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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Kilig ...


  •   Kilig,名词,形容那种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好像胃里正有成千上万只蝴蝶翩翩,一张嘴就要全部飞出来一样,醉醺醺、麻酥酥的感觉。
      ——摘自词语释义

      现在这个时代,人类文明飞速发展,AI智能被极大开发,无数从前令人类引以为傲的行业如今全由AI占领,许多古老的职业正在逐步消失,比如——女仆。

      香甜豆浆盛在白色的瓷碗里,一旁的圆碟上夹着两只胖乎乎的油条。
      油条的左边是一组和风的餐具,以中间那条肉质细腻,散发着阵阵香气的烤鱼为中心,四周放着与之相配的味增汤,米饭以及少爷偶尔心血来潮会想尝上两口的纳豆。
      视线往上是一组繁复的英式早餐,主食副食饮品一应俱全,全都是昨晚连夜查到的资料做的,绝不会有错。中间煎的恰到好处的荷包蛋正在轻微的晃动,用刀一划,蛋黄便会流下来,铺开漂亮的嫩黄色。
      这是一辆巨型的餐车,此刻被一位瘦弱的少女推动着,正井然有序,悄无声息地穿过长廊。
      到了一扇紧闭的木门前,穿着女仆制服的少女最后一次整理了自己的衣领裙摆,确定一丝不苟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驱散早起准备早餐残留的一丝困倦,露出了能量满满的笑容。一切准备就绪,少女曲起手指,用演练斟酌过无数次的力道敲响房门。
      “少爷,起床了。”
      木门应声而开,沈乾侧身让少女推着那辆长到夸张的餐车进来,少女兴冲冲地推车而入,目光专注地盯着餐车,丝毫没注意男人今天看似凌乱散开的睡袍下,半遮半露足以令女人大掉口水的八块腹肌。沈乾跟在后面,脸上显露出些微的不满,转而又恢复成睡眼惺忪面无表情的样子。
      餐车在床前就位,女仆准备完毕随时待命。
      “少爷,请让我为您进行早餐服务!您今天想吃哪一种早餐?”
      少女脸上满是期待,眼睛亮得能蹦出星星,看起来能量百分百,却无法掩盖掉眼下隐隐的淡青色。沈乾望着那辆应有尽有的餐车,不觉皱紧了眉头。
      “这么多?”
      她到底准备了多久?
      完了。
      少爷皱眉的表情足够令女仆心怀不安,此刻她双手紧捏着餐车把手,略微局促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圆滚滚地睁着,等待着少爷即将到来的死亡判决。
      她颤抖着支撑着自己,努力挺直脊背,迎接她作为女仆职业生涯的最后时刻。
      自家女仆大难临头的逞强模样实在是蠢到叫人无奈,明白她脑子里大概又自导自演着什么“被扫地出门”之类的乱七八糟想法,大少爷叹了口气。
      “金元宝。”
      小女仆积极响应:“有!”
      “以后不用做那么多早餐,太浪费了。”
      “是,少爷,我记住了!以后我会每晚前来问询您第二天的早餐意向的!”
      “也不需要这么麻烦。”
      “咦?”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等到金元宝推着餐车退向房间门口,对于自己浪费食材的歉疚,和对少爷的体贴的感动交织在心里,心情仍旧起伏不定。
      这真是太抱歉了,身为女仆,不仅不能够勤俭持家,甚至还需要少爷来操心生活用度,实在是失职。而少爷居然这么轻易原谅了她。
      她实在很有必要表达一下自己肝脑涂地的耿耿忠心。
      “少爷,”小女仆站在门口,餐车将本来足够宽阔的房间入口塞的满满当当,她轻咬着下唇似乎在积蓄勇气,而后开口,“请您不要用AI代替我,我一定会努力成为更加合格的女仆。”
      第3721次。
      沈乾在心里默数。
      比起昨天似乎没有任何好转迹象。
      “放心,不会的。”
      他很平淡地继续这段每天重复无数遍的对话,看起来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是什么了不得的话。
      两片菲薄的唇瓣张开,像蝴蝶打开的翅膀,随着字句变换轻触在一起,如同鲜红色蝶翼上下扇动。
      “因为我爱你。”
      金元宝脸上发热,头顶炸开小片的蘑菇云,有什么东西亟待咬破心脏啪嗒啪嗒地飞涌而出。她手忙脚乱地将餐车推出房间,气息不稳,语无伦次。
      “我我我我去给您拿药。”
      餐车飞驰在宽阔的走廊上,餐具在上面叮当作响,像是一列疾驰而过的小火车。
      金元宝一边跑,一边发愁。
      “唉,少爷的病啊……”

