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次第开放》若若小鱼

38、君有两意乃决绝

　　在同学那里借宿一晚，叶风拖着疲惫的步子去月塘街上买早饭。回到自己的小屋推开门，手里的东西一下全“啪嗒”掉在了地上。

　　林小翼不见了！

　　八月十五的月色晴朗，八月十六却是一个凄凄秋雨天。叶风顾不上撑伞，又满大街的出去寻人。学校没有，江滨没有，翡翠山没有，步行街也没有。累到几乎虚脱之时，陈子郁打来电话，

　　“叶哥，我们的人看见你昨天带走的那个女孩在江边的沙滩上，好像坐了很久了，好像还打算往江里面走……”

　　“那你们不会拦住她？”

　　“正是拦住了，我们才认出是她，她可能淋了一天雨，烧得厉害，我刚才亲自送她去医院打了针。”陈子郁安慰他。

　　“哦，”叶风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说，“那谢谢你！哪家医院？”

　　把林小翼接回来之后，接下来的几天，叶风几乎崩溃。林小翼发高烧，又不肯吃药，只能把医生请来打针。更麻烦的却是，她不肯吃饭。叶风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坐在江边淋雨，子郁还说她试图往江里走……回来以后她不说话，不吃饭，不吃药，连喂水几乎都是强灌下去的。

　　她，可能根本就不想活了。

　　叶风想了一切办法，甚至骂她个狗血淋头，她却依然无动于衷，眼里没有一丝情绪。末了，他恨恨对她说，“你去死吧，死了干净，你这种人什么用都没有，不如去死，早死早投胎！”不料，那一瞬间却在林小翼的脸上看见一丝解脱的笑意。

　　叶风心口一酸，摔门而去。

　　几乎是立刻就掏出了手机，“卓然，你他妈的滚过来，她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电话立刻就断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忙音让叶风觉得混乱而沮丧。林小翼，就算你见到他，又能怎样？叶风长长叹气，抱头蹲在门口。

　　当天晚上，叶风正在用电饭煲熬粥，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叶风打开门，看见一张久违的脸，俊雅清高，肤白如玉，眼神疲惫却又冷漠。

　　叶风看了看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林小翼，不由叹气，迈步出了门。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秋雨霏霏，绵绵不绝。伫立山头，任冰凉的细雨慢慢浸透身心。

　　“我不喜欢南方，雨太多，心情也容易跟着发霉。”卓然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任何一丝内疚、慌张、紧张或者痛苦。

　　“以前别人总说我冷酷无情，跟你相比，功夫还差很多。”叶风说。

　　“我接到你的电话就立刻打车去了飞机场，买了最早的机票到省城，你还说我冷酷？你要知道，我完全可以不理会。”卓然冷笑。

　　“她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她爱你。”叶风苦涩的声音。

　　“爱？不是！‘爱’这个字是不能随便说的。我承认，我曾经喜欢过这个女孩，但是她从来不是唯一和最好的选择。爱一个人是需要能力的，不是光有感情就可以做到。我没有足够的能力爱她，她也没有足够的能力爱我。”卓然顿了顿，“但是，也许你可以。”

　　叶风苦笑，唯有苦笑。即使到现在，即使林小翼为了她失去一切，卓然仍然能够如此冷静，高贵，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叶风忽然想到了小滢。当年小滢对他的关爱和期盼，他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他喜欢小滢给他的温暖，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小滢的照顾，却从来没有把小滢当作唯一和最爱。难怪方哥会骂自己冷酷无情，骂自己是养不亲的狼，还诅咒自己……

　　叶风惨淡地笑了笑，“我，不可以。我不能。”

　　“你不能也得能！”卓然的厉声说，“有件事情或许你还不知道，现在应该告诉你了。高考之前，我曾求我的父亲，不要为难林小翼。结果，你知道后来怎样了吗？你知道为什么省城理工大学愿意录取你吗？”

