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美食耽误的名士们》咸鱼person

13、第 13 章

　　红霞满天，夕阳西下，断肠人倚镜换装。

　　端看外貌，谢云曦依旧装得似模似样，风淡云轻，内里却是内流满面，嘤嘤怪附身。

　　走在偌大的谢家主宴大堂，两侧鲜花似锦，脚下红绸铺地，四周才子齐聚，浩浩荡荡三四百人有余。

　　琅琊四大世家之首，谢氏一族自来家风低调，但世家贵族却从未小觑。瞧着容纳百人依旧不显拥挤的论书堂便可窥其底蕴。

　　不过，今日说来虽是谢家三郎的束发夜宴，但动用论书堂似乎有些大材小用，若是行二十冠礼也便罢了，十五岁的束发礼何苦劳师动众。

　　世人皆知，谢家论书堂轻易不得开，当年谢家嫡长子——谢文清都只在另一处识君阁举行束发礼，怎么到了谢云曦这里就如此这般的高调。

　　众人啧啧称奇，议论纷纷，直至礼乐声起，谢云曦携仪仗入堂内。

　　不同于早间墨色礼服的高冷，一身纯白镶金纹的少年更显清雅无尘。

　　纵然早有准备，众人望之却依旧出神。

　　主席上，谢朗、符贺高坐，谢家众长老位于主席之左侧的屏风后，另有琅琊三大世家长老坐于客席。

　　谢云曦粗粗瞥了一眼，得！这下谢，唐，孙，赫连——琅琊四家都齐全了。

　　声势浩大，当真令人望而却步。

　　——嘤嘤嘤，大哥救我啊！

　　谢文清端坐一侧，自然收到了他那隐晦求助。若是平日，他必回以“安心”的眼色。但这一次，谢文清只默默移开视线，断然拒绝援救。

　　若这时候来一曲《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想来是十分应景的。

　　但对于此刻被徒然“抛弃”的谢云曦而言，可能一曲《逆流成河》更为适合。

　　——怎么肥事，他，他……他最亲爱的大哥竟然抛弃了他。

　　要不是正在长躬行礼，有长袖遮掩，谢云曦早绷不住清雅的气质。从错愕到目含泪光，脸上的表情简直比颜料盘还要多彩。

　　稍纵之间，他便明白这必是他老师和他大伯联手做的局，不然一向疼他的大哥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艾玛，太过分了。

　　可偏偏又无可奈何。

　　谢云曦委屈，但收礼抬头时，又迅速换了另一幅面孔。旁人看去，依旧是淡定如初，清雅自持。

　　怀远立于一侧，自然将他的面色变化看得清楚，心下不由生出一阵诡异的敬佩。

　　——这变脸神技，简直太厉害了，不愧是他家三郎君。

　　行礼入座，执杯饮酒，宴前小叙，稀疏平常。

　　倒是众人所饮之酒却是谢朗从自家亲侄的酒窖里“抢”来的青梅陈酿。因量不多，故而早间并未用，只做晚宴时的礼酒。

　　众人饮罢，纷纷赞叹，同谢家交往亲厚的，亦忍不住询问酒的来源。

　　谢朗乐得，自又是一阵炫耀：“此乃吾家小侄去岁亲酿的青梅酒，诸位若喜欢，不如多饮几杯。”

　　谢朗所谓的小侄，这里也就一个谢云曦。

　　众人闻之，又是一阵彩虹屁，无外乎赞其雅致别趣，天资非凡之类。

　　谢云曦面上客气，内心悲痛：这都什么事，做姐的清空了他的新酿，做大伯的搬空了他的酒窖，嘤嘤嘤，他实在太难了。

　　谢朗瞧见他家三郎瞥过来的视线，莫名心虚了一下，借着品酒的架势，倒也没人发现异常。

　　待众人看过去时，谢家家主依旧还是那个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

　　谢云曦气得深受内伤，又不好发泄，只得先憋着，总归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找回场子的。

　　——呵呵，从来都只有他让人无可奈何。别以为他不知道，青梅酒之事又是他二姐进的谗言。

　　有一说一，有仇报仇。他要是不画一幅精美绝伦、天下无双的绣花底稿回赠于她，可当真对不起今日这一套连环计的憋屈。

　　论书堂右侧屏风后，女眷聚席。

　　谢年华端坐其中，因之前犯过，谢王氏还未消气，这会儿她极其安分。

　　其他几家女眷瞧着，还以为谢二姑娘这是长进了，倒是狠狠夸了又夸。

　　谢年华谦虚安分地回了礼，便又低调成了鹌鹑。不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可见她还是极敬畏她亲娘的。

