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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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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诸神黄昏
你有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吗?
我不想活得太久,五十岁太足矣。
我希望猝然长逝,而非躺在病床上病怏怏等死。
我要葬礼上用红玫瑰送别!
我要一大堆帅哥手捧鲜花来祭拜我,不要什么清明节去,要情人节!
上一世,她的名字还不是宴酒,朋友聚在一起聊天时不可避免地谈到这个话题,好在大家都是年龄相仿,所接受的知识层面大差不差,谈起死亡也并无忌讳,她们甚至会将自己的死法都提前描述好,期望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探讨死亡,我们尊重生命,我们更无惧死亡。死亡决定我们的结果,而我们决定它的方式。
当所有人说完后,只有她未说,朋友追问她,她摇头说不知道。
生和死好像都差不多,一样了无意义。
其他人又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她在喧闹的角落,独自辟出一块喧嚣的寂静,她没有参与讨论,却在心中默然自语。希望我埋骨海边,卧听海涛,希望我所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路过这片海时,记起了我,然后沿着海岸线走长长的一段路,看一看周围的风景,看一看我长眠的地方,看一看墓碑上刻着姓名的我,看一看不知何时会被整个世界遗忘的我。
人间失格,活在这个世上,没有猛烈的喜欢,也失去了悲痛的来袭。
就只是那样麻木不堪地活着,痛快淋漓地存在着是近乎奢侈的梦想。
“宴酒。”耳边有人在唤她,扭曲的影像在眼前逐渐清晰,上一辈子未曾得到过的欢喜和悲痛一并呈现在她眼前,苏摩啊,我很想亲口对你说,对不起,你是我最爱的人,我却没有对你最好。
你对我如此温柔而宽慰,你一直向我妥协,无论我做的事情有多么让你伤心绝望。
傀儡师看她神智回归,立马松开紧握住她手腕的那双冰凉的手,那里被鲛人长时间按压,肌肤呈现不正常的灰白,必定是极疼的,她却迟钝地未察觉,苏摩用拇指轻轻揉捏,冰冷之声缠绕在耳,“你刚才在想什么,竟然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出神。”
他们这种人,术法修习越往上极难提升,当艰辛地踏入了另一层高深境界的门槛时,一旦走神,极易迷失,唯有强烈痛感方能召回神智,因而苏摩在这种紧要之事上下手绝不心软。
“对不起,苏摩。”鲛人贯不是忧心多言之人,他为了她改变,她并不觉得多么欢喜,只愿他保持自我。宴酒向爱人道歉,亦是借此向其诉说未尽的寥寥之语。
那只轻柔冰凉的手停在灰白色的腕间,瞬间又好似无事发生般继续手上的动作,当眼前之人越是对他无条件妥协时,属于二人岁月的流沙也在慢慢消逝,他感觉到了某种不详之意,挣脱困囿的锁链拼命想对她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炭火堵住,烫得生疼,无法向一生所爱吐露半个字。
你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我永远看不到,你关心的那些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总是在我追赶不及的前方,百年前什么都做不了的我被你送出云荒,而等我终于有足够的力量站在你面前时,你却告诉我,你很快要死了,你的轨迹不会再因任何人向前。
我想跟你一起死,你说不行,我还不能代替你去死。
宴酒,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很想对眼前唯一深爱的人说出这些话,但自知说出后积郁于心的那口气发泄出来,最后还是祸及至她。
“苏摩,你扶云焕起来,我把云烛抱过来。”臂弯中那副身躯沉重地向下坠着她,脖颈处已经没有任何鲜血可流,死人的身体重得要命。
