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 悬空》叶朝闻

58、枷锁

　　伤好后文森和修一起去管制区视察。

　　政务院和督查院还未入驻，目前主导清扫和重建工作的是西北军，在碍事的家伙到来之前，文森要在普罗米修斯上盖上自己的戳。

　　先前定下的投资商们已派出专员考察，谈判文森在行，其他的事项全权交由安东尼奥代理。

　　混乱对普罗米修斯星的主体破坏并不算太严重，增派的机器人们正在不知疲倦的在街头忙碌，斑驳的血迹和遇难者的遗物在地上“交相辉映”。

　　脏兮兮的鞋子，沾满血迹的外套，破碎的墨镜。

　　描绘蓝图时简单，好像只要安排妥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现实并不是如此。

　　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真的能开出希望的鲜花吗？

　　文森不确定，可他想试试。

　　从飞行器上俯瞰地面，文森笑着向修介绍他的计划：“中心大厦及周边会成为整个西伯利亚的商业枢纽，往山那边去点的那一片是新建的集行政、科研、学校于一体的政治文化区，下城将改造成居住区，再偏一点的地方是未来的工厂……”

　　也许这个家伙真的能改变世界，看着文森满是希冀的表情，修这样想着。

　　四大家族各有策略，雷耶斯的气吞山河，洛佩兹的锐意革新，苏利文的玲珑八面，而拉米雷斯的四平八稳让它容不下像文森一样的人。

　　在家族平稳到压抑的环境中，修从小到大做过出格的事情有两样，一是没有洗礼成为基督徒，二是和文森成为朋友。

　　这时，文森突然凑近，捋起他左臂的袖子。

　　修的右臂内侧有抽血留下的青紫痕迹。

　　“抱歉。”文森直视着他的眼睛。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一管血而已。”修摇了摇头，“有解决的办法吗？”

　　“方法和你一样，只能依靠药物缓解，那我采访一下修先生，你为什么不服药？”

　　修答不上来。

　　“我曾试着用过药，生效后我感受不到兴奋也感受不到失落，好像身为人类的喜怒哀乐被小小的药片控制，我不再是我，而是各种物质的宿主。”

　　“而且——药物总有失效的时候，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修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文森，每当看见文森这样的背影，他总想伸手抱一抱他，但每一次这个念头都会被他的理智打消。

　　“不说这些丧气的事情了，到了。”文森走下飞行器。

　　眼前是一片贫民窟。

　　“等下城建好，就把这些人分流到福利院或者安置区，这里会建起一座教堂。”

　　居民很少能见到他们这样衣着光鲜的外乡人，或驻足或躲在暗处窥视。

　　文森能感受到他们视线的含义，敬畏、羡慕、感激、嫉妒、恐惧、仇恨……

　　“在这里我捡到了一个有趣的孩子，如果你想，回去后带你见见。”

　　修停下脚步。

　　“在他们眼里，我大概真的是个恶魔吧？”文森突然问到。

　　“你也成为了另一部分人眼中的天使。”

　　“天使？我可不是。”文森叹了口气，“这些人最好别让我血本无归，不然我会想宰了他们。”

　　回驻地的路上，他们聊起了利益的分配。

　　“缴获物资多分你三成。”文森提议道。

　　“别勉强。”

　　“这都被你发现了，皇帝家也没有余粮了，但我不能太亏待你。”为了将普罗米修斯收入囊中，他已经投入身边可利用的所有资源。

　　“你以后准备留在西北角了？”

　　“嗯。”文森点头，本想举杯，无奈被环境限制，“先祝你在中央星系前程似锦。”

　　“我原以为，你只是想将普罗米修斯当做一块跳板。”就像他的规划一样，在西北角磨炼几年，带着功勋回到中央，毕竟中央军部才是他们这些家族子弟的舞台。

　　文森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我改变注意了。”

　　“离经叛道。”修皱眉。

　　“的确。”文森耸了耸肩，并不在意。

　　修的声音压低了两度：“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究竟是大厦将倾时的救世主，还是颠覆联盟的出走者，我还没有想好。”文森托着脑袋，“不管选哪边，都很有趣。”

　　修知道，文森是认真的，他也是：“希望我们以后不会是敌人。”

　　“放心，我对中央星系的那块蛋糕不敢兴趣。”文森撇嘴。

　　修不知道文森眼里的世界是怎样的，就像文森不赞同他保守的立场。

　　虽然修抵触拉米雷斯过于刻板的作风，但不得不承认家族的教育还是在他的身上烙下痕迹。

　　这一次见面，几乎是以不欢而散收场。

　　送走了修，普罗米修斯星的建设也逐渐走向了正轨，在安其罗到来前，文森终于下定决心。

　　“安东尼奥，帮我弄一块忏悔芯片。”

　　安东尼奥看着他，没有出声。

　　“一个小手术而已。”文森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翘着二郎腿摆着他的少爷造型。

　　忏悔芯片可不是一个光彩东西，两百年前，它是植入罪犯大脑里的控制器，是一辈子也摘不掉的狗链，往后的人生中，一旦忏悔检测到大脑的异常波动，就会自动释放电信号令人生不如死，这也是当年获释重罪犯自杀率极高的原因。

　　这项技术问世不过五十年，就因怨气反扑，让芯片连同他的研发者一同粉身碎骨。

　　安东尼奥环住文森的肩，这一次文森没有特意回避他的触碰。

　　“一定要这样。”

