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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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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天气一下子变冷了许多。
灵山公园的游客也少了,幽深的后山愈显寂静。
冷风吹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书页上。
游隼坐在树下,安静地翻着手上的画册。
零零碎碎的阳光从叶隙间投下,画面柔和的色调显得分外温暖。
他用指尖慢慢摩挲着那些简单的线条,嘴角不经意地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虽然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那些旧日的宁静光景看来却依然温柔。
为什么,自己全部都不记得了呢?
头顶忽然一暗,他仰起头,却见云槐不知何时站在身前,将一片挡雨的大叶子撑在他的头顶。
“快要下雨了。”
他伸手接过,问道:“已经休息好了吗?”
“嗯,起来活动一下。”
云槐在他身旁坐下,看向他手上的书,“画册?”
“对,文化节的奖品,天狼赢回来的。”游隼将画册递了过去。
云槐翻了几页,不由微微勾起嘴角,“还真是让人怀念啊。”
“这些真的全是我们小时候发生的事吗?”
“对啊。”
“小时候天狼真的会这样驮着我到处跑啊?”游隼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云槐垂眼看着书上的画,语气轻缓而平和。
“你那时候啊,翅膀还没有长好,又受过伤,天狼怕你乱扑腾,就坚持整天顶在头顶上了。”
想起那时的光景,他不禁笑了起来。
“说来,那时天狼也是刚会走,整日里闲不住,就爱带着你在森林里乱跑。”
“我们两个是一起来到这里的?”
“嗯。”
“是怎么来的啊?”
云槐侧头想了想,“你跟我说,你是乘着一只南迁的海鸟来到这附近的。”
“但中途海鸟被猎枪击伤了,你就掉下来了。”
“然后像个球一样一路滚到了天狼藏身的山洞,还以为自己会被一口吃掉……”
“等一下,”游隼忍不住打断他,“‘像个球一样滚’是我的原话吗?”
“哦,那是天狼说的。”
“……”
云槐笑了笑,“以为会被一口吃掉倒是你说的。”
“那……我为什么没被吃掉?”
“按照天狼的说法,他那时受了伤懒得动嘴,加上发现你是妖,便用爪子扒拉了一下想让你快逃。”
“但没等你领会意思,追赶他的猎人就到了。”
“他见你不会飞,只好把你顶在头顶四处逃窜。”
“你俩被赶到了悬崖边,走投无路之际,你就抓着他飞了下去,一头掉进了我当时所在的森林。”
游隼不禁歪起头,有些疑惑地皱起眉,“不是说我不会飞吗?”
“确实不会,所以应该是动用了一点风的助力,但因为操控得不熟练,还是把翅膀给拉伤了。”
所以说起翅膀的事情,天狼才会是那个反应吗。
他垂下视线,轻轻地问:“之后,那些猎人呢?”
云槐沉默了一下,平静道:“他们看你们进了森林,就没有再追了。”
游隼看了他一眼,“那时候……应该还是在战争中吧?”
“对啊。”云槐淡淡一笑,仰起头看向不知何时昏暗下来的天空。
冰冷的雨丝渐渐地开始飘落下来,沙沙地打在头顶的叶子上。
游隼坐近了些,用叶子将两人完全遮住。
云槐收回视线,低头继续翻着书页。
“之后,我不敌前来支援的天望一族,只能带着你们和红叶逃到了这里。”
“他们没有再追过来吗?”