      复语症,患者在某种特定环境下受到刺激所形成的的病症,发病时会不断重复某些句子,视各人的触发环境不同,重复的语句各不相同,且随着症状的严重程度特定语句会重复的越发频繁。是一种新型病症。
      好巧不巧,沈少爷的发病语是绝对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句话——“我爱你。”
      说来也是万幸。本来是例行的员工体检,金元宝最近因为AI的大行其道草木皆兵,生怕自己身体出了点小毛病被辞退掉,一直紧张的要死。
      现在这个时代,体检结果总是出的很快,人往全身检查机上面一站,什么毛病都一目了然。
      彼时金元宝站在少爷的书房门外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汗湿的十指纠结在一起,像一团潮掉的麻花。忽然听到少爷在里面叫她:
      “去准备一下,待会儿我也要做个检查。”
      金元宝不疑有他,顺从地应下:“好的,少爷。”
      这一查不得了,医生对着体检报告大惊失色,看得一旁的金元宝连带着心惊肉跳,把自己的检查结果都抛在脑后了。
      极会察言观色的小女仆几乎是马上扶住少爷低声询问他有没有哪里很不舒服。
      沈乾借着机会端详着她,此刻害怕被关心代替,丢掉拘谨的脸不再呆板,眉毛眼睛鼻子鲜活生动。
      自从她不对劲后两人就再也没挨过这么近,那一双望向他的黑亮瞳仁里总是映射出内心的诚惶诚恐,远远地把他供在神坛上,样子卑微又无助。
      此刻居然主动靠过来,带着他很熟悉的那种类似果酱的甜香,他一抬头便能看清她的睫毛,洋娃娃似的,又长又翘。深棕色的小刷子一上一下,扫在他的心上,微微发痒,痒到骨头发软,沈少爷整张脸都木了。
      她一只手抚着他的胳膊,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好像他是什么很需要照料的小朋友。
      沈乾当机立断点头:“嗯,最近一直有些头疼。”
      金元宝二话不说立刻扶着少爷站起来:“我扶您回房间休息!”
      心系少爷安危的小女仆力大无穷,拖着自家一米八几的少爷走的风风火火,全然不知道身后自家少爷虚靠在她肩上,佝着腰走路的样子有多不符合他大少爷一贯的形象。
      笨蛋女仆还在吭哧吭哧往前走,沈乾的脸埋在蕾丝花边里,衣服晒过的太阳味和果酱香气混合在一起,仿佛置身盛夏的果园,长时间保持怪异姿势而僵硬的身体顿时柔得一塌糊涂。
      他把头往外挪一点再挪一点,动作缓慢小心,生怕压碎骨骼纤细却大方供他倚靠的肩膀。
      “你用的什么沐浴露?”他问。
      前面的人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觉。
      “少爷,您问这个干什么啊?”
      啧,好蠢的问题,当然是——
      “想和你用一样的啊。”
      说这话时,他刻意把声线压低了一点,整个胸腔隆隆震动,宛如一阵爵士乐的鼓点。果然,那只皮肤近乎透明的耳廓瞬间充血涨红。
      声音都机械许多。
      “可是,您的洗浴用品都是专门配制的,为什么要改啊。”
      那都是很好的产品,为什么要和一个下人用超市随处可见的低等货。
      这话里的意思真是令人恼火,几周来的隐忍在这一刻赌气般的爆发,埋藏在心底的话冲口而出,再不管该死的会不会吓住她。
      似燃烧火焰般的蝴蝶就这么第一次从声带中振翅而飞。
      “因为我爱你啊!”
      埋头前行的人顿住,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在无人的走廊站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重新启动的小女仆开始暴走。
      “我去给您叫大夫啊啊啊啊,您病的真是不轻!”
      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差点就悄悄将她环住了的人,此刻真是想把她掐死啊。

