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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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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开在云中城的东市,但门可罗雀的情形,与周围的繁华实在是格格不入。
两人进来的时候,宋景明正坐在那翻着一本毒经。听到熟悉的铃铛响声,站起来笑呵呵地说了句:“小师妹回来了!”又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似乎是患有眼疾,难道小师妹是去找病例了?
他将忘忧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师妹,你是要帮他治眼睛嘛,这种先天的应该很难治吧?”
“你说谁是瞎子呢?”黑衣少年耳力倒是灵敏,宋景明的话一字不落的进了耳朵。
眼盲之人,听觉向来会比较突出,看来这少年很介怀别人对他的议论,宋景明走上前来行了个礼,“这位公子,真是抱歉,宋某不该随意议论公子。”
“你你你,真是个是非不分的蠢人,身为医家还看不出来我是中毒……”
忘忧皱了皱眉,打断了少年,和宋景明解释了一番。黑衣少年没有耐心听两人的解释,拎着剑,寻到了一张案几,也不管上面有什么,一屁股坐了下来,摆出一副要赖在这儿的样子。
宋景明低声告诉忘忧,那毒粉是光棍树的枝叶所制。误食会致幻,沾到皮肤会红肿,但若是误入眼睛,很可能失明。
少年听到失明两个字,皱起了眉头,攥着手,手臂上的青筋突了起来,重复道:“失明?”
“你别急,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忘忧想要让他安心一些。
少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忘忧不再触他的霉头,走到案几旁坐了下来,提起笔,思索了片刻,写下药方递给了师兄。
之后,两人去了东边的屋子。里面的布置简朴整洁,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忘忧扶着少年坐了下来,端给他一碗略显浑浊的水。
他凑近闻了闻气味,皱起了眉头,将碗拿得远远的,“这么难闻,什么啊?”
“能让你吐净致幻药的。”忘忧站在一旁,从上面看着他。
少年端着碗沉思片刻,唇角微动,说:“我不喝。”然后一松手,将碗丢在了地上,药水溅在了两人身上,碗骨碌碌地滚走了。
“你……”忘忧皱着眉头,眼里满是怒火,指着他的脑袋,刚想说几句,又咬紧牙光忍住了,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碗,去了药房。
配着药,不自觉就红了眼眶,在谷里她也是被宠着长大的,后来出门行医,也总有师傅和师兄挡在前面,怎么也不会受委屈,现如今,自己惹出来的事,得独自面对了。她深呼了一口气,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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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端着药壶和火炉进去的时候,少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用胳膊蒙着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忘忧将黑豆、决明子和白菊煨了起来,又将瓷瓶中的药汁倒在碗里,搀了些滚过的水,一切准备齐全后,这才起身,端着碗起身走到少年旁边,说:“你把眼睛露出来。”
少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一动不动。
耍小性子、冷言冷语忘忧都可以忍,但作践身体,实在是忍不了。她不会轻易外露情绪,但这次,脸上有了几分愠色,语气也焦急起来,“我知道你生气,但也得理智一些吧,耽误了治疗时间,后悔的不止是你,等痊愈了,你想怎么样都行。”
气氛就这样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少年蹬了下腿,挪开了遮挡着眼部的胳膊。脸色铁青,似乎一下子沧桑了不少。
“还得冲洗几次眼睛,这次我来?”忘忧看他开始配合,语气和缓下来。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睫毛像是蛾子的翅膀一般,忽闪忽闪着,紧紧抿着嘴,手也紧紧攥着,放在胸前。
忘忧用左手轻轻地掀开了他的眼皮,叮嘱他缓缓转动眼睛。
火炉上的药汩汩地冒着泡,轻轻按压棉花的声音,碗和案几碰撞的声音……
药水缓缓地流进少年的眼里,他转着眼珠,反复几次后,忘忧用帕子擦净了他的脸,扶着他坐了起来。
炉子上煨着的药也滚了,忘忧扶着他坐了起来。
“还要做什么?”
“再用明目的药汁熏一次。”忘忧说着话,衬着抹布将药壶里的药倒进了两个白色的瓷瓶中,淡淡地说了句,“还得等等。”
依旧是没有回应。
过了半晌,忘忧将瓶子握在手里试了试,又拿到自己眼下,确认不烫了之后,将一个瓶子递给了少年。两人各持一个,对上了左右眼。药气缓缓地飘进眼中,湿润眼珠,起到治疗的效果。
这一步结束后,她盥了手,打开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里面是青绿色的药膏,散发着清新的味道。忘忧用右手食指蘸着,跪直了身子,靠近,左手扶上了少年的额头,蘸了药膏的手指在红肿的部位涂抹着。
就在这时,宋景明端着药走了进来,说了句,“喝药啦。”他并未察觉到气氛的尴尬,将碗塞到了少年手中。
少年仰头咕咚咚地喝干,站了起来,宋景明顺手将他扶到榻上,少年脱掉靴子,胡乱扔在一旁,面朝着墙躺了下来。
宋景明拿过一旁的棉被,盖在身上,掖好了被角。之后帮着忘忧将瓶瓶罐罐的拿了出去。
到了外面,忘忧说道:“师兄,你两身形差不多,给他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吧。”
宋景明点点头,又指着忘忧脚下,“师妹,你也该换衣服了,下摆全是泥了。”
浴桶里,水的热气夹着药香飘上来,熏得忘忧昏昏欲睡的。
迷迷糊糊间,眼前竟然浮现出了少年哀怨的面孔,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衣,眼睛蒙着一条黑布,看不清面上的表情。手里提着剑,嘶吼着:“为什么要害我?”
