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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鹤舞坊金三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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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入夏了,接近雨季,京城的天气反而干热得不正常,林月夏短短两个月又升了官职,公务更忙了不说,还要常常进宫。
余葆显见对他越发信任倚重。本来自己身兼帝师,却也称病只挂个虚名,另找了公认有学问的贤者来教皇上,无奈皇上当着余葆的面老实,背地里却顽劣不堪,将贤者气病了,朝中有盛名的贤者如宋云廷滞留死的死杀的杀,没多少人了,余葆索性将这项差事甩给了林月夏:“你去个合适的人选来,若是找不着,你便自己去。”
林月夏找不着,只好自己上了。
小皇帝除了余葆谁都不怕,见了林月夏年轻和善,以为可欺,便经常待林月夏要来了,同小太监去玩耍,林月夏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但却从不发火,待皇帝回来,依然好言好语,小皇帝喜欢他性情软和,也不似从前那些先生满口道德经,听得他烦闷,便比从前收敛了些。
而林月夏每次从宫里出来,都会先去丞相府复命,告知余葆皇帝一天的起居功课,讲皇上的一两点进步,余葆这边也十分满意,觉得他辛苦了,做事甚为周到。
朝上宫里两头跑,再有点空闲时间,林月夏便在各种聚会里度过,若说从前的他,看上去笑容可掬,内里冷若冰霜,现在则多了几分和光同尘,他虽是余葆跟前的红人,却从不会反客为主,也只坐一坐便离席,给足主人家面子。
这一日又是聚会,余葆的养子余衙内做东,这人是余葆族亲之子,这些年来作为宫禁戍卫统领颇做了些丑事,各种传闻不绝于耳,但是碍着身份,无人敢说。
林月夏从前甚少和余衙内打交道,见面二人却也一副投契得很的样子,余衙内四十上下,身宽体壮,性情开朗,看上去一副任侠好义的好汉模样。
他素来喜欢玩乐,有些方面就格外讲究,花样多,就说这一次宴请,便在在吃饭的宴厅外头又搭了琉璃花厅,请了当红的舞妓和自家豢养的乐妓来助兴。琉璃花厅五彩潋滟,在阳光下闪着光亮,乐妓扮成古代飞天的模样,好一片欢乐景象。
然而天公不作美,酒过三巡,外间却下起暴雨来,先是大雨点子往下砸,白亮亮的天地又刮起大风,宴厅里的各种流苏花边被吹得满天飞,花厅的琉璃围墙竟然倒了一扇,乐妓吓得惊声尖叫,好不扫兴,还好暴风雨只是一会儿就歇了,余衙内虎着脸亲自去前面善后,几桌客人自吃自饮,倒也自在,林月夏本要走的,因着大雨却也走不了,站起身来,隔着雕花窗看外间雨打竹叶。
同席的右都御史盛乐茗走过来,在他身侧驻足:“林大人在想什么?”
林月夏一笑:“没有,许是有些累了,就被盛大人看到了。”
盛乐茗和他是同科的进士,寒门出身却颇有才华,写得一手好文章,为人也进退得体,早些年林月夏和他同在翰林院当差,逢着年节会带他回林府,只是,这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朝中风气还不是现今这样。
“还没恭喜林大人又高升了。”盛乐茗笑着道。
林月夏一笑:“彼此彼此。”
盛乐茗:“盛某差得远了。多亏林兄提携。”
林月夏轻轻一笑,他虽时常参加聚会,却除却余葆,不会和任何人谈及朝中事务:“盛大人谦虚。”并没有就此话题多说什么。
“嫂夫人还好?听说要临盆了。”林月夏换了话题道,盛乐茗早年在乡间已经娶妻,这些年光凭俸禄只能在京城租房住,只这两三年升了官职,才有了自己的宅邸,将老家的妻子接来团聚。
盛乐茗听到林月夏提及这个,尴尬地轻轻啊了一声,随即一手挠头一边道:“是的,已经八个多月身孕了,到时候满月宴请林大人务必赏光。”他生得英俊挺拔,又时常带点憨气,十分讨人喜欢。
“那是自然,我们家素姐儿到现在都惦记着嫂夫人,待孩子大些,两家还是多走动才是。”林月夏道。
盛乐茗的妻子虽然不识字,但生得清雅朴素,会讲许多故事且心灵手巧,两口子都十分讨人喜欢。
盛乐茗一笑,似有些为妻子感到得意:“那是自然。”随即又有几分忧虑:“说起来,她也快要二十五岁了,生头胎生得这么晚,我也很为她担心。”
林月夏见盛乐茗同妻子感情如此深厚,只笑了笑。