宴酒从辛锥的脑中读出了这个女子为了亲人所作的牺牲,躺在侏儒的身下,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当辛锥说会对云焕下手轻些时,她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丝丝带着木然的光彩。
她一生都善良温柔,仅有一次的锋利,是为了家人把刀子扎向了自己的□□和灵魂。
云烛,重活一次,希望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不要再为别人牺牲,不要再隐忍沉默。弟弟重要,你也很重要啊,云烛。
宴酒将云烛安放在云焕身边,青年倚在神庙石柱上,低头沉默地看着死去的长姐。
“以后哪怕是为了你的姐姐,长点心吧,云焕。“
他的师姐语气并无任何情绪,说过后眼神凉薄地从他身上挪开视线,云焕紧紧抿着唇沉默,再说无用了,他只要等待师姐把云烛救过来就好,其它一切都被他抛诸脑后了。只是曾经与眼前之人在一起的时光,她脸上无动于衷的疲惫之姿,让云焕竟有些无颜面对,他是知道跨越生死界限起死回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的,以命换命,以魂献魂。
所有事情都需等价交换。
可她本来就活不了了,他只是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而已,云焕在心中不可抑制地这样想,他也曾真心实意竭尽所能救她,但他的师姐告诉他,没有办法,所以他才会这样心安理得地要求她。
云焕在心中苦笑,不,不是要求,是威胁,就如辛锥威胁云烛一般。
他自恃身负九问剑法,尽可杀别人,不会被人所杀,他从未后悔,更不会觉得于他人有愧。唯一的,只有她,即便残酷冷漠的理性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他是个人,有种种私欲的人,他做不到如她这般高洁奉献,他想要亲人在身边,他爱的人在眼前,他想要居于人上,想要这人世间的所有圆满。
这一生,实在可笑。同族教会他厮杀和绝情,空桑人却给了他温柔和力量。
他深藏的卑劣怯弱,让他无法正视自己的无能招致的后果,他天性中潜在的自私,让他用虚伪的借口将过错转嫁给别人。
宴酒瞥了一眼顾自陷入沉思中的人,云焕手臂上的金色已经消退,魔未能成功地完全寄在宿主身上,气急败坏叱喝,“你以为他没有完成献祭力量就不会转移了吗?他已经同意了,他的身上已经有了我一半的力量,除非你杀了云焕,否则他的躯壳为我所用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空桑帝储云淡风轻,在醒来的几年里,她一直在预测所有突发事件以及对应的封魔之法,就为防止突发事件。好在一切还在她的掌控之中,“所以我来了。”宴酒垂下眼睑看着青年没有光彩的棕色头发,她心底窜出念头想要摸一下,却又生生掐断。
你不会成魔,你会活下去,像沙漠中的白鹰在日光下翱翔。
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从此,两不相干。
后裔从容不迫的样子让两位回首往事的千古帝后感慨万分,星尊帝百年前在白璎身上看到了白薇皇后,而在帝储身上看到的则是自己,“阿薇,看来我们老了,我们的后裔都超越我们了。”
向心爱之人吐露所有的星尊帝,将千年前的事情一一道来,他们之间因为海国公主雅燃所造成的误会,星尊帝专横的爱以及魔的引诱让他控制不住杀了海皇纯煌,灭掉海族,性格刚烈的皇后宁死不屈反抗自己的丈夫,魔附身的星尊帝无法自控于苍梧之渊杀害妻子,晚年一个人在白塔上孤寂地望着九天,想要回到故乡,却失望落空,以及流浪千年后带着外族强势毁灭空桑,占国土,杀国民,裂后裔,桩桩件件,最后仅仅一句被魔所惑,无力对抗。
苏摩和宴酒对视后不约而同冷笑起来,世上怎么有这么厚颜无耻且毫无自知的人呢?通篇下来,星尊帝最后的解释便是空桑辜负了他七千年飘零无依的牺牲。
“阿薇,唯有杀纯煌这件事我丝毫不后悔,他胆敢觊觎你,我便要绝了他这个念头!”星尊帝的语音中带着曾经一统云荒的傲气和对千年前海皇不自量力的蔑视。他傲于自己神之翼族的身份,除了他爱上的人类女子,大陆上的人对他而言都是入不了眼的蝼蚁。
宴酒环抱双臂,靠着神庙石柱慢慢坐到地上,千古帝后的感人倾诉她听得无比恶心,“你这般爱她,不是也毫不犹豫杀了她?”