忘忧往后退着,想要解释,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打了个冷颤,被冻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她竟然还在浴桶里,水已经凉透了,一直从皮肤冷到了骨头里,这云中还真是冷,她有些想念药王谷了,那里冬暖夏凉,雨水也足,现在这个季节,辛夷花应该开了,花枝蔽空、花瓣覆地,真是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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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挂在东边,如水一般清澈皎洁的光芒,洒满了院子。
东边连着的两个屋子都亮着灯,一个是忘忧的屋子,另一个是少年的。
对于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点灯又有何用呢?
忘忧将木盆放在水井旁,将弄碎的皂叶放在衣服上搓揉着,一阵风吹过,冷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安静的氛围,被刺溜一声给打破了。
循声抬起头,原来是屋子的门被拉开了,只见少年闭着眼睛,伸着双手,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嘴里呢喃着什么。
忘忧扔下衣服,甩了甩手,快步走了过去,打量着他,脸上似乎有了泪痕,声音不由得软了几分,“你怎么了?”
他一把抓住了来人的胳膊,瘪着嘴,声音带着些哭腔,“娘,你别丢下阿逸。”
原来他是叫阿逸,看来他是出现幻觉了,得想办法让他安静下来,最好是睡过去。
她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哪儿痛啊?”
少年闭着眼睛,眉头皱成了川字,流下两行泪水,喘着气,哀求道:“娘,你别离开阿逸。”
忘忧看着他,原来他也没有娘亲吗,白日里看他豪放不羁的样子,还以为是被宠着长大的浪荡子呢。她心中生出几分愧疚和怜惜,既然被当成娘亲了,那便顺水推舟,满足一下他的愿望吧。忘忧脑中回忆着寻常家,母亲安抚孩儿的模样,展开手,又犹豫了片刻,横了横心,抚上了他的脑袋,用了最温柔的语气,“乖,咱们先进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哄着阿逸坐在了榻上。灯下,忘忧才看清他的脸,青绿色的药膏被蹭地乱七八糟,成了一只大花猫,看起来有点惨兮兮的。
得重新涂一次药了,可她的手臂被抓的很紧,阿逸还软软地喊着:“娘……”
趁着他晃神,忘忧总算脱身,拿了水盆、安神香和药膏回来。
少年端正地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一副痴痴的模样,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看着像是个好孩子。
忘忧点上安息香,拿着绞湿的帕子,走过去,想要帮他擦脸。谁知,阿逸竟伸出手臂,一把揽住了她的腰。
忘忧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虽说她是医者,又与众师兄一同长大,对于轻微的肢体接触不会介意。但和一个陌生的男子,保持这般亲昵的姿势,还真是有些难受。她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想要挣开,可阿逸手劲儿大,忘忧真是束手无策了。她不禁后悔,真该叫醒师兄。
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直到身体暖和了一些,她才发现阿逸的身体似乎比一般人热出许多,难道是有肝火?改天得替他把把脉。
她咳了两下,恢复了思绪,还是先解决眼前之事吧。既然硬的不行,再用一次软的看看。
她伸出手抚着他的头发,哄着让他躺下来。
“不好,阿逸睡着了娘就跑了,小时候都是这样的。”说着话,还在忘忧的腹部蹭了蹭。
忘忧攥着手,忍住了想要打他的冲动,咬着牙说道:“阿逸,娘不会走的,一直陪着你。”
他似乎还是不相信,手臂动动,抱得更紧了。
她继续柔声劝慰,“乖乖睡觉,娘明天给你做好吃的。”
“是阿逸最爱的汤吗?”少年抬起了脑袋,睫毛颤动着。
这话竟对他起了作用,忘忧趁热打铁,“是啊,阿逸躺下来乖乖睡觉,娘明天就给你做。”
阿逸带着满足的笑,放开了手,摸索着脱掉靴子,还稳稳地摆在地上,躺了下来,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之后,弄净了他的脸,又捻了药膏,轻轻地涂着,生怕弄醒了他。
阿逸平静地呼吸着,细细看来,他下巴上竟有些青色的胡茬,因为他肤色偏黑,白天竟没有发现。安静下来的他,脸上多了几分清冷了,他的幻境中出现了娘,看来也是个可怜人。
她不由得隔着衣物,摸了摸戴在脖子玉佩。未见过爹娘的自己,倒比他这样,得到又失去的幸运了一些。
涂完药后,忘忧吹灭了屋里的烛火,走了出去,在院里洗着衣服,听着屋里的动静。
或许是安息香的作用,少年没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