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九》朦胧见

40、罪人

　　白慕缓缓俯身，鬼使神差地，摘下了这朵念久花。

　　寒光四溢的未雪剑被他提在右手中。他左手持花，放在鼻下，闻了闻。
　　是淡淡的幽香。

　　“白仙师。”
　　这道声音在旷原上显得寂寥。

　　白慕转过身，见到重重叠叠的人影，一层一层，立在花海的尽头、天地的交接。
　　仙门掌教，宗门长老，甚至还有许多难得一见、只活在传闻中的散修与高僧。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回忆中的自己也想了同样的问题。白慕听到自己说：“诸位为何在此。”

　　“清风明月霜满天，落云飞雨桃花边。”玄袍高僧望着对面佩剑持花的白衣男子，缓缓道，“风流剑仙白瑾霜，百闻不如一见。”

　　白慕淡淡一笑：“谬赞了。”
　　编的什么破诗，夸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高僧客客气气说完这两句，话音缓缓变冷：“白仙师，还请交出阴阳珠，我们自然不阻前路。”
　　天色有感剑拔弩张，乌云渐聚，日光晦暗。
　　花草树木光彩不复，在阴风怒号中枝叶摇晃。

　　阴阳珠？
　　上一世的自己，竟然拿到过阴阳珠？！

　　他为何没有这段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只身一人奔赴万空山脉、闯进无尽深渊，中途路遇宿仇镜尘，九死一生。
　　十八层深渊，如同十八层修罗地狱。他站在深渊的最深处，打开了那道万空门——里面竟空空如也。
　　没有传闻中的上古秘宝阴阳珠，只有白茫茫一片。

　　他尚未回神，却听到回忆中的自己已经做出了回答：“我历尽艰辛寻到阴阳珠，并不为己。仙门内斗，妖魔横行，三界动荡不安。万空门内飞升大能留书，用此珠滋养灵海，可保三界再太平百年。诸位若不放心，可一同随我前去灵海。”
　　灵海，是滋养天地万物生灵的源头。阴阳珠内吸收了各种精华灵力，用来滋养灵海，自然能够福泽三界众生。

　　但那些人闻言，并未让开道路，反而纷纷握|住剑柄、祭出法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白仙师这番言论未免可笑。你深入龙潭虎穴，万死一生，求得这枚阴阳珠，却说不为自己，我们如何能信？”
　　“说得不错！你要我们随你去灵海，可灵海距离此处三万里有余，一路上难免再生变故，若白仙师想要独吞阴阳珠之力，有千百种方法！”
　　“对！绝对不能放他走！”
　　“任他如何说辞，都不能让他离开万空山......”

　　白慕怔愣。
　　难道上辈子的自己，当真在深渊底层拿到了阴阳珠，只是功亏一篑，被这些人所劫吗？
　　可若真是这样，当年镜尘也在，他二人都为阴阳珠而去，公平竞争他不是对方对手，镜尘怎会放任自己独自从深渊内带走秘宝阴阳珠？
　　而且阴阳珠要是真的落入这些人之手，后来又辗转流落何方？为何再无音讯？

　　忆梦中的白慕将左手念久花插|在衣襟，右手单手调转长剑，剑锋直指前方：“若我想要独吞阴阳珠，大可在到手之时就那么做，将阴阳珠融入丹府、增进修为。如今你们便都不是我的对手。”
　　听闻此言，众人皆心生微惧，彼此相视一眼，不敢轻易上前。
　　白慕又道：“但我直至此刻，仍将阴阳珠完好封存乾坤囊中，你们便该知道我的决心。”

　　玄袍高僧缓缓开口：“人心难辨，信天信人，不如信己。白仙师交出阴阳珠，由我们这些仙门修士平分阴阳珠内万古之力，如此这般，才最为公平。”
　　仙门众位高手纷纷应声附和高僧：“没错，今日仙门尊者云集，更有德高望重的掌门与法师，理应由诸位大拿共同决议阴阳珠之力的分配，公平公道！”

　　天色越来越阴沉，似乎是暴雨将至，已有闷雷作响。
　　白慕轻笑一声：“公平？阴阳珠融于灵海，灵海滋养众生，那是公平。你们这寥寥数人，却要吞占本该属于全天下的精华，如何算得公平？”

　　修士们剑已出鞘，却被玄袍高僧拦下，他嗓音浑厚，面色慈悲：“白仙师所言差矣。你指责我们吞占天地精华，可仙师你何尝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呢。修仙之人本就占据常人不可得的资源与灵脉，你又有什么资格斥责旁人不够公平。”

　　白慕面容平静地道：“是，我没有资格。但低贱之人没有发言权、更没有抉择权。曾经我也是个在人界苟且偷生的混小子，求仙之途艰辛，我一路摸爬滚打才有了今朝。得道飞升不是我的初心，为了让那些与曾经的我一样卑微如蝼蚁的凡人不再做蝼蚁，才是我的初心。”

