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花阱

52、第 52 章

　　王赭点到即止，他虽然受雇于江家，但毕竟是个外人，有些话不该他说的，他自然守口如瓶。
　　“既然这样，今天就到这里吧。”他看了看腕表，对佟奶奶点头示意，“我之后会让助理过来跟进情况，但是放心，跟您家的孩子交涉时我会亲自到场。”
　　江云承在一边听着，心里吐槽他派头挺足，跟自家那个爱人前摆排场的老哥沆瀣一气。
　　“对了。”王赭拎着他的公文包，刚与苏和擦肩而过就停下来，转身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我？”苏和再次讶然，他是真不知道王赭能有什么人要向他这个一面之缘的学生打听，“您说。”
　　“嗯……”王赭居然犹豫了一下，在他身上可谓稀奇，“他是个警察，姓杨。”
　　“我靠。”江云承小声爆了句粗，心想不是吧，然后与苏和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对方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警察，姓杨，苏和认识，可不就有一个。
　　江云承想，八成是江恂透的风声，虽然也不关他的事就是了。
　　苏和念在跟杨怀信的交情，没直接往外说，先问道：“您找他是因为……？”
　　王赭从这话里得到了苏和确实认识要找之人的消息，刚刚不自觉绷起来的面部线条又和缓下来，恢复了一贯的优雅。
　　“这个嘛，我在专攻商法之前，其实辅修过一段时间的刑法。”他说道，“还曾有幸被导师带去协助警方破获一起特大涉黑恶性案件，也因此有了那么一段，嗯……不太尽如人意的经历，然后就遇到了这位杨警官，虽然那时候他告诉我的也只是假名而已。”
　　王赭耸耸肩，把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说得稀松平常，江云承跟苏和却几乎称得上目瞪口呆了。
　　他看着两个小孩儿的表情，被逗乐地说：“别紧张，我不寻仇，只是讨债。”
　　“……我的确认识一位杨警官，但我得问问他的意思。”苏和只能说道，“至于你们之间的事，就得你们自己确认了。”
　　王赭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理解，能帮我传达一下就太好了，虽然我猜他会装不认识我，但还是谢谢你。”
　　江云承还是没忍住，追问：“他欠你什么了？”
　　已经走出去的王赭停下来，这次仅是侧了侧脸，掺着轻佻笑意的声音传来：“说来惭愧，不才初出茅庐，结果遇人不淑，遭人始乱终弃，只好千里寻人。”
　　律师的口才，几个文绉绉的词说的如惊雷乍响，听的人似懂非懂，若说这一句还算隐晦，下一句就真真是露骨桃色了。
　　眼带桃花的男人摇头似是无奈叹息，又有点回味地说道：“睡了就跑，情债难讨啊。”
　　听者耳朵里轰隆隆地炸起了烟花，简直让青春期的少年人面红耳赤。
　　衣冠楚楚的大律师扬长而去，留两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原地傻站。
　　“……我以为他是个正经人。”苏和最终对身边人如此说道。
　　“别信。”江云承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恶狠狠的字眼。
　　他们在佟奶奶的废品厂度过了剩下的白昼，回程的时候江云承一反常态，比往常更沉默。
　　地铁上，两个人并排坐在座位上，靠近隧道里侧的窗户飞速闪过一块又一块五彩斑斓的广告屏，玻璃上映出不太清晰的人影。由于他们从末站乘坐，车厢里人并不多。
　　苏和想了想，还是开了话头：“在想你爸爸？”
　　江云承挨着他的肩膀动了动，结果他整个人又往下瘫了一截，苏和从玻璃上看见他仰起头，用后脑勺抵着背后的窗户闭目养神。
　　然后才从鼻子里哼了声表示肯定。
　　肉眼可见的不乐意提。
　　“虽然我大概明白你的心理。”苏和把视线落在挂屏里播放的广告上，心思却留意着身边人的动静，“但你这样真的像小孩子耍脾气，而且是常年哄不好那种。”