杀妻灭族之人的话,宴酒半个字都不信,这已经无关乎事情本身的对错了,而是最深处心底已然扭曲,从根上开始,从星尊帝年轻时杀人没有半分波动开始。
神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神性无法爱人,却悲悯众生。
“琅轩,你晚年举国之力建造伽蓝白塔时有无想过,为何云浮城拒绝你的回归?你与尚皓那时可是挚友。”角落里的人挑着眉,带着漫不经心的讽刺腔调。
星尊帝骇人目光轻轻落在后裔身上,他可以自我忏悔,骨子里绝不允许别人质疑他,不由冷笑起来,“空桑的帝储,你以为从别人那里得知了些许关于我的事情,你便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你只是个蝼蚁,哪怕再厉害,也只是污浊世间的蝼蚁!”他的语气蓦然加重,甚至用上最后力气加上威压强逼着眼前高傲的人低下讽刺他的头颅,但丝毫没有影响到能力已经超过他的空桑帝储。
“如果是尚皓亲自告诉我的呢?”他的后裔靠在鲛人海皇的身上,黑色眼睛直直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出精彩演出般戏谑,“他亲口告诉我,你已入魔,心魔缠身,神心已失,你不再是云浮神族,永远回不到云浮城,必将生生世世困囿云荒大地。”
“琅轩啊琅轩,她说得不错,我是魔,你也是魔!哈哈哈!”一早逃逸到破坏神雕像中的魔毫不客气地横插千年宿主一刀。
黑袍下干枯的双手捏着必杀诀蓄势待发,白薇皇后见状急呼一声,将嗜血之人拉回平静,“阿琅,几千年了,你还没悔悟吗?”
星尊帝怔然许久,他看着只有双眼遗存的妻子,哪怕近在眼前,他也不能在生命的尽头与她相拥告别,他曾在她身上感觉到的人类温暖,最后也由他亲手碾灭。他是真的爱这个女人的,也正如后裔所说,那为何他会杀了深爱的她呢?
悔悟在阿薇说出这两个字之前,他半点没有悔悟之心,宁肯他负尽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他丝毫。
枯瘦的手慢慢松开,生命在急遽消逝,归墟的炼狱里还有不知多久的惩罚等待着他,倘若作恶的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恶的,或许就如他这般白白耗尽了千年时光,徒留空洞。
宴酒见星尊帝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后放下杀势,她便也松下防备,转头继续给云焕治伤。
“师姐,不用了。”青年已经有了力气推开禁锢他的那双瘦得仅剩骨骼的双手。
“这点气力对封印魔无干紧要。”宴酒脱口而出,戳中了帝国少将的心思,他将至关重要的夺走,又在惺惺作态在乎这些?那双冰蓝眼睛缓缓抬起来看了看她,下定决心开口,“师姐,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空桑和冰族的事情,你置身事外,勿要再参和了。”那双黑若深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轻轻瞥了冰族青年一眼,嗓音淡漠,直白地将他从未来的规划中摘除,“本来我想要你做冰族统治者,云荒二分天下未尝不可,想必你以为我将冰族驱赶到贫苦的西海,因而心中对我有所不满。”
青年的沉默昭示他曾经隐藏的心思,他确实心底黑暗,这又如何怪他会这般想,空桑人怎会将一半疆土拱手他人?没有人会这么做的。
“你们所在乎的似乎是我永远无法了解的东西,这或许是我惨败的原因。云荒只是个容纳所有人生活的地方,空桑,冰族,西荒人,都是这片大陆的子民,土地并非物件,不是哪个种族独有,每个人都有权力在这里生存,安居乐业。”帝储嘴唇苍白无色,神情因想到某个人而露出微弱笑意,这些话,她跟真岚说过,那个光明灿烂的皇太子懒洋洋地笑着就接受了,半分也没因为自己的领土被瓜分而有所不甘,“我相信真岚,相信他会让云荒重新成为世外桃源。”那个以为远离战乱的中州少女哭着对真岚说,她以为云荒是世外桃源,彼时无法称之为人的皇太子在桃源郡将心中无以言喻的复杂之情向空桑帝储诉说,他郑重地对空桑帝储说,他想让云荒变成那笙他们口中向往的天堂。
“我对你已经付出太多善意,仍然无法改变你根深蒂固的怀疑,既已如此,我不想再费心此事了。”既然曾寄予厚望的冰族统治者无法与空桑达成和平,那么这个天下,还是由空桑人做主。
你本该成魔被封印,而慕湮师傅是云浮少城主,这是她历劫的最后一世,无论她之后是作为云浮少城主还是转世为人,她与你生生世世也不会有任何牵扯。我救慕湮师傅,为你求一世得偿所愿,而我一丝渺茫的生,却由你亲手撕碎。
人有了强大的能力,却没有一颗仁爱之心,即便没有魔所惑,你依旧会重蹈星尊帝覆辙。持之以恒和真心的爱感悟不了你,你需要的是无颜面对的愧疚和持久不消的忏悔,深到极致,重及压垮整个身心,方能使你幡然悔悟。
我会救云烛,搏尽这命,陨落在你面前,我宽恕你,且让你得偿所愿,你的家人,你的爱人,你的朋友,你的族人,他们都将好生活着,我要你平安康乐,我要你亲眼看看,我从始至终真心实意为你付出了多少,让你知晓你所有的圆满都是我给你的!我要让你一辈子收住那颗极易被魔所惑的心,再也无法入魔!
