海因里希,你留下,这件事,是关于菲利克斯。”
“他又给你惹了大麻烦吧,拜耶尔兰。”看着旧部下反常的表情,熟悉儿子一贯行径的父亲露出苦笑。
“不……事实上 ,……菲利克斯他,……自杀了。”
新帝国历16年11月末,为了代替公务缠身的父亲和偶染风寒的母亲探望生病住院的祖母,十四岁的菲利克斯.米达麦亚一个人动身去了奥丁。其实以米达麦亚元帅的地位,俨然一个贵公子的菲利克斯根本不用独自出行,但贵公子本人却不肯放过这次大好的冒险机会,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告别了父母和“更年期提前的老哥”后,登上了一艘普通的恒星际客船。
12月15日,接到“要回来一起过年”的御旨,少年踏上了归程。
身在菲尔雯基地的拜耶尔兰接到神情慌乱的弗伦茨船长的通讯是在12月22日上午。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不停的擦着冷汗,哆哆嗦嗦的诉说着:
“小的并不知情,真的,阁下,小的真的不知道那个畜牲的来历,如果小的知道,就算拼了这条贱命也要保护小少爷的。小的是老兵,阁下,小的崇拜米达麦亚元帅,真的,当然更崇拜先皇陛下,还有您,阁下,小的也非常崇拜,真的,小的是老兵……”
通讯的前10分钟完全是船长杂乱无章的个人辩解,如果不是拜耶尔兰焦急的怒吼,这位老兵的独白恐怕还会持续更长时间吧。被震怒的一级上将吓懵了的船长倒吸一口凉气,战战兢兢的讲起发生在12月16日的悲剧:
“那天中午,小少爷用过午餐后正在走廊上散步。小少爷非常的稳重,和那些平常人家的小孩儿就是不一样。您能帮小的这样转告元帅大人吗?小少爷真的既稳重又懂事,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当时那畜牲从房间里出来,肯定是刚喝过酒。那畜牲一直在酗酒,身为一个退伍军人,在罗严塔尔元帅的忌日还喝得醉醺醺的,小的真为他感到羞耻,真的,阁下,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牲!小少爷肯定是劝戒了他几句,这当然是很应该的,也是很得体的。那家伙恼羞成怒,就对小少爷动了手。小少爷的身手当然是很好的,可那畜牲简直不是人,不是人!他还用了麻药。等小的发现时,小少爷已经受伤了,是轻伤,阁下,很轻微的伤,真的,阁下。那个畜牲还在说胡话,全都是一派胡言。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阁下——”
弗伦茨船长口中的的轻伤在一个小时后变成了“轻微脑震荡”,一天后变成了“深度昏迷”。情急之下,一向谨慎的拜耶尔兰竟不顾公私区别派出了军用医疗舰追赶菲利克斯搭乘的克里同XIV号。三天后,最新型的医疗舰普林赛普兹终于赶上了克里同XIV,可是当军医们提着全套医疗器械赶到客船上简陋的医务室时,病床上却空空如也。在将整艘客船搜了个底朝天后,红外捕捉仪在动力控制室门口确认了少年的身影。
动力控制室有着直通核融合炉内部的通道,少年体温的残像在通道入口处消失了。通道内的温度一般保持在39℃以上,超过了人体体温,红外捕捉在此也无能为力。
克里同XIV被引渡到费尔雯的军港接受更仔细的搜查,却依然一无所获。在精神上经历了巨大的煎熬和斗争后,拜耶尔兰决定亲自将这个噩耗告知旧日的长官,“那孩子他,都知道了。”
在客船的医疗室里,宪兵发现了菲利克斯亲笔写的字条。不,说是字条未免太过奇怪。在从笔记本随便撕下来的纸张上,到处都是乱涂的笔迹,但依稀还是可以辨认出“罗严塔尔”、“混蛋”、“骗子”、“不要回去”这样的字迹。
攻击菲利克斯的退役上尉拉特乌斯本是米达麦亚麾下的士兵,他的胞弟作为追随罗严塔尔元帅的一名上士,在第二次兰提马里欧会战中与同胞兄长交战而亡。在这之后,上尉的父母由于伤心过度而去世,他本人也开始沉迷于酒精,不久由于酒后闹事被劝解退役,此后更加堕入吸食麻药的深渊。
郎贝兹可以想象,当醉酒的拉特乌斯看到越来越酷似生父的菲利克斯时,内心是怎样的感受。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原谅拉特乌斯的所作所为。作为兄长,作为亲人,郎贝兹永远不能原谅那个杀死自己弟弟,毁了一个和睦家庭的男人。
从那一个晚上开始,艾芳瑟琳疯了,米达麦亚元帅几乎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郎贝兹一直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之中——那个时候,菲利克斯一定非常希望有人来帮帮他,哪怕说说话也好,可是……
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年轻的上校揉了揉太阳穴,将自己从不快的回忆中拉了回来。至少现在,那小子总算平安回来了,夫人的病应该也会逐渐好转吧。正在郎贝兹在内心自我安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
回过头去,郎贝兹不由得哑然失笑。五月份费沙最大的混乱根源此时正穿着自己的旧衬衫(14到16,正是窜个儿的年龄,菲利克斯原来的衣服怕都穿不下了),睡眼惺忪的抱着饼干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大把塞着小甜饼。
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街上也热闹起来。为了准备庆祝年轻皇帝的亲政,热情而又忠实的子民们早早的从梦乡里醒来,开始忙着排练游行队伍和在街道上装饰彩旗和花环了。
新帝国历18年5月14日,罗严克拉姆皇朝的第二代皇帝,十五岁的亚历山大.齐格菲正式亲政。同年7月,名为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的少年以第1367名的成绩被奥丁第一军官学校录取并于8月底前往学校报到。在这期间的帝国官方记录上,两人的生活没有任何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