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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巫术 ...

  •   巫术
      我住的病房室友叫李梦,是个怪人。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口发呆,没有人来探病,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偶尔还会和护士发生争执。我入住的第一天,还在做无穷无尽的检查,她就歇斯底里地朝着护士摔了个玻璃杯叫她滚。
      我不想被殃及池鱼,非常识趣地赶紧连滚带爬出去了。没处去,只好在走廊上瞎晃悠,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从对门一间病房里探出头:“哎哟,你是不是新来的,生面孔。来吃水果伐?我儿子送了几箱水果过来,太多了,吃不完的。”
      我在绝症病房听到这种家长里短,街坊邻居般的问候,竟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讪讪地伸手打了个招呼。她一边从果篮里掏出一个芒果,一边叩叩床头柜:“老头子该吃药了。”
      病床上看起来年纪差不多大的爷爷接过药倒到小桌板上,慢悠悠地把他们扒拉开。五颜六色,宛如许多压片薄荷糖。“这么多啊?”我惊叹道。
      “是吧?来,我给你介绍介绍。”他捏起一粒胶囊,双手颤抖,“这是慢效吗啡。这个是类胆固醇,治疗糖尿病的。这两个一个用来消炎,一个是保护骨骼的。这个西酞普兰,防止我精神正常……”
      “啊?”
      “错了,防止我精神不正常。”他哈哈大笑,把它们都丢进手掌里,伸手去拿杯子。
      “老没正经!”奶奶骂道,递过来一个剥好皮的芒果,“这个老东西糖尿病不能吃芒果的。我儿子不懂的。这么大个,不能浪费了。”
      我只好坐下开始吃。右耳进左耳出地听着闲话。这是对老俩口,一个60岁,一个63。按照熊爷爷的说法,就是所谓“女大三抱金砖”的年龄。他原先白血病治疗成功,都出院了。哪想到化疗破坏了免疫系统,得了假单胞菌。是种无法医治的细菌感染,但情况不错,还能至少活两年。久病成医,我听得懵懵懂懂。老俩口似乎很开心我的到来,留我到了晚饭,护士来赶人,才恋恋不舍地放我走。
      这半天我倒是听了不少事情。比如护士长刚离婚,因为老公养小三。比如他们的主治医师留洋回来的,年轻又帅气,每次来查房都有好多年轻小护士巴巴地盯着他看。再比如我隔壁床的病友是个精神病。我掂量了一下,觉得精神病这个说法应该是种修辞。
      她可能确实不太正常,但倒也不至于有病。唯一的病也是乳腺癌中期,每周都要放大量腹水。只是我亲眼见证半夜她的种种怪异行径,总是放心不起来。
      有天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但并不深,因为白天做了脊髓穿刺活检,有种难以忍受的刺痛。我听见隔壁床上传来一种类似念经又类似祷告的细语,睁开眼便看到那副景象。
      小桌板上支了一只蜡烛。夜色把疾病带来的痕迹吞噬干净,火光摇曳下是她忽明忽暗的、如玉雕琢的侧脸。她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宛如一个虔诚的信徒。
      她拿出一只袜子放到火上,火舌迫不及待地卷入腹中。
      这是什么?魔怔了吗?在施法吗?还是某种迷信的偏方?我心中猜测种种。
      可能是我的目光太过露骨,她扭头,发现我醒着,沙哑着嗓子问我:“干什么?”
      “不是……我……”我脱口而出,“晚上玩火你不怕尿床吗?”
      她愣了下,破口大骂:“你他妈脑子有病吧?”
      我吓得赶紧把头缩进被子。
      第二天她没找我麻烦。我对她有一种很微妙的信任感和臣服心理,难以描述。这是个怪人,对门的奶奶说她吓退了不少病友,但我本能地并不害怕她,本能地感觉她不会害我。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她依然对谁都不冷不热的。硬要说我跟她关系的转折点,应该是又一天深夜。我半夜惊醒,发现隔壁床不太对劲,按了几下铃都没有反应,急了,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就往外跑。医生来的及时,她没大碍——在绝症病房,只要没死,就都叫“没大碍”。
      晚上她又开始点蜡烛,我按耐不住好奇心,问她在做什么。本没有指望她会回答我,她却破天荒地答了。
      “是一种祖传的巫术,你信不信?”
      她说《本草纲目》里有写,假如心痛的话,就找一双毛毡袜把后跟剪下来,烧成灰,用酒服下——但一定要用异性的袜子。
      “你心痛吗?为什么不叫医生?”我问道,随即意识到她是皱着眉头的,鬓角渗汗,并不像之前那一晚一样云淡风轻。
      她看了我一会儿,竟然笑了:“你真是个怪人。”
      “《本草纲目》,”我指着她手里那本掉页泛黄的书说,“是你在看的那一本吗?”