　　这话让别人说，江云承早就动粗了，但谁让他对苏和的容忍几乎没有限度。
　　他闷闷地说道：“他先不理我的。”
　　得，说话方式都这么幼稚。
　　苏和无奈道：“我猜的不对你指出来啊——是因为你妈妈吧。”
　　耳边又是一声哼哼，猜对了。
　　“但他应该不是认为你夺走了你妈妈的生命，你们看起来可不是我家这样的父子仇人。”苏和如今提起这话也很平静，反而是江云承忧虑地偷偷看了他一眼，然而苏和像是没有察觉一样继续分析着，“但最初的日子肯定很难熬，你才刚出生，未开智的年纪，他就算迁怒也不会长久，甚至还会为此自责歉疚，但他接受不了爱妻去世，所以把你交给外婆照顾。”
　　江云承没打断他，就是默认了。
　　“至于后来，大概是多年过去也难以释然，他怀念妻子，也试图跟你破冰，可惜你们之间已经生疏了太久，恐怕你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和睦相处……我想，你应该很像你妈妈？以至于总是让人想起她，为之难过。”
　　苏和虽然用了疑问的语气，但本质是有些忐忑的，向一个出生起就没见过妈妈的人问出这样的问题，未免戳人痛处，可他觉得，以江云承这种不显山露水的温柔个性，不会为此大发雷霆。
　　果然，过了一会儿江云承就坐起来一些，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似乎是想手里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他拿出了打火机把玩。
　　“外婆说，我妈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一点没继承她的南方温婉，净学了外公的糙跟狂。”他用一种夹杂着探究跟疑惑的语气说道，因为他也是听来的，自己也带着全然的好奇，“其实他们只打算要大哥一个孩子，有我是意外，那时候我妈算高龄产妇，老爸怕她受罪不想要，但我妈硬要留下我。”
　　“我哥至少被我妈带了几年，他也说过，我吃相睡相都随我妈，所以我爸不乐意跟我同桌吃饭，但又趁我睡着偷偷看我。”
　　“是不是很奇怪一人。”江云承对苏和扯了个笑，不太好看，“矛盾，对老婆深情，对儿子冷漠。他不管我，对我哥又特别严厉，小学时候我怀疑过他精神分裂，所以那会儿我就不爱说话。”
　　苏和静静地听完这一切，没打算急于劝解有关他对于父亲的评价是否存在偏见，毕竟从江云承的角度，这都是他切实感受过的心情，哪个孩子不希望在父爱母爱的关怀下长大，可人生不如意之处十之八九，总归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但有一点，他得告诉江云承。
　　“你不是意外。”苏和郑重说道，“你是意外之喜，至少对你妈妈来说，一定是的。”
　　不然她怎么会期待着他，留下了他，冒着生命危险，努力让他诞生在这个世界。
　　江云承被撼动一般，扭过头来怔怔地盯着苏和的眼睛，而苏和没有回避他迫切的寻求肯定的眼神。
　　这一刻他的心忽然平稳降落。
　　车厢经过一站又一站，很快挤满了人，他们不再有闲暇去探讨一些私密的话题，沉默着走过了剩下的路程。
　　通往三槐里的林荫路上，苏和一步一步踩在夕阳树影上，沿着灰色的路面前行，他的背影一如既往挺拔纤瘦，却并不羸弱，江云承两手插着兜，跟在他后面浪浪荡荡地走，视线黏着在苏和的后脑勺，最终停下了脚步。
　　“苏和。”
　　“嗯？”苏和应了声，偏头见他没跟上来也停住，“怎么了？”
　　江云承抹了下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你帮我补习吧？”
　　“啊？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苏和实在是有点吃惊，毕竟之前看来，江云承一点都不是会主动提出要学习的人。
　　莫非是受到什么刺激终于认识到自己是个准高三生了？
　　“我老爸最近对我的关注度变高了。”江云承三两步跨到苏和身边，两个人又走起来，“不是个好兆头。”