　　当然那刺绣的惩罚同样功不可没。

　　“哈欠！”谢年华以帕掩鼻，打了一寒颤。

　　安颜以为夜间微凉，于是柔声问：“二姑娘，要不给您拿一披肩挡挡？”

　　谢年华挥了挥手，不以为然，“无事，我热得很，可能是飞絮尘埃之类的进了鼻。”

　　闻言，安颜只得退至身侧，不再言语。

　　而此时，论书堂正厅，众人品酒欢言一番，自转入今日正题。

　　照正常流程，此时该由谢朗代侄自谦几句，随后引题令诸才子同谢云曦交流学问，互相切磋小叙，倒也不需太正经严肃，毕竟是人家的生日宴，没必要争什么先后。

　　最后，再由各族长辈名士教导一番，送些贺词，此清谈晚宴也就圆满落幕了。

　　然而，谢朗自谦完，话锋一转竟直接邀了符贺出题，并言，“吾家三郎自来少有清谈，自言空有才子榜首之名，无榜首之才。”

　　“三郎自愧，不敢当也，故今日宴上，请符先生随机出题，邀在场诸才子清谈会友，以一敌众，望诸君全力以赴，切莫客气。”

　　话落，堂内一片哗然。

　　谢云曦端着架势，看上去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

　　怀远默默偷瞄了他一眼，光看表情倒是看不出什么，但余光撇过桌案下交握的双掌——玉手青筋，十分明显。

　　暗暗咽下一口气，随即，不动声色地向外微挪了挪下。

　　符贺起身，众人悄然消音。

　　“据闻谷雨赏花宴上，云曦以‘民以食为天’驳了‘君子远庖厨’。”

　　当日赴赏花宴的才子们对此记忆犹新，其中孙亦谦最为深刻，毕竟被反驳的“君子远庖厨”便是由他提出的。

　　符贺扫过众人，和蔼一笑，“今日清辩主题，便定为‘君子远庖厨’。”

　　众人闻言，均有些失望。

　　“这题谢家三郎早已辩赢，一句民以食为天，辩无可辩，又有谁还能赢过这天下大义。”

　　“哎，我还以为今日的束发宴会有所不同，这还不是和往常一般，不过走个流程。”

　　“这也正常，毕竟是束发生辰，哪有自讨没趣，以一敌百人的道理。”

　　“哎，还以为今日儿个有大刺激呢，现瞧着，也不过尔尔。”

　　“……”

　　众人议论纷纷，但也有一部分人保持静默。

　　谢文清眉头紧锁，只觉此事必有下文。孙亦谦及附近几位才子亦是安静非常。

　　至于谢云曦，初时一听自然欣喜，以为他家大伯、老师终于肯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然而瞧着他老师气定神闲，抚须轻笑的模样，心里顿时一个疙瘩——总感觉后面会来个大反转。

　　忐忑之间，议论声散去。

　　“不过，今日清谈，云曦为正方，辩——君子远庖厨。”

　　符贺慈眉善目，继续笑言：“诸君为反方，辩——君子无需远庖厨。”

　　谢云曦：“！！”

　　众人：“！！！”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俱是呆若木鸡。

　　——这，这未免也太刺激了吧！

　　谢云曦简直要被他老师坑徒的操作给吓傻了。

　　作为“君子远庖厨”的反对派，他之前已用天下大义将其全盘怼死，现在却让他反过来说“君子远庖厨”才是对的！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要对方拿“民以食为天”出来，分分钟能把他驳得哑口无言。

　　这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一会儿，众人回过神，但依然惊得说不出话。

　　这操作，举世皆无，只此一家。

　　——难道，这看是谢氏传说中的挫折教育？

　　众人一回味，又觉得这要是挫折教育也实在太·骚了些。

　　孙亦谦定了定神，起身，长躬作揖道：“符老先生有礼，晚生孙氏亦谦，字子墨，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贺笑言：“原来是有谦谦君子之称的孙家大郎，既有话，但说无妨。”