你用灭世威胁我救云烛,我以死教你剑圣门下的最后一招。这样,以后的你,再也不是冰族的帝国少将,师傅会替我好好看管你,你会长长久久陪在师傅身边,但是你们之间永远都会有一层芥蒂,你陪着她,但你永远得不到她,师傅更不会杀你,但我的死会让她永世不原谅你。
你所有想要的,我捧在你面前,近在咫尺,你看得到,却永远得不到。
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对你的善,更是罚!
“出了白塔,我们便不再是师姐弟。”我唯一的同门,我亲自教导出来的师弟,你让我失望又恶心,你的所为比尊渊师傅更甚。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傀儡师无法感悟到她和云焕之间敌对的同门之情,苏摩只是握住她的手,轻轻拉靠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温柔而强势地抚慰着帝储,“宴酒,你只要看着我就足够了。”他们都不重要。只有我,只有我对你的爱,没有夹杂任何感情外的私欲。你甚至不用为我什么,你只要好好活着,让我陪着你。
神庙的大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从大门那里传来急切清朗的喊声,那个青年提着剑,嘴里喊着皇姐莽撞地冲了进来。苏摩和宴酒偏过头看向大门方位,一身金色盔甲的空桑皇太子在黑暗中焦急地寻找,宴酒曾严厉警告过真岚除魔后再来,光华灿烂的皇太子表面应着,在她走后偷摸地跟来,宴酒知他是在担心自己,因帝国少将而冷下来的心重新沸腾,亲情无可替代,你因他对你的这份心而燃起流光溢彩的烛火。
庙宇中将要熄灭的烛火再度重燃,微弱之光照亮一方天地。宴酒向那个进来便满室光辉的皇太子走去,也在那时听到了身后之人微有凝滞的艰涩之语。
“师姐,师傅、云烛还有师姐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师姐,对不起。”
然而最重要的这三人,也是有排名的,你不会伤害云烛,更不会伤害师傅,只有我,只有我.....
被剩下。
宴酒紧紧握住苏摩的手,头也不回往前走,将一切押回心中。
空桑皇太子在黑暗中看到了她,棕色眼睛里光芒闪耀,直接扔下剑跑过去和帝储紧紧拥抱在一起,她看着长大的少年比她高了很多,他总是对她露出笑容,宴酒对他态度反复无常,亲和又再疏离,但他好似一直都坚信姐弟二人之间深厚的感情,宴酒听着他紊乱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他温和明亮的笑脸,她觉得眼皮沉重地几近无法抬眼仰望着身材高大的弟弟,抬手拍了拍他身上冰冷的盔甲转移一下汹涌而来的情感,“真岚,你不该来。”
“来找我的皇姐。”他又是那副不正经的嬉笑之气,皇太子双手扶着帝储的双臂,神情掩饰不住的得意开心,“快看看你英俊潇洒的弟弟。”
最后的六合封印解开,空桑皇太子四肢齐全,真真正正的是一个人的体貌,光明,积极向上,俊朗,温煦,就像他的封号,光华皇帝,是灼耀之光,是无人抵挡的光华。
“阿薇,他们两个真是令人羡慕。”释然后的星尊帝看着姐弟二人对着白薇皇后感慨。
大堂里的人静静看着那两姐弟,他们是空桑历史上最为奇特的皇族,没落的空桑在他们手中被攻破,人心涣散的子民却因这两人而重新凝结起来,空桑也将在他们手中在地崛起焕新。
千古帝后是遥远的传奇,而末世空桑姐弟则是云荒现在的传奇,新旧交替,皆入史册,供后人瞻仰。