　　叶风的脸忽然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小翼去求我父亲，说如果父亲能让你上大学，那么她就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跟我的感情，并且，绝对不填北京的学校！”卓然平静深邃的眼眸里终究出现一丝怨愤。

　　当年，他几乎是跪在地上，求父亲给林小翼选择的自由。在父亲那冷冰冰的书房里，他舍弃了少年的高傲的自尊，却只换来父亲怜悯的眼神。

　　“是她拿自己的前途交换了你的未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选择了你，而不是我。你明白吗？我给过她机会，但是她选择了你。她不肯告诉我实情，不肯信任我。不管她的选择是不是违背了自己的内心，她都不可能回头。何况，我现在已经有了女朋友。”

　　“不，不是这样的，那时她母亲出了点事情，我帮了她忙，我说要她报答我，但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做……”叶风的心好像被人揉在手里使劲挤压，心痛得厉害。

　　“你说，是不是很好笑？我求我的父亲，不要干涉林小翼的选择。父亲说，你太年轻，你怎么就看不出你和林小翼不是一类人呢？她喜欢你，因为你是她的世界里最优秀的男孩子。但是她不是全身心地爱你，信任你。父亲说，好，我可以什么也不做，我不干涉林小翼的录取情况，但是，我与你打赌，林小翼绝对不会跟你去北京！她绝对不会填报任何北京志愿。是的，这个赌，我输了。所以，我接受门当户对，接受他们喜欢的女孩做女朋友，何况我的女朋友也对我很好。她会为了我而放弃一切，她对我有足够的信任和爱。”

　　“林小翼凭什么埋怨我？谁的生活不需要承担？凭什么她就就可以像溪水一样清澈到底不被沾染？因为你是叶风，所以你再聪明再能干也不能上清华；因为我是卓然，我就必须是天才，必须钢琴十级，必须考上清华。凭什么，她就以为她能改变这个世界？就凭她那可笑的执着，浅薄的单纯？”

　　卓然嘲弄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斜风细雨的山头竟被沾染了一丝秋的悲凉。

　　然后，他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叶风，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所以，我不会因为林小翼而舍弃这样活着的感觉。可是，叶风，你跟我不一样，你可以拥有我不能拥有的。你比我聪明，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一直都知道，你会让她幸福的。”

　　“不，我不能，我不能！”叶风狠狠地拍在山崖边的栏杆上，手心隐约渗出血丝。

　　“为什么？”

　　“你说得对，凭什么她认为她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就凭那点可笑的执着，浅薄的单纯？林小翼让我上大学，让我抛弃了小滢，小滢死了，死在我的面前，我满手是血……你知道吗，卓然，我打过无数次架，有人被我打算肋骨，有人被我打掉牙齿，但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小滢，是被我害死的……”

　　叶风的声音哽在喉间，他仰头面对无星无月飘雨扬风的夜空，眼里没有泪却什么看不清，栏杆的手不自觉地抓得更紧了。

　　“那么，请你至少保护她！”卓然低声说。

　　叶风摇摇头，“如果她一直这样，如果她根本就是不想活了，恐怕也就不需要保护了。”

　　卓然掉头直奔小屋而去，“交给我。”

　　站在门口，卓然深深呼吸一口潮湿的空气，推门而入。

　　他努力不去看林小翼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唇，他努力不去感受心中钝钝的疼痛和眼角酸酸的冲动，他把来时路上准备好的说辞在脑海中回放又回放。

　　他打了热水，用湿毛巾轻柔地给林小翼擦脸，颈脖和手。他把她扶起来，给她梳头，小心得如同对待实验室里昂贵的精密仪器。他用最大的控制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小翼，来，喝点粥。”

　　林小翼看着眼前的男孩，“你是？”

　　卓然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扶到桌子旁边，让她坐在靠背椅上。自己却盛了粥，候在一旁。

