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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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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春和景明
风和日暖,烟柳画桥。
站在慕容府门口的我,怀里抱着两斤胜雪大少爷钦点的黄桃,不忍唉声叹气向长空。
从慕容府到最近的流动摊点可有两里地!他怎好意思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账房顶着炎炎烈日去跑腿!
好吧,我承认,我有过。
这做人如做账,哪怕啊有一个污点,便是遗恨千骨。若非被他捏住把柄,也不用整日这么低眉顺眼卑躬屈膝,叫我买黄桃我不敢买鸭梨。
事情得从半年前谈起。
我接了一笔挺大的单子,沾雇主生意兴隆的福,每月能拿不少回扣。
但不知是哪个坑货给我的原始单据,进销从来不罗列往来名目。有钱拿我倒也并不太在意,这几年手上账本如山,阴阳账的活儿也接过不少,只不过我好奇一个小铺子怎可能有如此滔天的巨额收入。起初我只当最多是逃税走私,夹缝之中敛点小财也并无不可,后来才更为悲哀的发现,那家皮包店根本就是杠上开花的黑吃黑——道上第一黑市不夜长河。
两股战战之下,我正要卷铺盖跑路,总部银槐鬼市却传来了接受审察的消息,连带着我无证从业的事实被无情戳穿。无良雇主冷秋颜骗我做嫁衣也就算了,竟还把连同我在内的几十名员工打包转手卖给了天剑慕容府!
我誓死反抗据理力争,我说我要履行单方解除权。冷秋颜却喔呼一声,若有所思地拿出了签着『李剑诗』大名的合约契,说如果你强制违约,以后这个名字就会在整个九界被画上污迹。
......差点忘了,签契时为图方便,我冒用了阿姐的名字,这事要是被她知道我得掉三层皮。
我愤愤不平,我收拾掇好了行李,第二天下午,格外没骨气地去慕容府报了道。
只不过我到得稍晚了些,抱着一堆账本在慕容宁房外敲门时,已是酉时了。
连敲三声无人应,内里却隐隐传来水声。
我发誓!我只是下意识朝那仙气四溢的门缝做了个探头探脑的动作,实则并不曾窥见个一份半点!
哪晓得一转身就在门口撞见了慕容胜雪。
没错,当真是见了,也撞了。
和那看上去清瘦实则相当硬朗的小身板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亲密接触,我和我的小账本们都被吓飞了。
他披着一袭琳琅生风的湛蓝云衫,即便被撞了个措手不及,手上富丽堂皇的银烟杆依然端得稳妥当然。盛气凌人的眸底窥不见一丝情绪,静谧地流淌着一泓既清又冽的寒流,咄咄逼人得有些刺骨。
他狭起那双细长的眼,好似扫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玩意儿,嫌恶地薄唇轻启道:小色鬼。
......我干。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烈日当空
听说隔两天慕容老爷子要来突击检查,胜雪小少爷再次以“如果你不替我把破书烂卷抄完,我就把你偷看宁叔洗澡的事公之于众”为要挟,将我关在潇湘苑滥用私刑。
虽然在心底哭出黄果树瀑布,可是依旧很老实地抄完了战国策。
下午趴案上合眼了没半晌,又被小少爷用空壳了的烟杆敲醒了,催我出府给他买烟丝,还点名要皇供龙涎的。
.......你咋不说要六安大麻的。
我抽不死你。
等到我抱着一卷烟茗往回走时,十里绿堤的夕阳已经褪了色。红尘街铺熙攘渐散,稍显冷清的风灯雨栈楼外,坐了一个霞姿月韵的身影。
好像是慕容府的莫离骚。
他坐在凉亭中,自若自顾地饮茶。
我会留意到,不仅是因为他翩然出尘的气质,还有握在手里的书卷。封面上题的,正是我经年灵思一动便用上许多载的名字——泛齐。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春山如笑
我有一个全无敌阿姐。
三头六臂,无所不能。
除了剑艺绝顶武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是无一不精。既能文武双拳吓呆武松,又让满江湖的慕名桃李不言成蹊。