　　“愧不敢当。”孙亦谦拱手，方才说道：“当日，云曦君以名以食为天辩赢了君子远庖厨，如今却叫他以一敌百，反辩自己，于云曦君而言太过不公。”

　　“晚生狂妄，但请您三思，可否再开一题？”

　　闻言，谢云曦眼眸一亮，待见仗义执言的竟是当日赏花宴上同自己并不对付的孙亦谦时，亦有些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感激。

　　——瞧瞧，这多好的人，太仗义了，他错怪这眯眯眼，哦，不是子墨君了。

　　符贺深看了孙亦谦一眼，“据老夫所知，当日提出君子远庖厨的正是阁下。既如此，今日正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赢回当日清辩的败局，这难道不好吗？”

　　孙亦谦自然也想赢回来，一雪前耻，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胜之不武，不如不胜。”

　　众人侧目，纷纷点头附和：“子墨兄所言甚是。”

　　符贺先赞：“好一个谦谦君子，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孙家有子，足以。”

　　符贺乃当世之泰斗，有开宗立派之功绩，得他如此盛赞，亦是少有。

　　堂内，孙家众人无不起身，拱手作揖，齐声道：“谢先生赞。”

　　符贺客气一句，随即看向众人，“孙家大郎所言有理，然，此题，亦无需再换。”

　　众人不解。

　　“何为辩论，诸君可细细思考。”符贺先抛一问。

　　众人沉思。

　　半晌，符贺再次出声，耐心地说道：“今日清谈宴，非宗派名学之争，不过彼此学习交流，为何要拘泥于题，受困于正方反方。世间万物兼有变数，为何清辩立场就不得有变。”

　　“至于云曦当日之辩，诸位说辩无可辩，与吾徒不利，有失公允。”符贺摇头轻笑，只道：“从未试过，诸位怎知我家徒儿无从辩之。”

　　“云曦。”

　　谢云曦不知符贺为何突然唤他，但依旧起身作揖。

　　“你可觉为师之题，于你有失偏颇。”

　　——这问题问的，当然……

　　“并无！”暗地咬牙。

　　听到满意的答案，符贺轻笑，颇有深意的看着他，“君子坦荡荡，不可谄媚。”

　　谢云曦拱手，长袖掩去面上欲哭无泪的神色。

　　——艾玛，做人真太难，这都顺意了，还非得让他挖坑自埋，什么世道啊，嘤嘤嘤。

　　然，起身抬头时，依然风淡云轻，很是从容地回道：“自古，清谈宴上便有立场对换先例，他人可换，弟子自可换，并无偏颇。”

　　清谈会如同辩论赛，辩论赛互换立场本就是常态。只不过，那日谢云曦一道天下大义压下，似乎把“君子远庖厨”给辩死了，众人才觉这题有惊异。

　　不过当事人都这么义正言辞，坦荡受之，那自然也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符贺并不打算放过自己的好独特。

　　于是，他继续挖坑道：“古来有之，那为师倒也没失了偏颇，想来也就不需要再换题了，孙家大郎觉得如何？”

　　孙亦谦略思，又瞧了眼淡定自若的谢云曦，最后还是拱手道了声：“晚辈冒昧，谢先生指教。”

　　这就是没意见了。

　　符贺又转问谢云曦，“云曦啊，竟然此题无误，不知你有几分胜算？”

　　——嘤嘤嘤，太过分了，这问题一个比一个扎心，人生艰难，求放过。

　　面上，谢云曦平静且坦诚，“毫无胜算。”

　　众人：“……”这般坦荡，平静的——认输了！？

　　然，符贺却扬声一笑，极为愉悦，“恩，甚好，甚好！”

　　众人一头雾水：不是，什么鬼，自己的弟子必输无疑，您老人家还甚好——好什么？

　　一场清谈宴还未入正题，众人却已惊呆。

　　话说，这师徒二人，一个敢出题，一个敢应战；一个还未开始便淡定认输，一个必输无疑还能愉悦一笑，瞧着笑意还挺真心，半点没做假。

　　这，当真是天下奇谈，举世无双的一对师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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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本正经嘤嘤怪附体的谢三郎：人生艰难，求放过。
被策反的谢大郎：哎，人生艰难，爱莫能助，弟好走。
正义直言孙腹黑：奇奇怪怪的师徒。
引用说明：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自《韩非子·难一》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出自孔子的“义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