最后苏摩拉开了皇太子,重新将帝储夺回,皇太子欲要与其理论,白璎见到傀儡师欲要杀人的目光,迅速上前拉住真岚并简短告知进入神庙后发生的事情,很多话,白璎还未来得及告知他,皇太子早已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好了,阿璎,我都知道了。”皇太子面庞温和。
白衣太子妃惊诧地看着眼前不再吊儿郎当的丈夫,震惊过后自己无言摇头笑了起来。
看似最不正经的皇太子,比他们六王知道的更多,用顽劣随性之姿默默承担了所有不为人知的事情,无论是复国重担,抑或是感情之事。
“我的时间到了,该走了。”星尊帝与白薇皇后将所有心结打开,了却心事,白薇皇后围在他的身边,欲要一同离开。
“等一下。”白光从指尖飞出,将二人逼停,空桑帝储抬眼盯住黑袍包裹的那个人,一字一顿说道,“我要你身上剩下的翼族力量!”
星尊帝虽惊讶却像明白了什么笑了起来,点头同意,倒是白薇皇后惊诧不已,“你要那力量做什么?”清亮的眼睛看到她身后没有生命征兆的女子,“没用的,翼族神力也救不了她。”
宴酒摇头,“我要用他的力量向苍天后土献祭,我将翼族之力归还上天,以求上苍重塑六王之身。”
“一半的翼族之力无法逆转六王轨迹,”那双眼睛飘过来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含笑的皇太子,“你要把真岚和你身上的帝王之血也抽出来?”白薇皇后终于明白琅轩奇异的笑容以及这个后裔疯狂的行为,“你疯了?帝王之血便会就此断绝!”
“你以为我们在乎帝王之血的力量?”宴酒不在乎,真岚更不稀罕,“云荒无神无魔,才是人类生存的地方,否则只会神和魔统治,人类毫无主见追随,战争永不停息。七千年前,若非海皇纯煌爱上了你,带你去了海族禁地,将皇天后土的力量给了你们两个,星尊帝又怎么会被魔所惑以致今日局面?你们统一了云荒,云荒又因你们再度分崩离析。翼族的力量,皇天后土神戒,以及鲛人都不该在这片大陆。”
九天上的云浮翼族,碧落海里避世而居的鲛人,云荒大陆上善恶参杂的人类,他们都该待在原本的位置。
“因何开始,因何结束。”她抬起头,眼中杀意闪现,左手上献祭帝王之血化为保护鲛人结界的疤痕在苍白肌肤上刺目无比,“琅轩,鲛人因你而受七千年苦痛折磨,空桑因你生灵涂炭,死伤无数,你该为此付出代价!”
宴酒左手一抬,傀儡师曾赠予皇太子的辟天长剑从真岚手中脱手而飞,辟天剑又回到了傀儡师手中,“苏摩,杀了他!”这里的每个人所代表的背后,都与星尊帝有着深仇大恨,其中最为悲惨的,是被奴役迫害七千年的鲛人。
那些被云荒屠夫剖开尾巴的鲛人,被强逼在化生池变身的鲛人,当作云荒人玩物的鲛人,因复国死去的鲛人,因仇恨不消化为怪物的女萝,那里有被逼疯的苏摩,有快被人遗忘的鲛人绿,有年幼之龄为国而死的汀,有不顾海皇是好是恶的只求同伴摆脱牢笼的炎汐,有憎恨空桑和冰族心硬如石的湘,有为了海国离开恋人的碧,有亲手喂给相伴多年枕边人傀儡虫的如意夫人,还有许许多多无声无息死去的海国人。
千年血仇即将得报,傀儡师握剑的手因激动和仇恨青筋暴起,碧绿色的眼中杀意凛冽,没有龙神压制傀儡师天性中的黑暗,仇恨凌驾于所有理智之上。
“宴酒,让他安然离开吧。”白薇皇后见海皇已经魔怔,匆匆向前阻拦,星尊帝已经必死,而今只是苟延残喘片刻,他们竟是要琅轩受尽苦痛而死,这个血裔冷酷狠心已然比肩阿琅。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白薇皇后指责埋怨的目光一经她身上,宴酒脸上便有不耐之色,“你和他倒真是伉俪情深,他杀了你,将与你流着相同血脉的同族杀得干净,在外漂泊了几千年没有什么自省之意也便算了,又心有不甘带着敌人杀回了云荒。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又杀了多少人?”