除此之外,管账功夫也是一流。
你没有听错,李剑诗会代账。
她不仅会代账,还会卖丹青字帖,给茶楼弹莲花乐的师傅谱曲,甚至为学堂编教辅书。
日积月累,才女旻月的美名在江湖上风生水起。
得亏长姐确实才气不凡,才让我这江湖小虾有了狐假虎威的可乘之机。
别无他法嘛,毕竟这个江湖对于一个没有武功的人而言,到底少了些人情味。
阿姐长我许多。七岁时我生了病,所以被接去古岳派的,只阿姐一人。
病愈后,我虽也想过学个一招半式,不图扬名,但求保夕。可惜这枕边八小时、精神五分钟的身子,到底还是不太好使,便也作罢。
阿姐远游的日子里,我常顶着阿姐的身份过活,步步为营。虽然始终秉持低调做人闷声发财的原则,但是难得一见可能会意自己的人,说不想靠近,那是假的。
没人会想到茗月楼曲谱和不夜长河的账本竟会出自同一人手笔。我贯彻狡兔三窟的原则,处处小心,光是卖译书的笔名都不止一个,他见了面自然也是认不出我的。
赶巧下午慕容胜雪又打发我去买货,路过风灯雨栈楼时,我便大了胆子去与他搭讪。
他犹然飘飘欲仙地坐在凉亭里,杏花片落不沾衣。那一眼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细巧地捏着一口小杯,隔着一束不怎么耀眼的阳光。
只一眼而已,仿佛光阴万丈。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晴空万里
啊,真是好开心,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昨天和新认识的那人聊了好多,不知不觉一直到日落。
真想一直聊下去,我甚至都有些期盼起慕容胜雪那个混蛋支我去买货了。
对了,昨天他请我饮了茶,我想着也应该回请些什么,今天返程时便从茶楼带了莲花酥糕。
我赴往风灯雨栈楼,他果然还在那里,隔着一束不怎么灼目的阳光安静翩然地坐着,眼眸所及之处无不是细致温暖的,连他望过来时,目光穿过的纷纷落杏好像都被镀上了一层温度。
莫离骚说,今日傍晚有群雁南归过境,邀我去高处共赏。
我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我不会武功。
他沉眸片刻,抓着我的肩膀只轻轻一提,我便上了屋顶。
恍然有种自己也当了大侠的感觉,天地之间来去如风。
屋檐下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热闹繁华尽收眼底。
远离了拥挤的市井人潮,独处的空间变得空旷起来。
他扬起那卷我熟悉的封面,朝我问道:“小友认得此人吗?”
莫离骚心善渊,与善仁,好如东流之水,更有一双揽尽山川明月的眼睛。可若当真被那双眼睛望上一眼,你又会真真切切在他眼中看见认真两个字。
你当他是雾里探花,可他分明是洞若观火的。
我内心一激灵。
他莫不是在怀疑我了。
生怕明哲不保身,我张口便下意识否认:“不认识。”
他露出几分遗憾道:“那真是可惜,小友对书中见解深厚至此,我还以为小友与他有些交情。”
我心觉敷衍得有些明显,遂马后炮的改了点口:“认识是认识一点,不过不熟。你看这个人的名字,「泛泛之交」的泛,说明跟谁都不会交情很深啦。”
“泛齐,浮蚁在上,汎汎然也。”他这样说。
我心念一动,他竟然知道。
他说,泛齐是古代祭祀寻常百姓皆可用的酒,人己一视,广结善缘,怎么会跟人交情不好。
好像长埋于深渊之中的心湖随着一圈圈波荡开的涟漪被点亮。
就在他这样娓娓道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坦诚了身份。
我以为不会被留意,更不会有读客看读懂。
我是碌碌鼠辈,为生计藏头缩尾。
可我并非草木,也有相交之心。
倘若这次错过了,不知道下次再遇见,又要等几段光阴岁月。
我想我是幸运的,能在莽莽红尘里,遇到这一个朋友。
中原X年X月X日
天气:炎天暑月
慕容胜雪是混蛋!
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催我去买妃子笑,还要冰镇的。说是等到艳阳高照的下午去买,我这短腿送回来就化了。
你还知道我腿短,不会轻功真是对不起您嘞。
他吐出一口烟暮缭绕,阴阳怪调地嗯了一声,说你最近脚程越来越慢,是时候我会作必要考量教你。
慕容府上下哪个不会武功,你随便差遣一个是有多难?