“最近没见你往恭王府去。”恭王在督察院兼着差事,是盛乐茗的顶头上司,盛乐茗去恭王府去得颇勤。
林月夏没说话。虽然明知道要和心湲郡主成亲,但是他不想给她太多希望,因为世间诸事他看来并无定数。
见林月夏不说话,盛乐茗摇摇头:“虽说马上便是夫妻了,但是也不能这么不见外,虽忙碌多少还是去走动走动得好。心湲郡主往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山里住一段时间,今年却没有去,想来是在等着林大人呢。”
林月夏听到这里笑了,看来盛乐茗这一番话显然是受人所托。他望着盛乐茗一笑:“今日竟发现了盛兄一个秘密。”
盛乐茗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盛兄不做媒人倒是可惜了这方面的才能呢。”
盛乐茗笑起来:“让林大人见笑了。”
二人正说着话,隔壁却传来很响亮的说话声,这声音一听便是林梦秋的,这几月林月夏在余葆处正当红,连带着林梦秋也一起被余葆升了官,林梦秋一边抱怨每日应酬变多了,一边很开心地四处赴宴,几乎每夜都醉醺醺地回家。
“我就说啊,丞相大人,这活儿我干不了。”林梦秋明显有些醉了,他平时说话就不设防,现在更是带了几分喜悦的狂态。
“哟,这天下间还有林二爷干不了的活儿,我不信。”一旁的人道:“丞相大人看人可是极有一套的。”
“这变戏法我真不会,丞相大人旁边那个道士叫什么……什么了听的,给我说,林二爷你就试一试,凝神聚气,我就凝神,我就聚气,哎呀,我心里也不知为什么,好生害怕,结果险些没有蹦出一个屁来……”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丞相大人便让我回去了,哎呀,第一回面见丞相大人就是这样的。”
“哈哈哈哈……”
盛乐茗隔着屏风听见这些,都觉得未免有些尴尬,看向林月夏,却见他只是凝神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没有觉得有所谓。不由越发觉得看不懂眼前人了。
“哎呀,各位大人失礼失礼,今天真是失礼,没想到今日居然碰到这样的事情,不然就让这些姑娘陪大家喝几杯,陪个不是。”余衙内再走进来,身畔围绕着红红绿绿的乐妓。
自本朝伊始,官员便不得狎妓,狎妓会重判,这余衙内却似乎全不在乎似的,然而没人说出不字,只是看着林月夏。
林月夏一笑:“说起来相聚于此原是缘分,在下家里还有事,马上便要走了,不过有幸相识,喝一杯也是可以的。”一边说着,一边将眼睛放在余衙内身边一个美人身上。
“还是林大人赏脸。”余衙内爽朗一笑,立即对那美人道:“樱馥,快去陪林大人喝一杯。”
樱馥半侧着身子坐在林月夏身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套着金钏,她将金杯托到他嘴边:“林大人,请喝。”
林月夏笑着接过酒杯道:“刚刚听樱馥姑娘的歌声很是动听,这可是南曲中著名的那首念奴娇?”
樱馥笑起来:“大人真是识货。”
“听说衙内府中颇有些会唱南曲的。”
“倒也没有,原先除了贱妾,还有一个奉阳的什么三娘,可惜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来。这南曲倒成了贱妾的独一份儿了。”
“三娘?”
“是的,姓金还是什么的,说是色艺双绝,可惜半路上就没见到人了,为这件事情老爷颇恼怒了些时日。”
坐在燕霖洲另一边的姑娘并不是衙内府中人,听到这里,探过头来:“你们说什么,金三娘?我倒是听说鹤舞堂来了个姑娘,就叫金三娘。”
樱馥道:“这鹤舞堂的金三娘可是奉阳人士?”
“正是。听说才来没多久,就被许多人惦记着呢。”
“不知会不会是本来要来我们府中的那个女子,若是衙内知道了,可是会让那鹤舞堂的老板娘好看。”
盛乐茗坐在下首席位,见林月夏在两个衣衫暴露的女子的围绕下,默默注视着杯中酒,嘴唇沾了杯中的西域美酒,红红的,鲜艳欲滴,这感觉让他颇为奇怪,自宋云廷死后,林月夏就变了,若说从前他身上弥漫的是仙气,那现在便是妖气了。
林府这几月颇为忙碌,每日里登门送礼的人都不少,这个节骨眼上,周氏却生病了,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先前是吃坏了肚子,老是呕吐,人都瘦得没形,便日日卧床休息,这几日方好了些。
大晌午,挑着水果担子的小贩在林府后门口放下担子,小厮开了门,看着面前两框鲜嫩欲滴的李子:“这都是今日现摘的吗?”
