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楔子 ...
-
春风终度少阳关。
独孤湛立于城墙之上,目视远方。群山之巅的冰雪已开始消融,据闻远郊已有勤劳的农人开始犁地。残冬之风令他的双颊如刀割般刺痛,但他浑不在意。
“大王,城楼上风大。”独孤湛执意要登城楼,随行侍卫被他吩咐止步于十五丈开外,唯一被允许上前的大元帅低声劝道,“不如——”
他摇头拒绝,大元帅识趣地噤声。两人齐齐举目遥望,大道尽头却杳无人声。
“元帅,”城楼上朔风凛凛,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独孤湛不觉被勾起回忆,“你可记得我们攻城那一日?”
“自然。”大元帅笑道,“当时两军对峙,大王在马上连发三箭。一箭贯入那逆贼咽喉,第二箭射落旗帜,最后一箭不偏不倚,将太后手书钉死在这根廊柱上。”元帅一指面前的柱子,其上一道刻痕依旧鲜明,“大王英武,臣永生难忘。”
“大元帅说笑。若无元帅助力,孤早已成为牢中一副枯骨。”独孤湛不免动容,“说来可笑,最后这王位竟落到我头上。不知父王看见我们这副兄弟阋墙的场面会作何感想。”
大元帅不能评判君王家事,于是将话题绕到他们在等的人身上:“一别多年,大王想好要如何与公主叙旧了吗?”
“手足之间何来叙旧一说,元帅又在伺机拿我寻开心。”独孤湛朗声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不过,我也十分好奇公主现在是什么样。”他眯起眼睛,竭力在脑中搜寻关于妹妹的遥远记忆,最终无奈摆首,“只记得一个朦胧模样罢了。”
不等大元帅开口,有一单骑突然自远方来。来者快马加鞭,引起城楼上下的短暂骚动。
“报——”使者手中高举旄节,“端木策将军口信。”
“快传!”独孤湛精神一振,扬声催促道,“他们到何处了?”
使者翻身下马,在墙下回话:“端木策将军一行已与玉环王会合,现行至十里开外,正加紧赶回,特派臣来通禀:公主一切均安,随行车马人员皆平安无事。”
“好,好。”独孤湛笑逐颜开,“赏!”他转头又称赞道,“虎父无犬子,元帅,你这位小儿子日后必然是一员大将。”
元帅亦展颜微笑,口中却仍是谦虚。
去年十一月,北陵与齐鼎约定休战。随后,独孤湛下旨,以长公主之仪迎回九年前和亲齐鼎的胞妹华容公主。
从齐鼎京城到北陵王都路途遥远,颇为坎坷。需越过群山及荒原,还要提防沿途的流寇和一些小部落。此前朝上曾反复争论应派何人承担起护送公主的重任,最终独孤湛拍板,选定了端木策。
端木策出身将门,年仅十八却已随其兄上过沙场,甚至能够独自领兵深入荒漠五十里追击敌军。他善骑射、通兵法,绝非有勇无谋之人。独孤湛力排众议选中他去护送公主,比起信任更像是欣赏。
“端木小将军年少有为,堪称天纵奇才。”独孤湛略一沉吟,“孤有意升他为上将军,元帅以为如何?”
“资历浅薄、年轻气盛,臣以为不妥。”元帅正色道,“大王去年才令他领将军一职,已引起群臣纷争。短短数月内无故再得晋升,他何以受之。”
“元帅的意思我明白了。”独孤湛叹息。端木大元帅于他有大恩,家中子侄也多为将才,因此他毫不吝啬对他们的封赏和提拔。然而元帅却深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屡屡推辞,这次也是如此。
元帅微笑:“大王请——”
君臣二人疾步下楼。早些时候,独孤湛本欲亲自出城迎接,但他的幼弟玉环王主动请缨,最终便决定由他及数位司官代为出迎,独孤湛和大元帅、大常衮等重臣则于城门等候。此时得了使者的信,城楼下立时喧嚣了起来。城门大开,两队亲卫肃清大道,大元帅麾下一名亲兵则快马负责将消息送回宫中。
侍女先请独孤湛至一旁设立的幔帐中盥手、更衣,随后他持酒而出,依照北陵祭祀礼仪,亲手为大元帅与大常衮斟酒,君臣三人先共饮一杯。独孤湛又自取一杯,以手指先后沾酒弹于天、地,剩余的酒则面朝玉连山,双手举杯过头顶,郑重下拜后一口饮尽。随后他亲手放飞一只雄鹰,以此表示对山神的敬畏。最后独孤湛下口谕,赐今日随行的诸大臣每人酒一盏、沿街百姓店家每人铜钱一枚,图喜庆之意。
一系列仪式做尽,也不知是否为幻觉,独孤湛仿佛已隐隐听见远处传来的嘚嘚马蹄声。他连忙再次盥手、整衣,率先走出城门。
众臣尾随在后,总知手捧诏书站于独孤湛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大元帅则极目远眺,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喜色。
寒风依旧凛冽,众人却或多或少地激动起来。
独孤湛并未产生幻觉:又等了片刻,一队数百人的车马由远至近浩浩荡荡驶来。左侧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上书一个“策”字,赫然是端木策行军时所用的旌旗。右侧的旗帜倒是被束起,但一个锦衣少年已迫不及待地催马而出,遥遥冲独孤湛呼道:“王兄!我已将阿姐带回!”
