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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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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折子不过是形同虚设的过场,若是传中书那去,不定又是什么旨意都石沉大海。林子初今日累极了,草草扫了一眼,无甚大事,便用朱笔划了一道算是批复。想来当初先帝是得了疑心病,非得将大臣的黑笔和自己的朱笔区分开来,彰显天子权威。如今传到了他这,估计臣下便是靠着这朱黑之别,区分到底是皇上还是那些舞文弄墨的权臣,然后随手将他批过的放一边吧。
真是个烂摊子。先前李将军守国门,何太傅守朝堂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想,但现在两根支柱倒了,这地上原本有的臭水,便一并涌入他鼻尖嘴上了。
何太傅也是近百岁了,借此事情估计也是想从这趟浑水里抽身离开。人与人之间,即使是再深的缘分,终究比何疏隔膜了些什么,这份难求的陪伴亲近,到底还不是他的。林子初也不怨,毕竟这担子本该是他要担的,承了个学生的名头,得太傅几年相帮,足够了。
一些侍女上前带了些御膳的点心,红着脸抬头来看他,但接到林子初冷冷的目光后又害怕地收了回去。
林子初有些迷茫。他这些年未曾纳过一个妃子,也没有碰女人的欲望。朝中大臣多认为他是个不经事的,也没有像父皇在时那般踊跃地往宫中塞女儿。林子初生得也不差,但常年在宫中,自是少人见过,便没有世家女子主动要求入宫。这两方面的动力都不足,林子初自然后宫至今空空,却也给他添了许多清净。
他懒懒躺在椅上,穿了白裘,任风雪都侵不来。窗外在他入宫时一时兴起要求种了一株寒梅,埋了一坛酒,这么多年过去,当初怯怯已经不再,便没了尝这酒的欲望。
林子初抽了一本古书,越看越不是味道。上面是史官批的字迹,有褒有贬,多是称人如何如何。林子初翻了翻书面,发现这是记录历代帝王事迹,便明白自己这种不适从何而来。
比起书中那些帝王,英武贤明也好,暴戾狠辣也罢,都没有像他这么躺在椅上无所事事的。想来往后也当是在椅上睡死,史书一句了结,堪称最懒君王。
林子初发现这个想法挺有意思。
正摇了摇头打算将这书放回去,便见掩得严实的殿门开了一条缝,烛影摇曳处勾着入窗的寒梅,接连处好似有个人影。
林子初戒备起来,但这殿本是处理公文,侍卫在外把手,闲杂人怎可能进来?
“何人”他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从椅上站起来。
那人影动了动,让林子初越发确认并非自己幻觉。下一刻那人便从影处走出,穿着一身红锦袍,不想侍卫也不是官员。面相倒是生得好,这是偏显阴柔。乍一看是有些雌雄莫辨,但仔细瞧还是能从眉眼的凌厉和面庞相对硬朗的弧度看出来是个男子。
他眼神似乎带了些懵懂,但看着自己,又变得十分清明。林子初在那揣度的目光下竟更想要逃离,但他好歹还是个君王:“你是何人”
那红袍人笑了笑,他笑时面上没有哪一处不是在笑,让人觉得看着也同样愉快,林子初久未见能这般笑的人,愣了愣,对方已经规矩地行了礼,收了笑容,又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似的唤了一声陛下。
“何人”林子初不知为何自己压低了声音,反倒像是怕惊动外面的侍卫,一边却习惯趁着人跪下时从椅上起身,将桌上的短匕抽来。
那人没经他说话便站了起来,看上去更是在拙劣地模仿宫中礼仪,面对着他的短匕挑了挑眉:“年与。”
林子初将这奇怪的名字反复咀嚼,没记得侍卫和大臣中有这么个人,他又仔细看了几分,那人穿着红袍,美则美矣,但衣裳在这隆冬,总归轻薄了些。加上他方才不声不响地出现,又能避开冲冲侍卫把手,心中虽然猜出个大概,但还是不敢相信:“你是谁家刺客?”
年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声音也同样貌一样带了慵懒,丝丝绕绕,倒有些媚气:“若是刺客,有何需向陛下行礼?陛下看上去也猜到了,为何不直接挑明?”