      她没回答,我就伸手去拿,她也没反对。我翻来覆去观察了一下。这绝对不是一本书,是一本笔记。准确来讲,是一本写在小学生练字用的田字格上的笔记。字迹邋遢,还有错别字,像是用早些年校门口的文具小贩手里买的廉价蓝墨水写的。页脚早就被翻到融化。订书钉已经掉了,是用线缝起来的。最后几页,明显是被人撕掉了。
      如遇到鼻血不止:人屎尖烧灰,水服一二钱,并吹鼻中。耳聋:酒三升,渍牡荆子一升,七日去滓,任性饮之。……
      我艰难地认着字。却信了她说的话。
      “可这怎么能叫巫术?这些药方虽然没用,但也不能叫巫术啊?”
      她又开始笑了:“这么邪门的东西不叫巫术叫什么……你多大了?”
      “我高二了。”
      “小孩。告诉你个秘密。”我好奇地探头过去。“我是李时珍的后人。”
      我错愕地看着她。她盯了我一会儿,随即把书抽了回去:“骗你的。”
      她说我刚来就见到她发脾气,其实她不经常发脾气,那天是因为那个小护士在背后嚼她舌根。她要感谢我叫医护人员及时,不过这没必要。
      “人的命数都是天定的。我知道自己还会活很久。不会在那天死掉。”她确凿。
      她能活多久我不知道,但我猜我可能活不久了。我确诊了非霍金淋巴瘤,要在医院长住了。
      我没有什么死亡的实感——我没死过,除了要吃很多药,要住院,和平时没什么大区别。我妈还请老师给我上课。只是生病带给我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我被困住了,无事可看,只好看书和学习,反而比休学前更努力。
      “都来医院了,还在学什么曲线和什么飞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考状元呢。”李梦嘲讽我。
      我纠正她:“是双曲线。和《逍遥游》。”
      李梦翻了个身睡了,“管它是什么。”
      她白天睡久了,晚上就不睡。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接了个电话以后,突然说要去夜店蹦迪,把我从床上摇起来,衣服也不换就出发了。
      她给我带了一个口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辆机车,把我往后座上一丢,我才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说:“我妈不让我去夜店的。”
      “成年了还要你妈管?”
      “我没成年。我今年才17岁。”我如实回答。
      李梦骂了句脏话。
      人都出来了,也不好再回去。她找了家禁烟酒吧,熟门熟路地开了瓶酒,野格,也不兑红牛,对着酒瓶就吹。
      灯红酒绿的夜店,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我坐在吧台,感觉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在朝我看。夏末的风还是有点冷的,潘趣酒里的冰块碰着杯壁,声音清脆。我哆嗦着打了个喷嚏。李梦见了,把自己病号服外面的开衫毛衣脱了给我披上,自己解开宽大病号服的扣子,衣摆处打了个结,露出黑色的胸衣和肚脐。她右边的男人开始吵她吹口哨,她不理,滑进了舞池里。
      原来真正的李梦是这个样子的。病房里的李梦,是个乳腺癌中期患者;夜店的李梦是个28岁的、漂亮的、戾气十足的、浑身上下散发着荷尔蒙的年轻女人。
      一场临时起意的夜店之行,她没来得及化妆,脸色苍白,身材瘦削,却有种极致的美。夜店梦幻的灯光闪在李梦脸上,她像一朵瑰丽浓郁的花,虽然离枯萎不远,但万幸此刻正值盛年。
      生如夏花之绚烂。
      泰戈尔真该来看看。生命真正的灵动,万般文字皆不能望其项背。
      我第一次喝酒,低浓度的鸡尾酒还是让我有点上头了。我看李梦蹦得开心,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再出来,一群人围在舞池中间,我四处寻找李梦,最终在人群中心找到了她。
      她陷在一群皮衣皮裤里,被一个黄毛拉着胳膊,一副劝架的姿势:“梦姐,消消气,消消气。”
      对面的人脸都肿了,似乎是不服,被人劝了下来。
      李梦手里握了个酒瓶,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斜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哐当一声把酒瓶砸在地上。我钻进去,拉拉她的胳膊:“梦姐……我们回去了。”
      李梦一声不吭地把衣服穿戴整齐,我身上的开衫毛衣被她扒拉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我不敢说话,抱着她的腰看着飞驰而过的街道,夜里的风如同利刃,把我的脸刮得——像骨髓穿刺那样疼。
      李梦扑进病床上,被子往脸上一盖便一动不动。我也不敢动,盘腿坐在床上看她。
      空荡荡的病房,传来李梦细细的啜泣。我从她的床头柜的抽屉里拿了罐她偷偷藏在那的啤酒,晃晃她的身体:“姐,还喝酒不。你不睡觉的话,我背会儿书?”