“这小子。”心中大定,独孤湛眉目一松,哈哈大笑。他再一看领队的将军,分明与玉环王年龄相仿,行事作风却都要稳重地多。此时他身披铠甲、着红色披风,经长途跋涉仍能在马背上保持端正的仪态,远远望去英姿勃发,不见丝毫疲累。
两相对比,独孤湛在恨铁不成钢的同时,也不由得称赞道:“好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元帅,往后我若是再当你面称赞端木小将军,你无论如何都不可再谦虚。”
大元帅笑而不语。那边玉环王已疾驰到近处,等不及勒马就一个鹞子翻身,结果险些摔倒在地。
“檀哥,你怎还如此莽撞?”独孤湛无奈摇头,又问,“可见到你王姐了?”
玉环王独孤檀刚满十六岁,仍是少年心性。他匆匆对独孤湛以及大元帅等人行过礼,忙不迭将方才所见的向独孤湛汇报:“自然是见到了!王姐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十分温柔和善,甫一见面就赠我香囊一只,道是路上闲暇时做着玩的。”
“尽是胡扯,你二人分别时你才多大?你王姐才多大?”独孤湛笑骂道。玉环王毫不畏惧,厚着脸皮反问道:“王兄是不是已全然不记得阿姐的模样了?”
独孤湛瞪他一眼,顺便也看到独孤檀新挂在腰间的仙鹤香囊。乍一看并不算多么精致,但由此可见多半是亲手做的。
“仔细收好,勿要弄丢了。”车队终于缓缓停下,独孤湛随口叮嘱一句,旋即看向端木策。他解下佩剑交给一旁的亲信,方才上前。他不等独孤湛让免礼就单膝下跪,禀报道:
“禀大王,臣已将公主平安迎回。途中一切顺利,随行的侍女、清河王子亦平安无虞。”端木策从怀中取出一份礼册呈给独孤湛,“公主仅带了一名侍女,即当年伴她南下的四侍女之一,赵氏。另外清河王子有一乳母。除此之外,公主未带回其他奴仆。这份礼单乃是齐鼎的赠礼。”
独孤湛颔首,亲自接过收入袖中:“端木将军辛苦。”他抬眼看向那辆被众星拱月围在正中的宝马香车,其周围环绕银球香笼,一重暗色帘布垂下,遮住车中之人。
端木策的任务到此为止。大常衮连忙上前,请公主下车。不等宫人们上前侍候,暗色门帘一挑,一名青衣女子先行而出。她卷起车帘,探身向内。
独孤湛不禁屏息凝神,这是元和宫变后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母妹。阔别近十一载,他无从猜测当年的垂髫女童已长成什么模样。
人影微动,一个披狐裘的女子款款而出,无需赵氏搀扶,她只稍稍借力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行动间风帽从她头上缓缓滑落,露出一张与独孤湛颇为相似的脸庞。
独孤重琰转向众人,缓步上前。独孤湛可以从重琰的脸上看见他自己的部分影子,譬如乌黑的发色和相对柔和的五官,这些有别于其他北陵王族的特征令他的心中涌出一种亲切感。
“阿妹。”这一次,他发自内心地唤道,同时伸手扶起独孤重琰,阻止了她行礼的动作。
“阿兄,”独孤重琰亦展颜微笑,“一别多年,终于得见。”
独孤湛仔细端详她,一时竟百般滋味噎在喉头,只能干巴巴地说道:“造化弄人,我们兄妹竟十一年不得相见。”
总知适时上前,扬声朗读这封独孤湛于三个月前就拟好的诏书。内容大致是进华容公主为长宁长公主,享食邑万户,赐公主府,但仍许留居宫中。
独孤重琰仍带着那丝悬浮的微笑,诏书中所提内容的无一项令她的神情有所变化,这一幕令独孤湛略感疑惑,但他旋即将此解释为疲惫。
“玄意。”谢恩之后,独孤重琰转身示意一男童上前来,“王兄,这是玄意,清河王幼子,自幼养在我身边。”
这是北陵与齐鼎所签协约中的一部分。北陵承诺不再侵扰齐鼎边陲诸城,但齐鼎需放华容公主归国,并送一名质子北上。
齐鼎皇帝膝下无子,与他血脉最近的即是清河王一脉。独孤湛不在意为质的到底是长子还是幼子,他反而因重琰强调的那一点而侧目:这孩子自幼养在她身边?
“见过大王。”玄意在重琰的示意下向独孤湛行跪拜礼。这孩子生的眉目清秀,依照北陵的审美而言有些女气,但在齐鼎或许算是美姿仪。据说清河王是齐鼎皇室中著名的美男子,只不知这位玄意公子继续了他父亲的几分相貌。
“既然如此,他可暂时居于你宫中,”独孤湛格外仁慈地允诺道,“待他到了开蒙的年纪,孤会亲自为他择一老师。”
“我替他谢过大王。”重琰又道,“不过,我也想替青黛求一个恩典。”
她口中的“青黛”必然是指一直伴在她身边的侍女赵氏,独孤湛颔首:“侍奉公主多年,理应大赏。我会封她为女史,若日后你想放她出宫,届时另行加封,惠及夫婿。”
“谢大王。”赵青黛徐徐下拜,倒是与独孤重琰一般,态度波澜不惊。
独孤湛略感疑惑,只隐约觉得这对主仆的眉目间似有不能融化的冰川,为她们覆上一层与这般韶华并不匹配的淡漠。他再度看向重琰,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报以柔和的微笑。
她的微笑深达眼底,尽管那里有着同等浓淡的倦意。
至少,独孤湛可以确信,她的喜悦不曾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