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阑夕语

30、第 30 章

　　小猫茫然地睁着双眼。
　　脑中的警报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附近不断地传来巨大震动的爆炸声响。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十几毫秒后理清了现状。
　　研究所的通讯塔因不明攻击瘫痪，断开了与机体的连接，自毁程序的执行被中断。
　　粗略计算，时间约莫过去了三百五十二个小时，电量只有百分之二。
　　自己的位置仍然处于灵山市二中附近的废弃区域，相较于关机前，向西移动了七米。
　　而白正在五十米外与包括封城在内的六名大妖对战。
　　他仰头望向被撕裂的天空。
　　巨大的裂缝仿佛一道丑陋的伤口，黑色的碎屑不断地飘落下来。
　　周围的异质浓度远高于过去五年的峰值，肉眼可见地漂浮在空气中。
　　深渊，被打开了吗。
　　也许，这是仅有一次的机会。
　　他突然伸手抓了一把空气中的黑色碎屑，猛地攥紧，微弱的电光闪过，耳机上的电量条一下子恢复了百分之二十。
　　和分析一样，异质可以直接用于能源补充，效率远比太阳能要高，虽然会损伤充电线路，但现下，已经不需要顾虑了。
　　普通情况下，他无法主动断开与研究所的连接，机体权限和行动都会受到限制，而如果是处于完全无网络连接的状态，机体百分之八十的功能都会被关闭。
　　按往常估计，最多二十分钟，研究所的通讯塔就会恢复运作，而中断的自毁程序也会继续执行。
　　核心飞快地计算着，转眼已生成了具体计划，他站起身，一边继续通过异质补充电量，一边开始将自己的记忆数据打包压缩。
　　五年间的画面一幕幕在脑中飞速闪过。
　　从最初被唤醒，到离开研究所，到与白相遇。
　　声音，气味，影像与触感明明都被一丝不差地记录下来，回顾却像是在读取一段严重缺损的数据。
　　被遗漏的是什么？
　　生物所谓的回忆，是怎样的一种数据处理过程？
　　他分出一个子进程在那个被白吐槽了无数次的心里研究院资料包里搜索了一下，只读取到一大段自己无法解析的文字。
　　是运算核心机能有限，还是数据量不足呢？
　　转念间，主进程压缩完成，他立时干脆地中断了思考，开始校验压缩包。
　　各种庞杂的解析数据之间，一个小小的文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自己的“一生”，原来是这般的短暂而单薄，压缩下来，体积甚至不如一部高清长篇电视剧。
　　不知道白的记忆是怎么样的呢？
　　这五年间他们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待在一起，所见所闻应该也会高度重叠。
　　对方的记忆会比自己更加完整吗？
　　能够对比的话，是否就能知道自己缺失了什么呢？
　　小猫看着压缩包的上传进度条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又一次将本机的记忆数据载入运算核心。
　　虽然同为具备智能的非生物，白看起来却与他大不相同。
　　对方有着丰富的表情，经常会笑着对他说话。
　　根据情绪模型判断，高频率的重复与愉快的伴同情绪是“喜爱”做某事的表现，个体能够从中获得满足。
　　但他并不能够理解。
　　自己的语言模块只能完成最基本的信息传达，并没有装载“聊天”这样高级的功能。
　　街道上的任意一个行人，都能提供比他更丰富的交流体验，白却几乎不会与他们交流。
　　擦肩而过，也仿佛视而不见。
　　就算在表演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看着任何人。
　　但他，却总是会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那是研究所将他制造出来的人们，从来都不会做的事。
　　即使是测试语言交流能力的时候，他们也只是专心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不断地重复测试用例。
　　是因为，不一样吗。
　　而白喜欢与他说话，则是因为相似吗？
　　他看了一眼自己由合金材料制成的手掌，又回想了一下白那完全由异质组成的身体。
　　虽然构成上没有共通点，但本质上，他们都是工具。
　　为着某个目的被制造出来，能够自主思考，自我意志却又不被需要的工具。
　　因为指令系统被断开，小猫难得地能够把大量的运算资源用来想这些无关任务的事情。
　　这就是人类所谓的“摸鱼”吗。
　　应该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吧。
　　虽然他曾经尝试把情绪模型写进核心程序，但只是产生了大量无法解析的乱码数据。
　　自己，终究只是一台机器。
　　哪怕想要理解，也有着无法跨越的界线。
　　文件上传结束，被安全地存放在一台与研究所没有任何关联的加密服务器上。
　　这样就不用担心被清扫程序定时删除了，虽然已经不会有再次读取机会，但他不知为何，还是想要把那些数据留下来。
　　明知道用不上，但思考片刻，他终还是给自己设置了一个触发还原的关键词，而后停掉了所有不着边际的思考进程，径直地走向前方的战场。
　　仿佛埋下了一颗终将熄灭的希望火种，然后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向着那个白围巾的身影走去。