      她哭得越发大声,半晌才抬起头说:“你这小孩一点也不像17岁……给我拿根烟……”
      我要伸手给她找烟,她看了一眼我未摘的口罩说算了,拆了根棒棒糖解馋。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跟我说话:“我前男友死了。我爸过世以后生意没了,他劈腿,这对狗男女出去玩的时候出车祸死了。刚才那个男人长得特别像他,我认错人了。”
      “你还疼吗?”她问我。我说有点。她打发我出去找一个值班护士要一根她的头发,我不肯,她威胁我要把我扔下楼。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李梦说:“因为你看起来是个乖小孩。我去了不得被打死?”
      最终她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又点上了蜡烛,开了半罐酒,让我就着喝下去。我心一横,照做了。她把蜡烛拉到我面前,让我许个愿。
      “我要好起来。”我说道。
      李梦问我还疼不疼,我躺在床上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感觉四肢轻盈,飘飘欲仙,有种腾云驾雾的快感。白色的病房在我眼里是圣洁的天堂。我看不大清楚李梦了,朦朦胧胧之下,她越发美丽。我摇摇头:“不疼。扶摇而上九万里。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你不是问我之前在做什么吗?”李梦白了我一眼,“那就是巫术。”
      她自顾自地跟我解释:“你看《本草纲目》,每一个药方都要用一种奇怪的药引和一种奇怪的方式才能见效。这个药引要么屎尿要么是穿过的袜子、吊死过人的绳子,其实就是在用这些东西上的人气作为代价。”
      “能治愈的都是小病,因为大病的代价太高昂了,普通人都付不起——这是巫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甚至可以以命换命的。至于这些办法为什么都那么重口味。因为,”李梦指着自己的胸膛,“心诚则灵。”
      “你信吗?”李梦最后问我。
      我信了。
      我和李梦从夜店回来的第二天,我对门的熊爷爷过世了。奶奶哭得歇斯底里,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走之前她进来看了看我,只是哽咽着让我多吃点东西。
      “你看吧?活蹦乱跳地、吃再多药、做再多治疗也是没用的。人该死,就是会死的。我们活多久,不是依靠自己的意志决定的。是上苍决定的。”李梦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我不听,因为我想不明白,明明不久前他还在数药片给我看,怎么人的生命就这么脆弱?我心中生出一种恐惧,觉得在命运的爪牙面前,我们都不过是渺沧海之一粟。
      这天除了是熊爷爷的忌日,也是我又要送进去做骨髓穿刺的日子。每次做检查,我都痛不欲生。我边打点滴边哭,哭的时候扯到伤口一阵剧痛,哭得更厉害。
      “你知道吗?”李梦突然告诉我,“他劈腿以后我每天上高香祈祷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哪怕代价是我和他们同归于尽也行。我烧了他以前送我的情书当引子,配了野格,喝完第二天,他们就出车祸了。后来我来医院检查,发现我得了乳腺癌。”
      我不做声。
      “有这么伤心吗?”
      我不回答她,不停地咳嗽。撕心裂肺,魔鬼掐着我的脖子,要我把整个肺泡都咳出来。她看我情况不对,突然顿住了:“你没事吧?”
      化疗引发的恶心、呕吐、食欲不振全都反应到我身上。我发着高烧,浑身汗津津的。我梦到自己在游泳,我被扼住咽喉,液体灌进我的肺部,挣扎却无法自救。泳池里没有水,而是烈酒。没有馥郁浓厚的醇香,火辣辣的灼烧感几乎刺穿我的喉咙和食道。我穿过熊熊烈火,满腔火灰的味道。李梦在岸上,也不来救我,反而恨铁不成钢地说:“呛死你算了。”
      这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天。从此之后的任何一天,我都没有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死神的到来,他举起镰刀,差点就要收割走我的性命。但我睁开了眼,发现一切如旧。花白的天花板,充满了消毒水味的床单和病号服。我喉咙口像被烈酒灼伤过一样,痛得连流食都难以下咽。这场梦境是如此逼真地刻在我的大脑里、被我的感官记住。
      李梦也死了。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心脏骤停,抢救无效。我猜是因为她私下酗酒。那本《本草纲目》只剩一半了,另一半看痕迹,是被烧掉了。
      她说能预感到自己不会那么早死,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说自己是李时珍的后人,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说她会巫术,她用半条命换伤害她的人不得好死、剩下半条命苟延残喘,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又治疗了几个疗程,然后我出院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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