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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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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入宫的第七日,深宫冷寂,日影都失了凭依,如一把虚无缥缈的风穿过指缝,永远都难以捕捉。我心急如焚,但好歹记得她说的话,耐住性子继续等待。
这日入夜之后,我依旧难以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之时,忽然有宫女叩门,说是来为我送水的。我想起先前的事,开门放她进来,她放下手中杂物,取出一枚玉簪给我看,示意我随她去。正如先前我与程轻约定好的,见到出示这枚发簪的人就跟她走,不必苦等下去了。
我披着斗篷,跟在宫女身后行走,发觉今夜这宫中竟无守卫巡逻,四处漆黑一片,偶然见到路旁石灯火光幽幽,似有道不尽的哀怨,而那些宫墙隐没在夜色里,只能看见若有若无的轮廓。我心中一时想到程轻离去时的样子,一时想起我弟弟,不知他现在情形如何。往事如潮水从我脚下无声淌过,前路更是莫测难言,我踏过青石砖块,如同踏过那些纷乱的因果,最后仍是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不知尽头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她带我走过花园,在草木之中寻到一处隐蔽的石门,将我领入这条密道。她取下墙上火把,照亮道路,我见这密道两侧砖石如新,隐约猜出这是通往何处的了,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未多时这密道便已到了尽头,出处照来些许光亮,我听见似有争执声传来,那宫女将火把熄灭,退进了黑暗之中。我攥紧手,小心翼翼从那道门后走出,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竭力道,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枉为人子,朕已召三公五候商议过,择日便废去你的太子之位。侍卫上前,还不把他押下去……
我震惊不已,太子果真是等不及了,想要逼宫上位了吗?刀剑之声传来,杂夹着皇后的声音,她道淑妃□□后宫,妄图加害陛下,构陷太子,快将她杀了,以免陛下受惊。
随即女子的惊叫声传来,大约是那位淑妃被擒住了,我爹连连呵斥皆是无用,最后太子森冷道,父皇受妖妃蛊惑,险些乱了朝纲,儿臣这就将她除去,省得日后史书上添得一笔,毁了父皇的一世英名。
我爹可能是被他气晕了,半晌没听见他再开口说话。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啜泣声,好像还不止一个,我猜那应当是被皇后召来侍疾的妃嫔们。殿中静了一会,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太子说你过来为我父皇看看,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子震怒道,让他醒来,否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救不醒他,你全家的性命也难保。
我手心冰凉,紧贴在门后,不敢动弹半分。那头太子似乎得了什么保证,不再威胁那太医了。环佩声叮咚响起,有女人走了过来,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把书卷丢得满地都是。我看见她裙上绣着凤鸟,便知道这是皇后,她找了一圈又离开了,太子问,还没找到吗?
皇后有些懊恼,说早知道先留那人一命,他在陛下身边伺候多年,定然知道这玉玺放在何处。太子似有些不耐,说一定就在这宫里放着,说不定就藏在哪个密格之中,让人去搜一搜,留心细看,必能找到。
他要玉玺做什么?我心念电转,旋即明白过来,没有诏书他既无法名正言顺的登基,也难以堵住老臣们的嘴巴。我此时更觉疑惑,程轻为什么要把我叫来此处?太子既然在逼宫,我不是应该去搬救兵来,我站在这里偷听又有什么用,难道只是想我当个人证,在朝堂上揭露太子的伪善面目?
但我信她此举必有缘由,只得安静等待。我听见那些人在殿里翻找玉玺,把稍大些的瓷器砸毁在地。那些瓷器曾经都是我爹珍爱的古物,有些更是几代前的奇珍,在今世已成孤品,可现在都成了一地碎渣。
或许是感应到珍爱之物被毁,我爹呻吟一声,悠悠转醒。太子与皇后大喜过望,要他说出玉玺所藏的位置,我听见太子惊喜道,把诏书取来盖上,片刻后殿外传来咻咻几道破空声,太子厉声说不好,原来父皇早就有所准备。不过多时,殿外便传来马蹄声,有人高呼护驾,我空悬已久的心顿时落回肚中,却听见女人们再度尖叫起来,外头的人不敢贸然闯入,唯恐伤了皇帝,殿中又一阵兵荒马乱,我听见一个女声哭喊道,太子杀了陛下,太子弑君了,快来救驾,御医呢,御医在那儿?