云槐摇摇头,“空都那位恰巧路过,提供了一些帮助,让我们得以平安地在这山中躲上了百年。”
游隼恍然地看向画册,终于明白过来。
云槐翻过最后一页,合上画册,递还给他。
那日的光景,一幕幕地浮现眼前。
空气里,仿佛还能嗅到村民手持的火把上烧焦的味道。
还能记得,尚还是少年模样的他跪倒在河水边,看着倒影里自己被血污与憎恨扭曲的一张脸。
而那位大妖站在水面上,静静地看着他。
对方让他选择。
是想要在此死守到底,还是带着三个年幼的小妖逃离。
大火在森林里蔓延。
举目走兽惊逃,林鸟仓惶。
愤怒和战意就似烧尽的火,慢慢地被冰冷的无力与绝望吞噬干净。
最终,他低下了头,选择了后者。
就那样闭上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背弃了自己的故乡。
百十年的隐匿隔绝了一切。
看不见大火与黑烟,也听不见砍伐与人声。
每每看着身周陌生的山涧与林木,依稀一切只是幻梦一场。
仿佛只要回头,就能够回到故园。
可是,时光不待。
百年后,他站在山顶遥望故土,入目却已是一片陌生的楼房与街道。
连一棵树,一株花,都没能留下。
红叶却依然不愿放弃,一直定定地看着,直到干冷的风将眼睛吹得通红。
她委屈地回过头,把小脸埋在他的怀里,小小声地说,云槐,我想回家。
一边说着,却没有再看身后一眼。
云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她。
那一年的冬天,灵山下起了雪。
飘飞的白雪宛若送葬一般,掩埋了旧日的记忆。
游隼看了他一会儿,静静地移开了视线。
那双眼里,有着化不开的悲凉。
而自己,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旧日的苦痛,连带着他们口中的那个自己,都显得陌生而遥远。
天狼总说,记不起来也没什么。
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他永远不可能再回想起来。
十年前的那次重创彻底地破坏了他的精神。
曾经与他们共同生活了数百年的那个游隼,在那时已经死了。
留下来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所以偶尔目光相对,他总是会感到不安。
“游隼”的数百年,与自己短短的十年。
他从来不知道,他们眼中看着的,到底是谁。
冰凉的雨丝无声地飘在脸上。
他有些疲倦地靠在树干上,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雨势渐渐变大,几滴雨水打湿了衣角。
云槐才发现,身旁的游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抬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叶子,看着对方安静的睡容,不禁有些无奈。
他的本体已经完全与灵山融合,眼下的人形只是一个单薄得像纸一样的分身体。
就连拿起画册都要费些力气,更别提把一个成年大妖搬回居处。
可看着对方熟睡的模样,他又不忍将其生生叫醒。
为难之际,却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
云槐回过头,“天狼,来得正好。”
天狼撑着叶子走近,看到睡在树下的游隼,不禁皱眉。
“他怎么又睡在这种地方?”
云槐也觉无奈,“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封城大人传染了,个个都开始随时随地倒头就睡。”
“封城大人打盹至少会好好挑个舒服的地方。”
天狼俯身收好画册,认命地将游隼抱起,撑开挡雨的结界。
细小的蓝白电光在身周窜动,将冰冷的雨水尽数弹开。
云槐垂下眼,静静道:“也许是累了吧。”
说着,他的身形也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你也回去接着睡吧,不然随地一躺怕是会被吹到不知哪里去。”
云槐苦笑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塑料袋。”
“轻飘飘这一点倒是没差。”
天狼摆摆手,抱着游隼转身离去。
云槐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又仰头看向灰暗的天空。
灵山的冬天向来干冷,很少会下雨。
而眼下,这灰蒙蒙的雨却正一点一点越下越大。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透明的身形悄无声息地融入树干之中。
天狼将游隼在树洞里放好,想了想,又拽过一把干草将他盖住。
游隼慢慢地翻了个身,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
天狼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把画册放在他手边,转身跃下树干,轻巧地落在草地上。
扑面的冷雨一下子将全身浇得湿透。
他无所谓地抹了一把脸,仰起头。
寒凉的湿气里,带着淡淡的,海水的腥味。
就像是,十年前的那场大雨。
不愿回想的记忆伴随着血的腥味悄然苏醒。
他有些烦躁地闭了一下眼。
又要开战了吗。
一旁的树丛里忽然传来哒哒哒的小跑声,小孩儿顶着一头树叶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他不禁有些意外,“凝光,怎么就你一个,火离呢?”
凝光瘪瘪嘴,“火离昨天就开始冬眠啦。”
花妖畏寒,天冷了便不愿动弹。
“那封城大人呢?”