　　林小翼盯着卓然的脸，目光从空洞到迷茫，从惊讶到喜悦，从嘲讽到怀疑，从哀伤到恐惧，如同看尽了一生的沧桑。

　　卓然吹凉一勺粥，送到她的嘴边。却被林小翼伸手夺过来，“我自己吃。”

　　到底是饿了两天，全身无力，夺过来碗勺也拿不稳，全掉在了地上。洁白的瓷器，裂了，碎了。

　　卓然赶紧收拾扔掉，又重新盛了一碗粥过来，放在林小翼面前。

　　林小翼伸手舀一勺便送进嘴里，吓得卓然连忙伸手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等会儿，烫！”

　　林小翼抬起头，露出一个毫无生气的笑容，

　　“没关系，食道是没有痛觉的。”

　　卓然心中一哽，不由别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来之前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那天晚上，他打电话告诉叶风留意一下林小翼的情绪，他想她可能会有点难过。却不想到，这女孩竟然如此折磨自己。是自己害她这样的吗？

　　“林小翼，你慢慢吃，边吃，边听我说。”

　　“林小翼，”卓然听见自己平淡无澜的声音，“本来我可以不来看你，但是，作为同学，我不忍心看你为了一个无谓的理由糟践自己的身体。”

　　“我的父亲已经调离江城，去了北方一个大城市，安城，他现在是安城新开发区的投资公司的总经理。这是一个官办企业，非常重要，父亲刚去，很希望有人帮他。我女朋友的父亲，是安城的市领导，具体做什么，我就不跟你说了。”

　　“但是，你不要以为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就没有感情，全是利益交换。不是那样的。我爱菲儿，她也很爱我。她值得我全心全意去对待。而且，我坚定支持父亲在北方工作，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经常跟母亲在一起。我一直盼望他们能和好如初。”

　　卓然垂下的睫毛微微抖动，

　　“还有，虽然江城是我的老家，但是，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不喜欢潮湿的空气，不喜欢这里的梅雨季节，不喜欢你说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不想陪你去采莲蓬，摸菱角。那不是我的生活。在这里待久了，心情会发霉。我忍受不了。”

　　林小翼看着面无表情的卓然，忽然开口问，“卓然，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卓然寒冷的目光回应她，“不，不行，我不能答应你任何事情。”

　　“为什么？”林小翼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用尽全身力气地发问听起来却软弱无力。

　　卓然转头看窗外，“林小翼，你不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因为我拒绝你而做出任何不得体的事情，我会看不起你。你不要让我看不起。活得好，才是对生活最大的报复。林小翼，请你忘记卓然。我会永远感激你。”

　　一字一句，如尖利的石块一下一下砸在林小翼的心头。泪水如注。林小翼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差一点就扑倒在桌上。

　　原来林小翼在卓然心中竟然轻贱若此。难怪会有人说，爱一个人是没有尊严的。无望的爱，彻底丧失的尊严。

　　“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接受，可是生活是向前走的，就像你最爱的芙蓉江，永远不会倒流。我们都已经离开了那里，只有你还站在远处。林小翼，不要犯傻了，站在远处，你是什么也等不到的。也许你会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这种东西。感情，更没有。”

　　卓然说完了，轻轻地站起身来，仿佛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惊动这个多情多雨的南方天气。

　　“卓然，谢谢你的教诲。”林小翼也站起来，十分艰难。

　　她的眼神凝聚在卓然如柳叶刀般优雅而寒冷的薄唇之上，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

　　“感情没有公平，但感情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平等的东西。我对你的爱，并不比你的女朋友低贱卑微。”

　　“我也不相信这世间的公平，但我相信人间的因果。我相信，今日我所受的一切羞辱、轻蔑、委屈、悔恨，他日你会全数体会。你会有那一天！”

　　卓然心中百感翻滚，面上却是无波无澜，他转身，迈步，离开，

　　好的，林小翼，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