我当即呼吸一窒,忽然一人捂住了我的嘴巴,将我从门后拖了出来,我见是程轻,便不再挣扎。她一身衣裳依然是上次穿的那些,看来已经被困在这殿中多时了,我满腹疑问想要问她,她却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心一片湿热,她的嘴唇不停颤抖。我明白此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她将我推到光亮处,我看见大殿上已是一片狼藉,地上还有许多血迹,太子倒在地上,发冠散乱,胸前一柄沾血的长剑,皇后正扑在他身上大哭,旋即有金甲卫士鱼贯而入,我抬头一看,门外站着的那人居然是我弟弟。
他进殿也看到了我,却视而不见,先拨开一众妃嫔,扑到我爹身旁,我爹此时真如那慈父一般,摸着他的头颤声道,阿臻,你来了,你皇兄不但要这皇位,他还想要父皇的性命,这逆子,他竟要弑君犯上,他该死。他重重咳了几声道,他有僭越之心,大逆不道,死了也好,他神情狂乱,挥动手臂道,都滚出去,你们都是来看朕笑话的吗?滚出去,全部都滚出去。金甲卫士将宫妃连同不知死活的太子一并拖出殿去,眼看殿门合上,我爹喘了口气,对我弟弟说,拿着玉玺,盖在里头的诏书上,那上面已经写了你的名字。我弟弟眼中含泪,伏地哭泣道,父皇你看,阿姐也来看你了。他跪爬到我身边,强拉着我跪在我爹面前。我抬起眼睛正视我爹,他如今面容衰败,黑发大半转白,与那个喜好吟诗作画、风雅隽秀的风流天子截然不同。
他是真的老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我娘死的时候正值盛年,容颜美丽依旧,与我爹相比,反倒像是一件幸事。他茫然地看着我,我轻声说父皇,我是长宁啊。他喃喃片刻,拉着我的手说,长宁……你是阿臻的姐姐,你要护着他,你要多护着他,多护着他。我低头应诺,俯身跪拜,起身时却看到左手掌心尽是血迹,我后背发凉,迅速看了我弟弟,发现他全身上下完好无损,那这血是从哪里来的?
我突然想起一事,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程轻,她衣裙上星星点点,更有一大片猩红,我捏紧左手,想到太子胸前的长剑,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我爹说完艰难地指着玉玺道,快去给诏书盖上。我弟弟俯身飞快行了一礼,捧着玉玺进到里头,片刻后取了诏书出来,复跪在我爹面前。我爹伸手似想去打开诏书,几次不成,他手滑落在膝上。我见他神情迷惘,抬头向我看来,混浊的眼中霎时有了光彩,他低声道,是你来了吗。
我发觉他是在看我身后,偏头一看,程轻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背后,沉默地跪在一旁。她神情淡漠,好像事不关己,眼中尽是冰冷的恨意。我爹喉头滚动,像要说些什么,最后手无力地撇在一旁,缓缓闭上眼睛。
我大着胆子试了试他的鼻息,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原来万岁不过是句玩笑,天地都不曾长久,哪里有人能活千秋万载?我弟弟捧着诏书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把诏书打开。
他颤抖着展开诏书,顿了顿道,阿姐,这诏书……我神色变了,这紧要关头千万不能横生变故,忙问他诏书怎么了。他低头不语,片刻后嚅嗫道,这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
我怔愣在原地,一时难以置信,诏书上如何会是我的名字?我从他手中夺过诏书展开,觉得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荒唐的事,诏书上果真是我的名字。我弟弟神色闪躲,不敢与我对视,我心中微动,抓起他的双手,看见他的手指上果然留有墨迹,这诏书上的字必然是他刚写的。我起身愤怒地看着他,他先是一愣,大概没想到会这么快被我看出破绽,我被他气得冷笑,我说你怎么这么聪明,还知道伪造父皇笔迹写遗诏,你是不是疯魔了?
他跪在地上,抱紧我的双腿急切道,阿姐,我上次说的话全是真心实意的,我做不了还皇帝,我不想做皇帝。可你不一样,你和我不同……不如你来做这个皇帝,这再好不过了!你想想那个道士怎么说的,牡丹是吉兆……女主临国,此事无人不知,如今这不是就应验了吗?
我被他气得发晕,指着他道,你起来,你是我弟弟,我知道你想不出这种办法。我转身看着程轻,我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教他的,你知道他擅仿字迹,所以你让他重写诏书,是不是你?
是我教他这么去做的,她目光奇异地看着我,将地上的诏书捡起。我想起她所做的种种,一切都像有预兆般。她无比平静,在我面前缓缓跪下,用沾满鲜血的手将诏书捧到我面前,仰头道,大臣们都在殿外等候,殿下,当断则断……
手持诏书踏入朝阳之中,晨风拂面,我站在玉阶之上,望着沐浴在朝晖中的宫宇,一时如坠梦中。朝臣们见是我出来,仿佛明白了什么,如潮水般纷退至阶下,我只觉得不真切,恍惚中回头看去——
她站在殿中凝视着我,眼中似有深意,我知道她在等我履行诺言。她要将我握在手中才觉安心,我被她攥紧却更觉痴迷,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相配的人吗?从动心那一刻开始,我就再无半点退路可言。
我早已是她的掌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