　　“初心？”玄袍高僧露出暗嘲神色，摇头笑叹，“后生，你还是太年轻。阴阳珠灵力平分给千千万万个凡人，顶多助他们少生几场重病、多活几年光景，作用微乎其微，离你那‘宏图大志’的初心，相去天渊。”
　　其余修者也道：“高僧所言极是，阴阳珠之力若在我们数十人之间平分，则我等修为能显著提升，到时候别说替一个凡人除病，就是助一个凡人直接修成灵体也不在话下。修者增进修为，怜悯众生，这才是正道！”

　　“你们愿意施舍，他们自然得益，可若你们不愿呢。靠他人怜悯得来的东西，一触就碎，只有自己真正得到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白慕话音微顿，长叹一声，“罢了，今日恶战难免，诸位一起上吧。”

　　大风渐急，天地昏暗，草木摇曳。
　　闷雷压抑许久，闪电终于在此刻骤然劈下，轰鸣声震颤大地。雷电撕裂云海，大雨瓢泼倾盆！

　　白慕单手拔|出了未雪剑。长剑寒气出利锋，在花海间划出一道惊鸿银光。
　　同一时刻，各色法器刀剑一齐出动，近百名仙门高手身影劲快如疾风，从四面八方涌向花海中的白慕——像怒朗汹涌波海潮在奔腾，准备吞没那点孤影。

　　白慕手中长剑若流云飞雪，旋转的剑身挡下了刺来的刀剑利刃，剑气化作屏障，拦住了飞来的符文暗器。
　　他身姿轻盈，在纷杂的围攻之中，挽剑的手甚至仍旧从容翩然。
　　——那些传闻的诗句其实都没有错，看白仙师挽剑，如同风月之下观花，流连忘人间。

　　可剑花烟雨，怎敌得过虎豹豺狼。

　　......

　　闷雷连响，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月落日升，厮杀还在继续。

　　白慕浑身的白衣都被血染红。看他的人都觉得疼，他自己却不觉得疼。
　　也许是血快流干了，他只觉得冷。身和心都冷，如坠寒窟。
　　他每一剑都没有下死手——起先他不愿对仙界同门下死手，如今是没有力气下死手。

　　但那些人，却个个都想要他死。
　　这一战，不可能赢。

　　未雪剑雪白的剑身已经血渍斑驳，几道纵横交错裂纹沿着血痕缓缓爬开。
　　四面八方的杀气越逼越近，死亡的囚笼向着他飞速缩小着。天地、草木、风雨，都开始旋转......
　　白慕知道，是他自己的视线在旋转。
　　他撑不住了。

　　又是数道厉斩袭来，数十把刀剑一起落在白慕的剑上！
　　裂纹骤然弥漫，长剑不堪重负，如冰雪崩裂、飞鸟折翼，散做七八截，碎剑颓然落入被鲜血淹没的花丛。

　　十把利剑齐齐捅|入胸腹！

　　白慕向后仰倒，白衣落进血泊。
　　可他鲜血迷蒙的视线里，没有看到那些凶恶的眼神、那些锋利的兵器、那样阴沉的天空......
　　他只看到了一枝花。

　　别在胸口的淡紫色小花被刀剑挑起，随着自己身前迸溅的鲜血一起飘在眼前。
　　白慕艰难地抬起颤抖着的手臂，握|住了那枝花。

　　玄袍高僧慈悲的面容再次出现，他普度众生的法杖此刻鲜血淋漓，正高高举起，对准了白慕的左心。
　　这一下致命一击之后，世间再没有白瑾霜。
　　再不会有人阻碍好事、再不会有像他这种出身低微却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妄图走上求仙路——他们唯一的榜样死得这样悲惨，足以掐灭他们所有的幻想。

　　法杖触到白衣，却没有继续下降。
　　众位修士都疑惑地望向高僧。
　　高僧眼神里眸光在微微颤抖，双手也微微颤抖。
　　不是他在悲天悯人。

　　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他的法杖向上反噬，冲开他的手臂经脉、直冲进心脏丹府！
　　高僧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法杖一截截碎裂，化成一阵风雪。

　　“高僧！”
　　“归一法师！”
　　“高僧你......”

　　数道惊呼戛然而止，只因他们看到了更为匪夷所思的景象——
　　白慕竟缓缓从血泊里站了起来。

　　平地起狂风，白慕站在疾风旋涡里，脚下的一切都在这阵风中飞旋而起，缭绕在他四周。
　　白慕缓缓张开带血的五指，碎裂的长剑碎片在他的召唤下，一截一截缓缓拼合，猛然飞回他的掌中！

　　众人震惊得纷纷连退几步，不住地喃喃：
　　“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的剑不是已经碎了......”
　　“他怎么还能握得住剑？”

　　所有人都在一退再退。
　　白慕纵使再如何天资卓绝、修为高超，他只身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近百名的高手的围杀中不死！
　　不可能的。

　　想到此处，众人找回了些勇气，重整刀剑，剑锋纷纷对准白慕。
　　一人高喝：“不用惧怕！他不过是强弩之末，想要吓退我们！我们不......”