“自然是新鲜的脱核红李。昨日里一听说又是贵府定货,早上就把枝上的好货都摘下来了。”
小厮点点头:“你在这里等一等。”林府向来节俭怕浪费,买水果量不会很大,本就人少,多是哪一房的主子想吃什么,便报给看门小厮,去外间叫了卖水果的小贩到后门口,再派小丫鬟去挑拣,用主子的月钱买。
这几日周氏想吃新鲜李子,便让香迎去挑了些,又给各房送去些,林家两兄弟不爱吃这些果子什么的,素姐儿和惠姨娘都觉得到底有些酸涩,吃过就罢。只周氏和观音两个吃了上瘾,今日里来后角门口除了周氏房里的香迎,便是观音房里的小胡子。
小胡子是林月夏从奉阳带回来的,黑黑的,毛发很旺盛,嘴边似天生又一圈小胡子似的,本来观音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但是大家都记不住,主要是觉得不大般配,就都还叫她小胡子,小胡子今年不过十岁,但特别机灵,和香迎两个站在那门口,她抓了左边筐里的李子,按在嘴里尝了尝:“这个太甜了,忒。”又抓了右边的尝了尝:“这个带点酸味,我们姑娘要这个。多要些。”
小厮见香迎不做声,便道:“香迎姑娘要甜的还是酸点的?”
也不知道云芝是怎么吩咐香迎的,她一脸搞不清状况的样子:“这个,甜的酸的都来些吧……”
小胡子对小贩道:“你明天还来不?我们姑娘让你弄些更酸的来。”
小贩嘿嘿笑着:“成,那得回去挑一挑。”
小胡子力气大,提了半筐李子回观音住处,观音正站在长桌前练习写字,她穿一身茜粉色长裙,白色百褶马面裙,头上簪着小金凤,已经颇有些样子了。戴着玉镯的素腕小心地压着,一笔一划地照着林月夏先前写的字在临摹。
看见小胡子回来,她走了神,然而一团墨就滴在了她写的字上,那字儿本来就丑,这下更让她有些气馁。
索性放下笔,看看时间,也快要晚上了,便要安排起小厨房送什么菜来。
林月夏不挑食,但基本上茹素,让她怀疑他是否从前出过家。他脾气好,从不对她说任何重话,但说到底,话本就说得不多,他每日回来就很晚,她伺候他洗漱,两人便睡下了,不论吃饭时还是睡觉时他总是默默的,有时候她醒过来会看到他正盯着账顶,不知在想什么。
他有时候也会想要和她多说点话,但是总是一两句以后就不说了,他唯一算得是情话的是,他有一回问她怕不怕他。
她说了假话,不怕。
但是心里怎能是不怕的,他给了她现在的生活,是她的衣食父母,她目前没名没分,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他对她的喜欢了,他一个眼风的不对,都让她紧张许久。
他顿了顿,又问她会不会想从他身边逃走。
观音一时接不上话,照实说:不会。
林月夏便再不说什么。
两个人处长了,观音觉得自己好像是喜欢他的,因为他的好相貌好脾气,她胆子渐渐大了,撒娇央他教她学写字,问他自己穿哪件衣裳好看,他都耐心极好的满足她,但这种时候他总好一阵子不说话,也不笑,定定看她,她看着他的眼睛就想,这深潭一样的眼睛,哪里有女人逃得过,恨不得醉死在里面吧。
这么想来,观音又有些害羞了。
“卖李子哟,卖新鲜的脱核红李。”
卖李子的小贩挑着担子离开林府,穿过几条街巷,沿街叫卖,到了一处小楼门口,一个女子探出头来:“卖李子的,上来一下。”
小贩认得这位姜婶子,开着一片脂粉店,顺便给附近花街柳巷的姐儿化妆,挣几个钱,依言挑着担子上去了,里面已经坐着几个素颜的女孩儿。
除了叫他上来的姜婶子,旁边还有个穿墨绿裙子的女子,正给一个女子描妆。旁边的女子看那妆容赞叹道:“阿舒的手艺真不错,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姜婶子一边招呼他买李子,一边道:“阿舒也是才来京城,说是找她姐姐,你们要是听说过,帮着找找问问。”
“阿舒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姐姐叫做金三娘。”
姜婶子付了钱,将李子放水里泡了泡,给那几个女孩递过去。
“这个名字怪熟的啊。哎呀,这李子怎么这么甜,一咬核都掉了,全是汁水,可真好吃啊。”等着化妆的女孩儿吃了一口这脱核红李,赞叹道。
姜婶子露出精明的笑容:“这贩子惯常是给林府供水果的,都是近郊果园的好货。”
“熟?姐姐听说过这个名字?”周舒来了京城原是毫无头绪,想着金三娘擅长的便是歌舞之技艺,自己又除了化妆没有别的技艺,便想去教坊司给人化妆顺便找点消息,无奈别人不要她,便只好现在姜婶子的铺面里一边打工一边探听消息。
“是呀,鹤舞坊的金三娘啊,最近这一两个月新火起来的舞乐妓。”
周舒兴奋道:“她是不是很会唱南曲?”
“这倒是不知道了,你若是想弄清楚,鹤舞坊离这里并不远,不如抽空去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