逃亡回帝都的国民保住了性命,那些死在冰族铁骑刀刃下的人又有人曾了解过吗?坚守帝都十年间,手无缚鸡之力的民众勉强保命,上阵杀敌的战士九死一生,星尊帝杀空桑人,就像千年前他屠戮最为憎恶的鲛人一般。无色城里无尽的人躺在湖底一层摞一层的棺木里,六部之王手下的战士凋零无几,还有你儿子的血脉,贵为空桑的皇太子啊,城破之际为保剩余空桑人,自愿站出来,被你的丈夫当着空桑千万子民的面,生生车裂!
“皇后,人是会痛的,或许你被丈夫杀了也无谓痛语恨,但我不行。”看不到的人永远看不到,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释怀。
她侧过头望着曾经被当众车裂的皇太子以及一旁安静不语的冥灵太子妃,这里面唯一没有经过灭国之战的六部之王,“太子妃,你的意见呢?如果你说放过他,我或许会考虑考虑。”
考虑之后,当着你的面,再亲手杀了他!你们一个个愚蠢的善良,过度的猜忌,说不通的固执,永不改变的个性,这段路都走到终点了,半分长进皆无,便全都靠边退开,等着你们某日忽然开化去完成使命,我怕也是在黄土里埋了几十年。
“皇后,如果苏摩不杀星尊帝,那便换我来动手。”白璎噌地一声拔出光剑,目光坚韧,她对这位皇后依然恭敬,只是之前怯弱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
听得白璎的话,宴酒的嘴角露出极细微的笑意,“很好,这才是六部之首的白王所该有的血性。”总算没再固守些令人费解的恶心善良,也不辱没你七十岁战死的父亲。
“还有我,他都把我搞成五马分尸了,这个仇我也要报。”皇太子慢悠悠加上一句。
所有人都站在了那个手中没有任何武器的女帝储的身边,她柔弱文静的白族后裔,她与阿琅的血裔,无论是空桑人,还是鲛人,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生命,悬于虚空的眼睛里闪过了太过莫名的情绪,老朽的帝王将皇后召来,叹息开口,“阿薇,莫要阻拦了。”
星尊帝的话音未落,傀儡师自帝储身后一跃而上,辟天长剑周身附着黑色幽冥暗火,剑身嗡嗡作响,鲛人满身仇恨化作毁灭之力,神庙偌大的空间被海皇之力诡异地扭曲着,在那股全力以赴的力量面前,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傀儡师刻骨黑暗的仇恨,没有任何的压抑和克制,全然外放,浓烈的黑色邪恶包裹着神庙众人,强烈的窒息感如临死亡之地。鲛人海皇到底背负了多少恶念和恨意踏进了白塔,素日面对罪魁祸首的仇敌又是如何强压下去,从而答应了几乎不可能的空海结盟。
星尊帝的身体被呼啸而来的剑气冲着向前,身体划着石头拖延数米而过,最后尸体被钉在了破坏神的雕像上,胸口上还插着辟天长剑。
千年前,他拿着辟天剑杀了海皇,灭了海国,鲛人的苦难自此延续千年,千年后,新一任海皇将他斩杀于辟天剑下,还了千年血仇。
宴酒想起去九嶷杀前青王时,却被捷足先登的苏诺所杀,甬道里传来的那句魔渡众生,不知星尊帝这个魔,又该为谁所渡?最可笑的是,他在归墟中度过一段苦痛时光后,会再度转世。
简直,太便宜他了!
作恶多端,一身罪孽,还能转世为人,烟消云散的生命又该与谁讨个公平?