他说着上前一步,林子初将手中短匕送出了些,颇有警示意味地看着他:“还是说……陛下不敢”
那声陛下有些像是在耳边哈出气来,林子初怔了一瞬,怒气冲了上来:“哪家送来的便宜戏子,这般不知羞耻地攀上来!”
年与笑得更放肆了,一袭红衣抖得像窗外满是红梅的枝:“原来陛下排的三层侍卫,还拦不住一个戏子。”
“你放肆!”林子初当真怒了,劈手便是短匕捅去,却被那人不轻不重地撩开,他死死地瞪着年与,却见那不怕死的还要往前凑,带着居高临下的愉悦感道:“陛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那梅树千年道行被你挖来,我一个酒坛子蹭了灵气,便是无体精怪,说到底,还是陛下将我带来的。”
“原是个精怪。”林子初冷笑一声,“说到底我助你成精,你如今为何反而潜入害我”
年与歪头看着他,似乎不是很理解,但旋即勾了唇角:“陛下,在下不过来报个恩情,积一分德,来日修炼好成仙。”
那精怪说这话,眼里倒是少了戏谑,多了诚恳,眸子直直望来,清澈得很。林子初从未信过这些,想着都是扯淡,眼睛还不住瞟着那把被拍开的匕首。
年与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叹了一声:“旁人报恩都是你情我愿,陛下这倒怕是要我来个先斩后奏,不论你愿不愿意,报了便走人了。”
林子初自然不会理会,还想着匕首,便接了他的话胡说道:“你若是报个不情不愿的恩,又如何觉着这是恩情,说不定还办了件错事。我不领你的情,你便无论如何报不成了。”
年与定定望住他,心知这习惯多疑的小君王还没听进去,便悠悠又叹一声,徒手变了一枝花来:“可还相信”
林子初虽然惊诧,但这惊诧只存在了一小瞬:“从前宴会上西域来的也会表演这个戏法。”
年与觉着自己耗费灵力做的事被说成了戏法分外可惜,心生上一计来,加了些灵力,一人的相貌便隐隐从空中浮现出来。
林子初不由睁大眼,看那眉眼被一点点描绘完全,甚至带上了些生前的音容笑貌,年与弹一弹指,便见那虚影张了嘴望过来,好似要说话。林子初一把抓住年与的手,像是经受不住道:“够了!”
年与奇怪地看过来,便见林子初牙齿发颤,眼里全是血丝地盯着那先帝的虚影,方才强撑出来的气势逼人瞬间溃不成军,但也只是瞬间,当虚影停下来的时候,他拽进的袍角松了开来,恢复了常人一般,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朕信你。”
但他的态度并没有缓和多少,还是冷冷地看着年与,带着一丝度量:“朕现在没什么想要的,若你果真来报恩,现在最好转身离开,别将发生的一切说出去。”
对于先帝,林子初并非全然没有感情。母妃自幼悉心呵护教导,让小子初事事都要向着先帝,掌戒诗书,无一不是向着那人。林子初很小的时候便常远远看着先帝,早已将他的眉目熟记于心。可是因为幼年身体不好,性子沉闷,林子初实际上很不得喜爱。
他记着有一回送礼,耗了三日才得出一副花鸟画,在宴上跪着献出去了,先皇开始神色柔和,但听闻大臣嘴碎言他玩物丧志之语,瞬间又变了脸色,将那副画放在一边,再也没拿起过。反倒是那些真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随手送的奇珍,先皇即便不甚感兴趣,也会捧在手里端详一番。
所以渐渐的,他便不愿去碰那花鸟画了。并非不爱,只是一提笔父皇的冷漠的眉眼又涌上心头,这笔,便从随手生花成了普普通通一绺毛了。
之后他这个备受冷落的皇子更加冷落,连东宫也像一处废弃地,除了伺候的下人,直到母妃病逝,也没什么人出入。先皇唯一给林子初的便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太傅,也是看到何太傅和何疏,才知道原来父子情可以是这样的。
所以先皇去的时候,林子初憋了几滴眼泪,便再也憋不出来了。
年与不知他怎么,但脸上笑意还是敛去了几分,像来时那般恭敬行礼,在下一刻,林子初便看着那火红的锦衣消失在眼前,留了满室寒梅余香。
那方才还白净的纸上不知何时被人用朱笔留了一行字,笔锋遒劲,甚是潇洒:“有事便唤。”
林子初心想,还不知道朱笔的规矩,真是个大逆不道的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