一肚子的暗诽与郁卒,在经过风灯雨栈楼外的时候,被沁凉的湖风拂得烟消云散。
初夏的风,总是带来数不尽的期待与浪漫。
莲叶接天,绿影满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荷花已经涨满了玲珑湖畔。
莫离骚雍雅闲散地坐在一排小筏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邀我一起去湖心赏荷。
我小心提摆踏上去,与他相对而坐。小筏在蔽芾茂密的莲叶间缓缓漂移,莲叶深处传来盈盈调笑,几个采莲姑娘拨开摇曳的荷叶,偷偷对着这里张望。
“我脸上有什么吗?为何这样看我?”他问。
我托腮仔细打量他:“嗯,大概是有什么,不然为什么姑娘们看见你纷纷走不动路。”
“是这样吗?那小友与我亲近,也是为了近水楼台抢占先机吗?”
虽然我对莫离骚并不是那种感情......但当时被那双温和秀丽的眸子四目相对地这样说,脸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
干,这个杀伤力有点大。
真希望两侧的荷叶高一些,遮住我的脸不要被他看到什么奇怪的表情才好。
莫离骚生了一副鹤姿梅影的好皮囊。
也是呢,俊雅不凡的男子,总是容易被妙龄少女侧目嘛。
不过莫离骚似乎并不甚留意周遭人的目光,他的兴致好像永远只会沉浸于眼前的春花秋月上。
遽然,一颗莲蓬软绵绵地打过他身,弹滚翻落到甲板上。
不消片刻,我们眼睁睁看着飞上竹筏的莲蓬越来越多。
莫离骚捡起脚边的一株,捻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把玩。
我轻咳一声:“这可倒好,赏荷还接了一船莲蓬。古有「潘安掷果盈车」,我们这怎么着也算是「离骚载莲满船」吧。”便学他模样,也拾起一株,对着颇为可惜地大叹气,心中暗暗不平怎就没有姑娘给我掷果。突然额头很是尖锐地痛了一下,一粒小小的莲子映入眼帘,胖滚的身躯在竹筏上摇晃渐止。
莫离骚道:“小友,这下你也有了,那醋意的眼神是不是可以收起来一点了。”
我捂着受惊的头:“这明显是扔偏了。”
不想话音没落,又一颗莲子好歹不歹地击中我的鼻梁。
我几欲暴跳。
喂.....真是,不要越来越过分啊!
别人都是拿软软的莲蓬,怎么轮到我就是一粒粒的莲子,还砸得这样生疼!
我目光四处搜寻,捂着鼻差点就要恼跳起来,却在看到远岸一抹亮眼的湛蓝时,什么火气也没敢有了。
屹立在桥中央的人一身蓝衫贵气得耀眼,周围过客知趣地自动绕行极远,仿佛扫过他周身的风都夹着一股深冬腊月的凛冽,整个人不言而喻地散发着一股“你最好跟我好好解释”的氛围。
......我从来不知道一瞬间可以过得这么慢,真想把我内心的煎熬,剖肝掏肺地让脚底下的小竹筏看看,叫它好歹收敛了“悠哉悠哉”的模样。
莫离骚竟还生怕慕容胜雪看不见似的,隔着一江波光粼粼朝桥上遥遥招手。
简直就是“心寒犹胜天寒,哀莫大于心死”的最佳写照。
我自知凉透,忍不住心灰意冷地小声抱怨了一句:“这船走得真慢。”
或许是我的不安,当真福至心灵地传达到了身旁之人的心底,莫离骚竟歪头过来探问道:“小友是想要上岸吗?”
心头寒彻骨,我只得强颜欢笑:“是、是啊。”孰知方说完,脚下已经浑然一轻,莫离骚穿过我弯膝将我打横抱起,足尖轻点几步便离了竹筏,一气呵成地越过浩瀚招摇的接天莲叶。
不知是否乃我错觉作祟......我们站定桥头的一瞬,慕容胜雪原本脸色仿佛更向锅底靠近了。
看起来是在生气。
不,应该确实在生气了!
我心头一锤定音!这才恍然记起答应过他要买的冰镇妃子笑,只不过出于担心半路融化,去的路上没来及买罢了。小少爷怕是为此吹胡子瞪眼呢!
我灵机一动,仓皇之中往怀里一摸再摸,最后掏出了刚从小筏上顺下来的一株病怏怏的莲蓬。
“那个......送你。”
我把莲蓬往前一伸,递到他面前。
孱弱干瘪的莲蓬半歪着脑袋,看上去好像一朵垂死挣扎的花。
“嗯……美、美人配花,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