“海皇,我的一生终结于此,了无牵挂,而你和她呢?呵呵!”偌大神庙,星尊帝临死前最后一语说给了那两人听,望着的却是身边的白薇皇后。
临死之前,他都如此高高在上犹如一个胜利者般睥睨杀他之人,星尊帝与鲛人的对战中,从头到尾占据上风,无论是前任海皇纯煌,还是现任的海皇苏摩。
苏摩仿佛全身脱力般向后踉跄了几步,他操纵引线想要将死前还不忘嘲讽他的人千刀万剐,心火交加中,他霍然弯腰吐出鲜血,身后之人及时托住他的腰,鲛人的嘴角尤带着血迹,扭头望着苍白平静的空桑帝储,眼中阴鸷之色重燃,即便他报了千年血仇,即便他带领同族回归自由,他也无法拥有心底深处最让他孤注一掷的爱人,他们两个人共度的时间甚至不知何时便会戛然而止,前海皇没能得偿所愿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现在他所遇到的人,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告诉苏摩,他拥有她,也将失去她。
“你完成了这个愿望又如何,这并不是我最想要的。”
从前无惧万丈深渊,更无视疼痛和孤独,枉有千年的命不知道该做什么,以为完成我的宿命,萦绕在我心中的扎根嗜血的孤独绝望便会烟消云散。
傀儡师挣脱她的手,手抵着唇剧烈咳嗽起来,带起血沫腥味漂浮在空中,宴酒杵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傀儡师逐渐后退,那双垂下的碧绿眼瞳好似宴酒第一次在铁笼中看到的少年苏摩,麻木无神。皇太子见两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忙过去扶着傀儡师,出乎意料,苏摩并没有对皇太子的帮助冷嘲热讽,宴酒冲着担忧的皇太子轻微地摇了摇头,转头向着星尊帝的尸体走去,苏摩只是急火攻心,稍事调整便可,此时他不愿搭理她,她待会再去寻他。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有必要争吵和冷战。
宴酒绕过地上的血迹,漠然看着那具了无生息的尸体,千古一帝最后死去的样子有些凄惨,辟天长剑的剑气轰烂了他整个胸膛,宴酒拔出剑后,苍老的尸体像被丢弃的垃圾般从高处坠落。
“哈哈哈!可笑呐,战无不胜的星尊帝被最痛恨的鲛人所杀,好!好啊!”刚才还因海皇将他躲匿的破坏神雕像毁坏而怨恨的魔,此刻正心情大好地讥笑共存千年的宿主,却在下一秒厉声尖叫起来,“缚神术!你怎么会上古禁术!?”
神庙外下起了大雨,惊雷闪电此起彼伏,星月坠于黑暗,渺渺无迹,神庙里点满了白色蜡烛,虚虚晃晃的烛光摇曳,眼前黑衣执剑的空桑帝储忽然与遥远记忆中的模糊身影重叠在一起,狂傲自大的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确认的茫然问黑发黑眼的女子,“是你吗?是吗?是你吗?是你!”
“原来你,原来你并没有消散啊。”魔叹息着,语气怀念而低柔,“难怪这个人命星没了竟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啊。”
曾经乌云团绕的谜团被拨开,遭受万钧雷霆的人不老不灭地活着,早该沉眠于地底的帝储与神达成协议,以毫无生气的躯壳和强烈的信念继续完成未尽的使命,当一切回归正轨,拨动琴弦的领导者也将神形俱灭,再无转世之说。
冰族的智者是一统云荒的星尊帝,破坏神与星尊帝共存千年,星尊帝因爱杀海皇,杀白薇皇后,灭尽鲛人一族,云荒大地在统一之后空桑繁盛千余年,肥沃之地上哺育出腐烂的野兽,世间失衡,又以灭亡和屠杀清理污秽。当破坏之力鼎盛至极,守护之力悄然无声遍布这块土地。空桑的太子妃是白薇皇后的转世,成为新一任的后土神戒主人,空桑的皇太子正直善良,是天宇中最皎白的昭明星,新一任的鲛人海皇爱上了宿敌空桑人,从而结成空海之盟,共敌冰族,空桑的帝储则是创世神的宿主,每撩开一层纱,都与真相越来越接近。
“创世神自万年前便已经泯灭无痕,绝不可能在宴酒身上!”当魔说出那句话,皇太子的手臂几乎被傀儡师捏碎,真岚还未说些什么,方才调息闭目的傀儡师早已不见身影,魔藏身的雕像轰然成为碎石乱块,从高处坠落,傀儡师疯了一般消耗全身灵力摧折魔藏身的雕像,魔尖锐的笑声无孔不入,无情嗤笑傀儡师的不自量力。
魔无视傀儡师的伤害,直接向漠然观望一切的人开刀,“宴酒,你根本封印不了我!你由她创造,你的力量全都于她,只有她可与我抗衡。你要救巫真云烛,只有放出她,可她出来了,你就会被神性吞噬地干干净净,就如琅轩一般,修炼千年的翼族都无法抵抗神的力量,杀妻灭国。你还不如琅轩,琅轩有修炼千年的修为,还有一副翼族之躯,你的躯体百年前被我和琅轩联手摧毁,只留个空壳子,但你这具空壳子,恰好是她最好的容器。哈哈哈哈哈!千年了,我与她即将见面,这次又是谁胜谁负?”