　　白慕没有说话，挥手狠狠扫出一剑——
　　高喊的那人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已经身首异处！
　　飞出的头颅还维持着张嘴大吼的动作，脖颈处碗口大的伤口平整得骇人，足以昭示这一剑有凶猛。

　　刹那间，仿佛连天地都为之一震，风雨都停了一瞬。

　　“快......快......”
　　“快结诛邪阵！”
　　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的修士们纷纷后退三尺，伸开双臂，灵气相通、剑气相连，诛邪阵的数十道结界拔地而起，将白慕团团围在其中！

　　白慕面无表情，只单手旋转长剑，翻腕甩出——剑身如飞轮，带着无比凶悍的杀气，横扫过周围。
　　列阵第一排的修士纷纷口吐鲜血，跪倒在地，刚成的诛邪阵立时倒了一大半！

　　“这......”
　　“怎么回事......”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有倒下的修士纷纷慌乱地寻求同伴的回答。可是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谁也不知道白慕如何会忽然修为大增。

　　风雨交织，危险的死亡气息随风缓渗，开始反向朝着这些高手修士之中漫延。
　　难道白慕修为已至化境，平日里只是不显山露水？
　　还是得了什么秘术邪法之助？

　　这些猜测，无论哪一个都很可怕。
　　众修士都强作镇静，只敢缓缓后退，个个脸色煞白。
　　“背水诀！”一个修士忽然大喊一声，“是背水诀！他用了禁术！”

　　此话一出，众修士恍然大悟。
　　背水诀，诀如其意，绝地反杀、背水一战！
　　只有在别无选择且身受重伤之时，才能发挥出惊人的力量。

　　但背水诀其实并非禁术，只是因为启用的条件太过苛刻，这种法术在仙门中极少有人用，便被强行归为了“禁术”。
　　重伤之际，几乎是以生命做赌。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置于极度危险之中。

　　如果是与修士交手，打不过，跑就是了。
　　至于斩妖除魔，那就更不值得了。
　　妖魔一般不敢招惹修士，只敢欺辱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族。为了那些低贱的凡人斩妖杀魔，谁肯付真心，只不过是为了挣得些清名嘉誉，何以值得以身犯险启用背水诀？

　　众位修士不可置信地望着白慕。
　　他居然为了护送阴阳珠去灵海，不惜动用此等禁术？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归一法师经过旁人输送灵力，此时略微恢复了些，在咳嗽声中断断续续地说：“用暗器击他要害！背水诀的致命弱点就在于......用诀之人命悬一线......”
　　慈悲法师慈悲不再，眸中隐现凶杀之意，“就那把这根线给他断了！”

　　众人经过指点，顿时大彻大悟。
　　不少修士掏出临虚镜，开始记录此刻场景，高喊道：“诸位！是白慕独占阴阳珠在先！我们来此劝说，他又动用禁术残杀仙门修士！”
　　“没错！此等仙门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杀了他！杀了他！”
　　“杀——！”

　　白慕静静看着这一切，抬手抹去唇边血渍，自嘲般一笑。
　　近在昨日，这些人还尊称他为“白慕仙师”、“风流剑尊”、“百闻不如一见”......
　　为了一颗珠子，此刻却不惜颠倒黑白。若他做的事，是罪不可赦。
　　这世间，还有正恶黑白吗。

　　“来啊，”白慕举起封印着阴阳珠的乾坤囊，嗓音沙哑地说，“来抢啊......”
　　众修士彼此相视，不敢判断这是投降还是陷阱。

　　白慕淡淡一笑，身形飞速后退。
　　众修士见状，此刻顾不得那么多，纷纷道：“追！”

　　花草树木被骤雨打得凋敝残败，花海早已成了血海。
　　白慕一直向后退，退过浩阔的血色花海，停在了无尽深渊前。
　　再往后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地狱深渊。

　　近百名修士赶来，纷纷亮剑，点点闪光的剑锋汇聚向白慕：
　　“别耍花样！交出阴阳珠！我们可以保你不死！”
　　“莫要再执迷不悟！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若你还是固执孤行，到时候不仅要赔上一条命，还要身败名裂！临虚镜已将你的罪行拓印，届时会传送三界，将你永钉耻辱柱上，受千万人唾骂！”

　　“罪行？”白慕苦笑一声，“我何罪之有。”

　　雨越下越大。他闭上眼，微微仰头，在腥风血雨里回想了自己的一生。
　　幼年凄苦，却从未做过偷盗之事。少年艰辛，被不少江湖骗子骗走全部家当，有过愤恨、有过怀疑，却终究没有走上邪途。后来刻苦勤练修成大道，仍旧云游四海行善。
　　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世间、更无愧初心。

　　他没有罪。

　　“如你们所愿，”白慕五指缓缓用力，阴阳珠的光芒逐渐融化在他掌心，沿着手臂灵脉向上涌动，“我做个罪人。”

　　众修士瞠目结舌，如遭雷轰！
　　白慕，竟然真的要独自吞占上古秘宝，阴阳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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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还有人在看这文，零点发的新章有8个点击了，呜呜呜，谢谢看文的小天使，有了动力，今天决定更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