凝光愈加郁闷,“封城大人已经三天没睁过眼了……”
这倒是丝毫不意外。
他道:“来找游隼也没用哦,那家伙刚刚也睡了。”
凝光不禁丧气地垂下了头。
天狼拍拍他的脑袋,“算了,我们去抓鱼吧。”
凝光仰起头,“要烤鱼吃吗?”
“嗯。”
“不叫上游隼吗,他最喜欢吃鱼了。”
“不管他,谁让他就知道睡。”
天狼伸手牵过他,慢慢地往河边走。
凝光抱住他的手,“下雨天不好生火吧?”
“到时找红叶借个火就是了。”
“红叶没有冬眠吗?”
“她压根不怕冷,估计还在琢磨手机怎么用呢。”
“昨天手机一响,她一甩手就给扔了。”
“……”
“还好云槐及时接住了,才没掉进水里。”
“……云槐的手还好吗?”
“像草杆一样啪嚓地一下。”
“不用形容得这么生动……”
淡薄的炊烟缓缓在河边升起,无声地散入雨中。
天狼寻了个遮雨处,将抓到的三条鱼架在火堆上。
凝光兀自浮在河水里,放松地闭着眼随着水流慢慢漂着。
作为水妖,他并不讨厌下雨的天气,抓鱼更多的也是因为喜欢泡在水里。
被拖来提供火源的红叶静静地坐在火堆旁,依旧低头专心地戳着手里的手机。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雨天的昏暗与冰冷。
天狼不禁打了个哈欠,也开始有些犯困。
他侧身躺下,半闭着眼看着火堆上滋滋作响的烤鱼,却忽觉火焰似乎变大了些。
“……会烤焦的。”
红叶头也不抬地从火焰中分出一小簇,丢到他身旁。
“把毛烤干了再睡。”
天狼条件反射地向后一缩,“你是想直接把我烧秃吗!”
红叶面无表情,“再动就把你跟鱼一起烤了。”
他瞬间噤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火堆。
柔软的火光暖融融地照在肩背上。
小跑着回到火堆旁的凝光见状立时放轻了动作,轻声道:“天狼也睡了吗?”
“等鱼烤好就会自己起来了。”
红叶放下手机,抬起头,“找到什么了?”
凝光除掉自己身上的水汽,这才坐到她身旁,伸手递出一朵金红色的玫瑰花。
红叶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这是,枫叶做的吧?”
“嗯,在那个文化节学来的,好像是叫做纸雕的东西。”
凝光将花朵放在她的掌心,“漂亮不?”
“嗯,很好看。”
凝光开心地眯起眼,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里捡来的落叶,“火离还研究出了兰花,荷花……”
红叶的表情柔和下来。
依稀间,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年幼的她也是这样拉着云槐的衣角,开心地给他看自己变出的火焰花朵。
却只把半大的少年吓得手忙脚乱,紧张地抱起她就往河里跳。
最终两个都顶着一头的叶子湿答答地瘫在河边的草地上,被闻声赶来的天狼和游隼一通笑话。
那时的阳光温暖,天空晴朗。
暖洋洋的,仿佛闭上眼就能安心睡去。
她静静地垂下了眼,看着身旁的凝光。
年幼的孩子专心地低着头,清澈的眼里倒映着微弱的火光。
她抬起手,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
“你要一直像这样好好地,平安健康地长大哦。”
呢喃般的低语仿佛微风一般轻得几不可闻。
只一瞬,便悄无声息地消融在雨声之中。
凝光似有所觉地仰起头,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问道:“叠好了吗?”
“再等一下哦,这个我有点记不清了……”
小孩儿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之前都是看着火离叠的,可是他睡觉去了。”
“等他醒来再问问吧。”
“不知道他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那我们就一起等到春天花开的时候吧。”
等到天空放晴,等到山风回暖,等到又一年生机重回大地。
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看山顶槐花盛放。
火堆的另一边,天狼一动不动地侧躺着。
山岩的阴影里,他静静地睁着眼,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