      好在现在金元宝早已习惯,也在医生的讲解下了解了复语病的病症,知道了那些突如其来的“我爱你”不过是少爷的发病象征。
      那,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让少爷受到了刺激,且会让“我爱你”成为病发语呢?
      金元宝监督着少爷吞药有些失神。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有可能是因为感情问题导致了少爷的病,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沈乾就着一杯白开水吞下那堆苦啦吧唧的药丸,直觉得自己真是白找罪受。
      一回头发现自家女仆又开始眼神放空,眼珠子是很专注地望着他这个方向没错,但眼睛里空茫茫一片根本没有他那张帅气的脸孔。
      “金元宝。”
      没有人回答,于是很耐心地叫第二遍。
      “金元宝。”这次声音终于舍得大了一点。
      “唔。”小女仆如梦初醒。
      “少爷什么吩咐?”
      沈乾指了指那堆剩下的药片。
      “帮我把这个吃掉。”
      金元宝的眉眼耸拉下来。
      “可是少爷,不好好吃药病怎么能好呢?”
      而且那些药真的好苦啊……
      “有什么关系,这病又没什么大的影响。”
      小女仆应了一声抓过那把药片。
      “不喝水吗?”
      沈乾递过那半杯水。
      金元宝没接。
      “那是您的杯子。”
      “没关系,你可以用,”这一回沈乾盯着她一字一句,“我爱你。”
      语调缓慢轻柔,紫色蝴蝶从她耳边飞过,翅膀搔着她的耳廓像一连串暧昧的轻吻。
      原本低着头的人抬起脸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仔细看还有一点点伤心藏在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反光的眼角。
      “您真的觉得这个病没关系吗?”
      “您真的觉得到处和人说‘我爱你’也可以吗?”
      “抱歉,今天的药我不能帮您吃了。”
      女仆小姐挺直腰板很有骨气地走出门口,就这么错过了愣在原地的少爷渐渐明朗的笑容。

      周末是例行复查,沈乾在书房里三问一答很勉强地让医生了解了本周情况。末了,思索再三,还是把那天发生的事讲给了医生听。
      医生简直乐死了。他是沈少爷发小,最爱听他吃瘪。
      沈大少爷很难得地没有跟这人计较,虚心求教。
      “这是不是好转的迹象?”
      医生白了这位把这种无关痛痒的怪病当绝症紧张的少爷一眼。
      “可能只是被你压迫久了,想反抗一次,和病症没什么必然联系。”
      沈乾有些坐不住了。
      “可她以前……”
      医生的笑意越发泛滥,怎么看怎么贱。
      “以前,以前怎么了,以前经常冲你使小性子?”
      沈少爷沉默。
      “可以啊沈乾!看不出来脾气不错啊!”医生很亲热地搂住沈乾肩膀,“哎你跟我说实话,高中我来你家吃饭那次,后来是不是你主动跟人家道的歉?”
      沈少爷回以含义丰富的阴冷眼刀一记。
      “咳,那什么,既然是这样,那应该是好转了。不过你家这位吃药断断续续的,这个痊愈很困难啊,这几天又没吃药吧,说不定效果就又退了。”
      沈乾头疼。
      “那要怎么办?”
      好友这样实在是不多见,似乎真的已经被困扰许久,医生也不忍心再开什么玩笑。
      “这个嘛,她不听你的,但是她不敢不听医生的啊。”

      金元宝正式开始了复语病预防生活。
      周末体检后医生突然问起家里有没有什么对复语病的预防措施,以免传染。
      金元宝眨巴着眼睛说没有。
      医生表情马上严肃起来,花了40分钟给她进行了个复语病预防重要性的讲座,又给她开了一堆预防性的药片。
      她每天苦哈哈地谨遵医嘱,终于体会到少爷水深火热的日常生活。
      “少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这药再吃下去舌头都要钝了啊。”
      “嗯。”
      “所以您得赶快好起来啊,把家里的警戒状态赶紧解除了。”
      金元宝含着两颗奶糖,左右脸颊圆鼓鼓的,像只仓鼠。
      沈乾想笑,对于她的控诉又有点委屈,这样那样的情绪搅在一起最后变成了无可奈何。
      “不是在吃药吗?”
      “可是您一点都没有好啊……”
      还是会经常说“我爱你”啊。
      庭院的环境模拟器设置成了春季模式,恰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少女仰着脸望着他,连眼角都是无害的圆润形状,未施以颜色的嘴唇是漂亮的水红色,刚刚喝过水上面还泛着晶莹的光泽,显得唇嘟嘟的,讲什么听起来都像撒娇。
      有一朵樱花落在她的发顶,那一点点粉色在大片的黑色里形成具象化的冲击,沈乾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往里缩了进去。
      他不自觉低头,再低头,离她好近好近。
      “那是因为‘我爱你’。”
      春风轻起,樱花洋洋洒洒地下落,一瞬间周围全是粉红色。树叶被吹动发出很清脆地响,模糊间,金元宝隐约听见蝴蝶振翅的声音,呼啦啦一下乘着风飞的好远。
      她想,那一定是一只樱花色的蝴蝶。
      潜藏在心底里的不安消退,被另一种悸动所取代。
      是什么呢?
      她努力地思索着,没注意到少爷的鼻尖同自己的只有一张纸的距离。
      “沈乾——!我找到新方法啦!”
      远远的一枚声波炸弹投过来,金元宝抖了一下,寻声转过头去。
      沈少爷扑了个空,亲了一嘴头发。

