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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胭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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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初回宫中,桌上又放了盒玩意。
他此刻确实没什么心情,但还是抱了几分期待凑前一看,面上却是血色尽失。
那是一盒胭脂。
泛着浓重的女子气,来自腌臜之地的玩意。林子初一言不发上前,径自抽了那胭脂,直接砸到地面上。
于是便又得到耳边一句玩笑话:“不喜欢?”
林子初身心俱疲,着实不想与他争辩。他本是应当问问那红衣公子的事,但骤觉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质询。在年与面前他是人间朝夕的皇帝,即使这一刻听了他的话,他还能困住年与万万年不成。
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春生秋落的树叶,想到这里,林子初便觉得有些疼。
年与是来报恩,他完全可以用一个恩情,将这百十年囚住。可真若囚了一时,到时得到登临,那人定是一去不回了。
“近来收敛一些。”林子初句句研磨,不将心里所想在话上显露半分,“你是精怪,修士定会来寻。我也不懂这些,到时怕保不住你。”
年与含笑看着他,有些人就是眉目含情,如同此时,林子初也觉得桃花三月于他眼中绽放,看得不免呆了呆。年与却是不在意:“修士捉妖本就是积下功德,我未曾坏这世间伦常,杀我也是徒造杀孽。”
林子初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年与造下杀孽,那他便有理由将他缚在这宫中了。
只是一瞬,他又觉得自己魔怔。看着那一缕含暗香的红衣,笑着摇头:“便此刻收敛一番,学学旁人,朕先前说要节俭,你莫要太过出头。”
年与了然,点了点头,又像是有什么事般告了声辞,将那碎胭脂扫尽,转眼又消失了。
林子初觉着可怕,因为当那念头响起时,他心里隐约竟是应了一声可的。可与不可,是林子初在遇事前下意识的判断分析,觉着事于自己百利而无一害,通常在反应过来前,心里是默默地应了声可的。
但年与的不一样,任何片刻的反应都是错的,都在提醒他要思忖三分。
林子初正发着怔,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旁的经史策论,上头多是何太傅的批注,还有些前人的,林子初执笔边看边提写了些上去,他看书不是很挑,喜欢那些文意平白的,看惯了词藻华丽的奏章,便觉得引经据典都是粉饰之辈。他也并不是十分喜欢看这些费尽心思讲道理的书,只是有时候看得通透了,人也不免通透了些。
这样想着,手侧便被人轻轻放了一本书,是裹着红绸的《治经论》。林子初闻着鼻尖乍现的寒梅香,便明白谁来了。
说来年与每回送的事物都要带上红,他看上去很是喜欢这夺目张扬的颜色。连这面页泛黄的经书也要裹上这不伦不类的红布,看上去倒像是什么香艳秘史。
林子初想着之前好歹也是拂了他的意,年与送东西本就在本分之外,这时便不好拒绝,便将那《治经论》好生收了,道了声谢。
年与想着他态度转好,这才施施然从书架后现身来他身边:“这次可喜欢了?”
“不错,不脏了。”林子初淡淡说了一句。
这便是拐着弯骂他去那风月地脏了,年与无所谓地笑了笑:“这回可有想好报什么恩?”
林子初觉得自己若是沉默,年与怕是又要道声别后一头扎回那花柳地,过他精怪的自在人生。而他偏要留在这殿中,批那成山的奏折,想想便是头痛。林子初本来因早上一梦便不大清醒,此刻不假思索道:“你留在我身边如何?”