　　场中，黑影的数量被不断地削减，但马上又一片一片地从暗处冒出。
　　封城只觉自己的攻击仿如打在了雾气上，黑影并没有什么防御力，被击中后会散成异质碎屑，但不需半秒又会在暗处重新凝结。
　　他思考了片刻，边打边退到边沿处，暗暗在衣袖中捏碎了一块提前准备的法术晶石。
　　大范围的暴风雪瞬间将场中的黑影与异质均一扫而空，随之跟上的结界把他们和白与周遭飘浮的异质隔离开来。
　　余下几个大妖得到信号，迅速分散各占一角，一个六边形的巨大法阵以白为中心无声亮起。
　　白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法阵，一言不发，白色的眼瞳却愈显得冰冷。
　　还真是，令人讨厌。
　　封印的阵法总会让他想起自己被切成碎片的那些年月，比起恐惧，被禁锢的感觉更令他感到烦躁。
　　就算成功，封印也不过暂缓之计，百十年后，时间依然会再次向前流动。
　　到时候，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部杀掉。
　　源自深渊的暴虐本性根植于心，再多的笑容也无法改变。
　　等他醒来，已经见不到小猫了吧。
　　与所有有形物一般，小机器人同样会损坏老化，最终消失。
　　那些自觉珍贵的记忆，也会渐渐淡去。
　　而一切，又将变回和从前一样。
　　时间于他，终究没有任何意义。
　　法阵的光芒愈盛，他正要干脆关闭感知闭上眼，却忽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封城有些讶异地看着小猫走到阵法边缘，简单地抬脚一踩，整个法阵瞬间崩溃。
　　几个大妖同时退开几步，戒备地看着这个闯入者，脑中飞快地猜测着军方的用意。
　　小猫却没有看他们一眼，没有任何停顿地径直走到白的面前。
　　白终于回过神来，眯起眼露出和平时一样的笑容，“懒猫，终于睡醒啦？”
　　“嗯。”
　　“跑过来干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是应该蹲在旁边等着逮我吗？”
　　“不需要了。”
　　白不由一怔，神色微不可察地黯了一些，“那……是要回去了吗？”
　　小猫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已经，没有命令了。”
　　“没有……命令？”
　　“没有捕捉的命令，也没有返回的命令，我是自己决定要来到这里的。”
　　明明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没有任何变化的音调，但白却不知为何似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股雀跃。
　　金发的孩子仿佛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一般，拉着他的衣袖，求表扬似地仰起头。
　　“白，这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话音未落，强大的电磁场以小猫为中心瞬间扩展开来。
　　封城猛地察觉到不对，不及出声提醒，电磁场已然穿过身体将整个空间笼罩起来。
　　巨大的青色火焰嘭的一下窜到空中，六个大妖同时剧烈地燃烧起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回荡在废墟之上。
　　白猛地蹲下身，震惊地看着小猫，“怎么回事！”
　　他能感觉到笼罩的电磁场，与往时用来捕捉他的十分相似，但他的身体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小猫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妖的身体大部分由灵素构成，我通过电磁场利用空气中的高浓度异质与其产生反应，让灵素烧了起来。”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头顶耳机的电量条却变成了刺眼的红色，在尖锐的警报声中不断地闪烁着。
　　白伸手捧住他的脸，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皮肤正在急速升温。
　　“你的机体已经过载了，电路会烧坏的，快停下来！”
　　小猫缓慢地摇摇头，“没有命令了，所以我对自己许下了愿望。”
　　“……你明白……愿望是什么吗？”
　　“嗯，我明白的。”
　　小猫说着，回头指了一下正在燃烧的火焰，“我祈求你的自由，”然后收回手指向自己，“和快乐。”
　　白不由怔住。
　　“他们不在了，你就不会被困住了，我不在了，你就不会再悲伤了。”
　　过载让他的眼底泛起幽幽的光，那双玻璃球似的无机质瞳孔仿佛带上了光芒一般。
　　“虽然没有成功实现情绪模块，但我现在，一定是非常快乐和幸福的吧？”
　　过高的温度让他的眼角开始开裂，淡蓝色的冷却液不断从裂缝中渗出，宛若泪水一般滑过脸颊。
　　小猫仰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因为，我完成了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我的愿望，实现了。”
　　白沉默地看着他，双手无意识地越攥越紧，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松了开来。
　　他笑着，就像往时夸奖他弹对曲子一般，抬手揉揉他的头发，“对呀，猫猫真厉害。”
　　就像是终于听到了期盼已久的话语，小猫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耳机上的电量条走到尽头，蓝白的火花噼里啪啦地炸裂开来，将脸颊与胸膛的人造皮肤都烧成了一片焦黑。
　　他静静地垂下眼，就像是平时发呆那样，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然后，失去平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飘落的异质仿佛燃尽的灰，轻轻地落在他不再转动的玻璃眼瞳上。

　　研究所。
　　夕逢猛地回过头。
　　诡异的压迫感从学校那边传来，强烈的不安莫名地攫住心脏。
　　跑在前头的影黑冷静地道，“另一边战场的灵素浓度和异质浓度都在快速下降，估计出了意外，我们这边要抓紧时间。”
　　预见的光景在脑中一闪而过，她不敢细想所谓的意外，连忙收摄心神，“是。”
　　话音未落，冰河突然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望向半空，“……我听到声音了。”
　　影黑眉头微皱，“声音？”
　　“祈愿……开始了。”
　　夕逢和影黑均是心下一紧，三人加快脚步一口气冲到了目标房间前，影黑直接连门带墙一刀劈开。
　　房间之中一片漆黑，钢板墙面反射着设备幽幽的冷光。
　　正中央的巨大玻璃器皿前，一个消瘦的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闻声，他动作迟缓地回过头，慢慢地睁开双眼。
　　和白一样诡异的白色瞳孔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