　　“嗯。”文森宁愿一辈子将自己囚禁于剑鞘中，也不愿被疯狂左右。

　　就算是毁灭，也只能是自己毁灭自己。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好。”

　　加西亚家有一些灰色渠道，找到忏悔并不是太难，但由于芯片曾经损坏过，效用成了未知。

　　植入由席德改良的芯片前，文森曾犹豫过。

　　仿佛神赐的匹配度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也是他引以为豪的天赋，在身体虚弱到极点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一把兵器，将杀戮当做生命的意义。

　　现在，他却要亲手磨去剑的利刃。

　　为了测试忏悔的效果，文森调出机甲的记录影像。

　　穿梭在机甲之间令他心跳加快，连片的爆炸令他头晕目眩，在播放到他咳血时，文森再也承受不住，倒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仿佛被活生生的扔进绞肉机，骨头和血肉绞成了支离破碎的一滩。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真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安东尼奥附在文森耳畔轻声道。

　　“快说你有罪，不然忏悔不会停下。”

　　文森一声不吭，犹在咬牙坚持。

　　“文森！”

　　在与芯片抗争了足足十分钟，文森终于承受不住，低头认罪。

　　“我……有罪。”

　　三个字有如一句魔咒，一脚将文森踩进污泥。

　　忏悔对身体的折磨在文森彻底失去行动力后才停止。

　　文森还是走上了和当年和平之子道路，狮子拔去爪牙，雄鹰剪去羽翼，再无威风可言。

　　想要维系和平不是罪，想要履行责任不是罪，想要延续文明不是罪，想要排斥异类不是罪。

　　他们没有罪。

　　可罪又在谁身上呢？

　　文森哭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一开始只是受到刺激的生理现象，可眼泪一旦流下就再也控制不住，神经不自然的抽搐着，让他连背过脸去都做不到。

　　“你不用向任何人忏悔，你没有罪。”安东尼奥说。

　　文森没有接话，兀自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他才用一贯轻佻的语气说道：“怪不得忏悔的制作者被凌迟了，换我我也想。”

　　“可惜不是同时代人，真想见见，他对拷问肯定很有一套，诶，可惜呀可惜。”

　　“文森。”安东尼奥打断他，强迫他抬起头“我们是一体的，你不需要掩饰。”

　　文森浮于表皮之上的笑容消失：“为什么拆穿我，真不可爱。”

　　关于发生在普罗米修斯战争的报道整整霸占了联盟各大媒体整整一个星期头条，文森作为指挥驾驶机甲作战的出格行为是其个性鲜明的表现，近乎于压倒性的屠杀，在前一天还高喊着人权的卫士口中摇身一变，成了忧国忧民，为西北角的安宁不惜涉险，可歌可泣。

　　至于文森本人，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只是笑一笑，事后再让安东尼奥代笔，发表文章感谢，高呼着联盟的口号，慷慨陈词。

　　从那天开始，文森待在训练场上的时间更长了。

　　他将自己的遗憾寄托在还算有些天赋的部下身上，让他们承载着梦想飞向更广袤的天空。

　　中央星系，军部大楼。

　　一年一度的联谊会正在宴会厅举行，今年因为安其罗的缺席，洛佩兹家出席联谊会的任务由茉伊拉和准夫人的多洛雷斯代替，虽然茉伊拉不是军部体系的人。

　　艾利克跟在姐姐身后，一般来说身为男子，他天生的比布伦达具有政治优势，但事实上他完全被强势的姐姐压了一头，沦为了配角，见不需要他帮忙，艾利克四下找寻着多洛雷斯的身影。

　　此刻好不容易找到时间休息的多洛雷斯正出神的看向会场的中央，艾伯特顺着视线看过去，是苏利文家今年小辈中的代表——凯希。

　　艾利克是他们几人中与凯希交集最多的，他不得不承认，凯希这人不缺手段和能力，虽然比不上多洛雷斯。

　　多洛雷斯能从名存实亡的嫡女一跃成为洛佩兹夫人，稳稳的压了凯希一头，还让凯希在军校时饱受小团体的排挤，算是艾利克认识的同辈女性中仅次于布伦达的存在。

　　而这样的多洛雷斯，却因为嫁给文森，失去了她在苏利文家应有的权利。

　　但这又能怎样？就算多洛嫁的人是他艾利克，只要观念不变，还是一样的结局。

　　雷耶斯不是族人稀少的洛佩兹，多洛如果选择他，还要面对无休无止的内部倾轧，在这一点上，艾利克自问，他不一定能比文森做得更好。

　　艾利克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和观念对抗。

　　多洛雷斯发现了他的视线，端着杯子大大方方的走过来。

　　“刚才华森家的小姐还提起你了，考虑考虑？”

　　她的口吻不似面对军校时的友人，也不是同僚，更不像拥有相同母族血缘的亲人，完全是以文森妻子的身份。

　　“正有此意。”艾利克接到，“文森不在，辛苦你了。”

　　“不会，这样很好。”多洛雷斯笑，示意碰杯。

　　艾利克被发现的尴尬很快打消，自动带入角色，和多洛雷斯聊了起来。

　　他对多洛雷斯的确有遗憾，不过仅仅只是遗憾。

　　当然，酸还是要酸一下的。

　　等文森回归中央星系，一定找个机会捶文森那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