这话一出,两个人皆是一愣。
林子初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禁有些懊恼,便抬头看向那一袭红衣垂头思索的人,他眉目本是带些凌厉,现在垂头这凌厉又显露了些,看得林子初有些心慌。他盘坐在那桌后,隔了一丈距离,看着那低头思考的人,语气带着些小心:“朕在人间不过百年,于你也是一弹指,朕不要求更多,你便留在这儿像如今一样……哪怕是说说话,也好,好吗”
末梢的好吗太轻了,轻得掩去了话音中的绝望和乞求。
林子初自己也未察觉,将这话里外剖开,便是在说,朕一个人守着殿,自小关心的人不多,关心他的人也不多,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留下来可以吗
连他自己也没期望得到回答。
林子初长大,开始幼时因为体弱,便被母妃叮嘱不要多事,便养成了什么都不说的性子。母妃病逝后,便更无人理会他的要求,当初那棵梅树,也是自己在后园铲了老半天,被侍女宫人撞见了,才慌忙上来帮着移栽到殿内的。
所以这么一个要求,说出来也费了很大力气。
年与看了他一眼,林子初咬着唇,努力让自己与他对视,却分明害怕看到他眼中丝毫拒绝。按理来说,他曾经也和自己说过1皇家气韵浑然天成,对于年与成仙也有不可多得的好处,但林子初久听不见声音,愈发拿捏不准,也愈发绝望了,他认为自己索性什么也不说,请修士来将他缚住便好了。
“好。”
利落干净,连余音都没有。林子初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向年与,却发现对方收了习惯的笑意,换上了他从未见过的漠然的神情,仿佛答应的不过是同饭的邀请,虽然他答应了,但林子初的心也沉了下去。
年与知晓他心中那点心思,但他本是精怪,人的生命于他不过眨眼之事。更何况精怪初涉世,对那情意也是懵懂,年与自风月场走了一遭,觉得甚是廉价,便看着这曾经说过萍水相逢做戏罢了的皇帝,轻轻应了声好。
若是趟过这百年就可成仙,也不失为合算买卖。
他以为,至少是这样揣测,他与这个小皇帝,是能想到一处去的。
皇帝娶妻礼是十分隆重,但林子初打着用烂的简陋的名头,硬是将祭天等礼仪减成三拜,看上去倒像是寻常布衣的嫁礼。他的老丈人倒是气得不轻,但林子初形式是走得像形式,聘礼却是规规整整,丝毫不让人落了口舌。这一下左衡又觉得这君王的态度暧昧不清起来。
林子初倒是收了手,只给他一个警示。三拜礼下,几番对臣进酒,便绕了这宫墙,到了后殿。
他这时倒是很有闲暇,又到前殿去看先前不愿停留的小径。那小径路上沾了各路花树,只是如今隆冬,横在眼前的都是漆黑的枯枝罢了。林子初有些不想回去,这小径白日与黑夜是两个样子,此刻蜿蜒绵长,泛着泥地香气。倒是有些像山间的清幽。
“啪”的一声,一根断枝掉落,林子初身旁没带着侍卫,吓了一跳。又闻着几丝若有若无的梅香,有些无奈道:“你吓到朕了。”
“……以为你习惯了。”年与从树后出现,他拎了一坛酒,红袍敞了一半,露出玉白的胸膛,似笑非笑地望过来,眼睛先拢了三分春,“新婚礼,要么?”
林子初有些嫌弃地看了看那暗色陶坛:“这是你”
年与笑了:“陛下好记性,我埋下时还裹着红绸子呢。”
林子初又不是每日都将那梅树下的酒坛挖出来看一通,怎会对十多年前埋下的酒坛印象深刻他冷笑一声,接了酒:“还要谢你”
年与一下越到树的枝干上,居高俯视林子初。林子初何尝被人这样看过当即有些愠怒想叫他下来,年与笑得开怀:“既是新婚,何必去纠缠这些虚礼。既送的是酒,又何必此刻装拘泥”
这精怪笑起时身边的冷宫都暖了几成,那如画的眉眼果真想晕开的涟漪,一圈圈,也不知是掩了林子初多少心惊动魄的暗流和佯作波澜不惊的汹涌。
不愧是精怪,偏要在最不得当时勾人。
林子初灌酒入喉,想将心底越发磨人的烦躁咽下,看着年与坐在枝上,坦荡看着他,眼神明亮。
仿佛方才压下去的火焰得了哪阵风,又成燎原之势,烧的灰烬不存,肢骨难留。
林子初不再看他,拂袖而去。年与也没跟上来,在树上唱着祝词,林子初仔细听了,只得了从那小径里曲曲绕绕一两句《春江花夜月》。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