　　“什么跟什么。”苏和很想翻个白眼，“说得跟被居心不良的坏蛋盯上一样。”
　　“不是。”江云承表情非常认真地反驳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苏和斜他一眼：“那你什么意思？”
　　“他早就想送我出国，前不久还提过一次。”江云承说道，“就有钱爹妈对付差生孩子那套。”
　　苏和抬起的脚悬空微妙一滞，但步伐没停，若无其事道：“所以？”
　　“我不想出国。”江云承郁闷道，“他，还有我哥，只要我自己考上了国内大学他们就不干涉我。”
　　“明白了，反抗命运，挑战极限。”苏和棒读一样开着玩笑，“然后你就决定改头换面当个积极分子了？”
　　“你别损我。”江云承没忍住揉了把他的头发，收到一记眼刀，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帮我。”
　　好家伙，这个人到底怎么用这么平板的两个字达到撒娇效果的？
　　“也不是不行，趁暑假还没结束。”苏和最终叹了口气，妥协了，“但是大学要住宿，我不可能帮你系统补课，而且还要兼职。”
　　“把这个当兼职不就行了。”江云承灵光一现，惊喜地说道，顿时觉得自己智商攀升到了峰顶，“付你钱。”
　　OK,fine.江云承又是怎么用如此淡然的三个字营造出一种包养的诡异感的。
　　苏和眼皮跳了跳，捏着眉心无奈道：“我原谅你这个财大气粗的口吻，但你不觉得金钱交易有损咱们的革命友谊吗？”
　　天天把朋友挂嘴边的人，谈钱多伤感情。苏和木着脸想到。
　　放一个礼拜之前苏和刚开心见诚那会儿都不见得能说出这话，可见是真被江云承祸祸得不轻。
　　江云承看起来被他感动到了，显然没想到能从苏和嘴里听到正面承认他俩关系匪浅的语句。
　　然后他重重把手放在苏和肩膀上，看起来就跟还把苏和当好兄弟似的，非常耿直道：“没关系，钱是我哥的，交易是咱俩的。”
　　苏和甚至觉得自己眉毛抖了一下，对江云承的脸皮厚度有了新的认识。
　　“你哥给你交学费，你挺心安理得啊？”
　　“不然呢？”江云承理直气壮反问道，“他出钱买我成绩，很公平。”
　　行，苏和彻底被江云承的逻辑打败，选择跳到下一话题：“那你想考哪儿？”
　　这回江云承的表情正经多了，站姿也不那么散漫，对苏和相当坚定地说：“燕青大学。”
　　苏和心念一动，但没轻易发表评论，只是问：“确定了？”
　　“确定。”江云承用力点点头，“我想跟你考一所学校。”
　　“……”苏和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也说不上心情如何，单纯觉得心跳不合时宜地有些过速，但嘴上还是毫不留情，“专业呢？”
　　这回江云承傻眼了，呆呆地张开嘴：“啊？”
　　“啊什么。”苏和无语地瞪他一眼，“结果除了大概方向，根本什么都没考虑啊。”
　　“大概方向就已经很费脑子了！”江云承不服气地争辩道。
　　“呵呵。”苏和冷漠地发出两个音节。
　　“那医生好了！”江云承突然放弃似的低吼道，破坏破摔一样胡说八道，“这样在学校你是我学长，但到了医院你就是我手下！”
　　苏和愣是给他气笑了，抱着手昂着下巴鄙视他：“长得不丑，想得也挺美哈？”
　　“知道燕青医学院的分数线吗？知道学医多辛苦吗？分得清医科有多少方向划分吗？想过毕业就业问题吗？还有……”
　　“停停停停停！”江云承眼见苏和的拷问没完没了，急忙让他刹车，感觉头都大了，“我没想过，你教我啊！”
　　真不知道对着江云承这幅振振有词的样子自己怎么还有耐性没动手，一定是因为真打起来自己就算不吃亏也讨不了好。
　　苏和默默捂住半张脸，一点也不想再说话了。
　　江云承还不怕死地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胛骨，夏天衣料单薄，有点痒。
　　苏和耸动一下肩膀，甩开了他让人心烦意乱的触碰。
　　“苏和。”江云承眼巴巴地叫，做错事讨饶的大型犬一样。
　　对了，大型犬。
　　苏和不知道脑回路怎么一拐，豁然抬头，看着江云承道：“那你学兽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