每说一句,傀儡师便不竭余力地攻击魔,哪怕如此,魔也未被伤到半分,反倒苏摩精力耗竭,精神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真岚实在见不惯他自损的样子,提着剑冲上去拦他,锋利的引线缠住辟天剑,傀儡师用力握住手中透明的引线,手掌被割得鲜血直流,手心处的骨头露在外面,而转瞬又完好如初,傀儡师见此竟是慢慢冷静下来。
“呵。”他专注地看着自己光滑地连掌纹都不见的双手,继承海皇之力后他身上所有的伤痕消失,以为这样便能与丑恶的过去一刀两断重新开始。傀儡师蓦然冷笑一声,那讥讽的笑声中又掺杂无尽悲哀之意,真岚见他披头散发伶仃一人,阴郁苍白的面容如妖似魔。
皇太子抬头时看到在他们几步之遥的皇姐抬起了右手,那不是简单的治愈术法,而是最为纯粹的神之右手的复原之力,苏摩也正是因此而反常失控。
她在傀儡师的面前亲自展示了神之右手的力量,也将他最微末的希望杀得片甲不留。
霜雪落于心中,冰封住鲛人居于正中的心脏,太阳已经坠入无间深渊,他的酒醒了,人也没了。
宴酒站在原地静默注视着留给她背影的傀儡师,真岚远远望着她,不仅仅是皇太子,白塔神庙在场的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至始至终沉默的人身上,短暂的震惊后,是满目不知如何开言的复杂之色。
上古大神逝去,九天自此再无神,只有神创造的子民以及建造鸿宇天地的创造破坏之力,这两种力量在大神归于天地时,封印在了两枚戒指中,安放于鲛人一族的禁地,由海中的龙神和受赠大神之力的海皇共同守护,守护神几千年坚守大神留下的神谕。直到海皇纯煌爱上了白薇皇后,带着她去了海族禁地取走了两枚戒指,皇天后土重现于世,与之相对应的杀戮与守护的力量寻找其最完美的容器。
破坏神厌弃诱惑人类,人心的不可琢磨和贪婪私欲助其成魔,而创世神将神力散于云荒众人,隐遁苍穹大地,默默守望。两种力量在入世之后朝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一个在不断强大,一个在逐渐衰微,最终破坏力占据上风,维持世间的平衡被打破,不安、猜忌、恐慌、冲突、罪恶、残杀、战争以及最后的灭亡,世间污浊不堪,九天将会降下天罚,七海巨浪翻腾,扫空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将不复存在。
云浮城自诩为神的翼族只会冷眼旁观,他们守护着大神创造出来的世界,却并不关注善恶难分的人类生死存亡,创世神感知到了云荒的结局,欲要挽回一切,凝结了一小部分未散的神识,将执念深重的异世界灵魂拉到虚幻的镜之世界,创造了一个不该存在的空桑帝储,完成神愿。
诸神黄昏,这是一场于神而言必败的战争,而于这个世界,却是崭新而光明的蔓发。神灭之后,人类的时代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