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事》亦怀新

6、小丸子的匿名花

　　人类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重大事情是有预感的。比如那次，我忘了怎么得罪了班里的小胖，早晨升完旗，大家乌泱乌泱往各自的教室里走，我忽然感到一阵杀气，一股戾风，尽管周围人没有表示出任何异样，我却已经看出空气在膨胀变形，一切瞬间特别清晰，小花坛水泥表面的小突起，同学们花花绿绿的衣裳，果然，一个凶猛的冲力从后面将我冲翻在地，好大一个狗啃泥。我早就预备好了：眼泪哗就流出来了。疼且不说。我是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众目睽睽之下，趴在地上，身后是一个扬长而去的胖子，那种羞辱悲痛，难以言表。结果我们三班早读前在教室外窗下表演了一出好戏：全班同学分为两派，一派扯住我，一派拉住小胖，我俩像被绳拴住得两只蚂蚱，仍然奋力要凑到一起互打，每次刚一接触，就被两派拉开，整个看起来像一场奇异的拔河。小胖已经大获全胜，这时他打我已经只为我打他；我打他因为要报仇，无奈身单力薄，更兼哭得声嘶力竭，好容易踢上一脚，却好似轻飘飘地踩在软肥肉上。这让我更加悲愤。

　　事后我回想，那天早晨红旗升上冷蓝的天空；冰冷到难以呼吸的空气；莫名的忧郁；都无不在提示我一场重大的丢人事到来。我早就预感到的。

　　而此事到来前我最强烈的预感是一场梦。

　　梦里我好想上厕所，终于找到了却是个特别脏的。这要怪我总在家待不住，爱往后山跑，而山上的农家厕所，一个树立在荒草间的灰绿板棚，不可能抽水且担负着储肥的使命，所以它的模样，就不说了吧，上厕所时往下一看，一座一座的，色彩斑斓还沉重飞舞着绿头苍蝇。这丑恶让我大开眼界，残忍地看了一会。不像小玉根本憋着不进来，捏住鼻子说：＂我晕厕所，我晕厕所。＂就那一会，重创了我的心灵，使我总是梦见脏厕所。但是我知道，据说梦见秽物是发财的象征，所以尽管恶心，醒来却觉得欢欣。

　　在那事到来的前一晚，我就这么梦见自己和巴巴作斗争。醒来，一种神秘的喜悦伸展到我的四肢百骸，从毛细血管遍布我的皮肤。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因为神秘的压抑而更加流窜，连我的呼吸也感觉到了。吃完早饭我就早早背着书包上学校。

　　初春的朝阳肝脑涂地在黄土操场上，太早了，一个人也没有。我走进教室，慢吞吞但宿命地把书包塞进木桌兜，拿出手的时候碰到一个冰凉润滑的秆儿，那股喜悦终于像攥碎一枚大红浆果一样汁水四溅，我慢慢将它拿出来，修长的绿枝，修长的，顶端是一只华美的红酒盅，缎子样闪闪发光。我收到了一朵花，一朵真的玫瑰花。

　　！！！

　　我想我大概一定笑了，我也记不清了，我仍然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好，背好书包，慢吞吞往校外走。我为什么要去校外？我也不知道，只是喜悦驱使我去走。在操场上遇见藤木茂、小胖等几个学习差的男生迎面走来，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大仇未报，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外面走，余光看见小胖很局促地垂头抬头想挤出笑最终又惭愧地低了头，哼，升级后长大了发现我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而终于知道自己是个男人故而惭愧了吗？太晚了！

　　情人节这天我会收到花，这时我回想，在我前一天心无杂念地和小玉、广美、加代子打赌，谁收到花就请大家吃巧克力时，那份纯净的冒着小泡泡的柠檬水样的快乐就是一种预感，一个启示，只是身在此山中，还没有体悟到罢了。

　　我晃了一圈，等人都快来全时回到教室，正看见一个满脸通红的外班男生给漂亮的姬子献花，全班男生簇拥成一座小山在那起哄，敲桌子拍板凳，姬子皱着眉撅着嘴，我想她对这个根本不帅的男生的花完全不感冒，也不伸手去接，最终那个男生把花红头涨脸地往桌上一搁逃走了。

　　我坐到座位上，上课铃响了：我是全班除了姬子之外唯一收到花的女生。我没有告诉别人，让喜悦在整堂课的沉默中慢慢发酵，喜滋滋的，下课我才笑嘻嘻地告诉小玉、广美、加代子：＂我收到花了呀。＂我本来是轻轻说的；谁知道广美和加代子像疯了一样，兴奋地大喊大叫，并和小玉把花小心翼翼地传看了一遍，决定事不宜迟，立刻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巧克力。有一种一块五毛一板的白色薄荷味巧克力，是我们女生的最爱，我们风一样滚着球地跑了去买了又滚回来。

　　花朵、巧克力、情人节，都是甜蜜的事物，我们都高兴极了。

　　第二节课下，全班都知道我收到花了。藤木茂还来找我看花，我拿出来就给他看，他得到认证似的走了。放学了，我可没有勇气在这天拿着一朵花在路上走！只好将它弯腰驼背地塞进书包里，等晚上做作业时，偷偷在台灯下拿出来看。修长的，长的绿枝子；酒红的头颅沉重而有香味。

　　喜悦，伴着我入睡；喜悦，伴着我上学；喜悦，在知道别人都说我是自己给自己送花时，才略微清醒了一点。小玉气愤地辩白说：＂小丸子才不是这样的人！＂都快要哭了。我觉得不是很要紧，因为那确实是别人送我的呀！

　　当务之急，是继续喜悦。别人怎么说我，我又听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送我的呢？曾暗示过喜欢我的丸尾？这个打入女生内部的小瘦子，长得像山羊，我和广美还在他背后贴过＂妇联联长＂的纸条，而且我不喜欢当班干部的男生，我想一定不是他。

　　我以前的同桌？他曾羞涩地邀请我去他家玩。也不太可能是他，因为他太纯洁，而且家里又很穷。

　　我知道了！一定是藤木茂，他是唯一专门来看花的男生，确认花放好没，是他！不过我真的不喜欢他，我和他不熟。我告诉小玉。小玉微笑了：＂原来是藤木同学呀！＂

　　不过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愚蠢：正是藤木这个贱人四处宣传我的虚荣，情人节自己给自己送花，他亲眼看见我提前到校又假装快上课才到。

　　算了，让我慢慢猜测吧。反正我没有喜欢的男生；是谁也不要紧。

　　我长大了；直到上了大学，偶尔我还继续猜测。一次在□□上遇见小胖，他莫名其妙说只要我需要，一定会无条件帮助我三件事，永远是我的朋友。他以为自己是灯神吗？啊呀，也许那朵花是他送的，为我遭受不白之冤而愧疚，所以才这么说。书上不是经常说小男生喜欢一个女生的表现就是欺负她吗。他怎么永远都这么不男人？
　　后来我又猜到，莫非是把打扫卫生时手上磨的泡弄破写血书给我的阿强？仔细一想，阿强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根本还没有他呢。

　　我又长大了一些，工作了。有时候，我幻想自己还是年幼的女孩小丸子，那样的生活是单纯完美的。然而又反悔，感觉现在的自己更有力，好像满满控制着自己的世界似的，而且想到已经经历了人生这么多一个坎又一个坎的考试，才舍不得推倒重来。

　　我又收到过很多花，我有吗？好像有，肯定有，又似乎没有，因为我不记得了。而且我现在也很少自己为自己买花，而选择四处去山中水畔或古代庭院里看活生生的花。对一个女子，生命仍然充满隐喻，且事事处处是预感。比如当我最后一次见一个人，我就有预感，很难形容但我明白是最后一次，而且全都灵验了。梦见脏厕所，仍然令人喜悦。隔着岁月，我只记得我的匿名花，我不需要不想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