      医生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委屈,刚实验了新的治疗方法马不停蹄地跑到这边来报告,结果踏进庭院便遭受到了极为粗暴的对待。
      “滚!”
      最后当然是没能滚成。
      “治疗”两个字出口,大少爷便把人放进了屋内。

      “所以只要回忆起触发源头很有可能找到对症下药的方法。”
      医生兴致勃勃地陈述完毕才发现对面的两个根本没有在听。
      一个围着围裙询问一家之主是否要吃茶点,一个人日常装病地瘫在沙发上让人喂他蛋糕。
      总之都很忙没功夫听他讲话。
      所以说还治什么病啊,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还要他献计献策干屁啊!后槽牙都快酸掉了也没人看他一眼啊!
      医生只能敲敲桌子试图引起两人的注意。
      “我们院这几天已经用这个方法治愈了好几位病人了,我觉得你们可以试一试。”
      沈少爷这才拿正眼瞧了他。
      “嗯,你回去吧。”
      这实在是忍无可忍,医生夹着他的公文包嘤嘤嘤地跑出去了。

      既然医生说这个方法有效那当然还是要试一试的。
      金元宝琢磨着这件事做饭有些心不在焉。
      沈家少爷是个守旧的人,对AI厨师通过精准计量做出的口味永远一样的饭菜敬谢不敏。因此,家里的厨房还是旧式样,需要人类自己动手烹饪。
      金元宝想得出神,切了一半的土豆还按在手里,刀已经偏了方向,她盯着墙壁的一个角,按部就班地走着刀,锋利刀片入肉的尖锐痛感将她扎醒,一下将刀扔在案板上,那痛感联通到心脏,金元宝蜷缩成一团试图缓解比手指还要折磨的心痛,背后直冒冷汗。
      沈乾本来说到厨房喝点什么,顺便看看那家伙饭煮的怎么样了,到了厨房才发现本该站在灶台前舞勺弄刀的人正蹲在地上,整个人一颤一颤的,像是在哭。
      沈少爷三两步走到笨蛋面前蹲下,视线与她齐平。
      她脸色有些白,一只手指含在嘴里,有铁锈味飘在空气里,盖过了炉上炖好的鲜汤的香。
      “切到手了?”
      金元宝可怜巴巴地点头。
      “啧。”
      沈少爷气急,想骂又骂不出来,跑出去拿药箱,以某女仆笨手笨脚为由包揽了上药工作。
      药棉好半天才敢小心翼翼点在伤口上,听见倒吸气的声音上药的手立马弹开老远。等到贴好创口贴,金元宝腿都蹲麻了。
      晚饭最后是点的外卖。
      大少爷发话,切菜都切不好的笨蛋还做什么饭。
      就着她煲的汤叫了一个大披萨,两个人吃了顿混搭晚餐。
      金元宝羞愧难当,晚饭时不自觉地一连做了十遍“今后会成为更加合格的女仆”的保证。
      在第十一遍的时候,对面传来陶瓷器具相撞的叮当声响。
      是少爷摔勺子的声音。
      刚换上的白色桌布溅上了几个黄色的油点碗里的汤荡开一圈一圈的小波纹,金元宝不知所措地盯着汤面上的圆圈,不敢抬头。
      少爷他,好像生气了。
      “金元宝。”这三个字讲的掷地有声,像三个硬梆梆的冰块。
      她低垂着头,没有应声。
      “你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要把合格女仆的言论挂在嘴边。”语气有所缓和。
      金元宝悄悄抬眼,对面的人眉头虽然皱着,线条却是柔和的,不像在生气。
      “我听太多遍了。”
      这下清楚了,更像是小孩子气的抗议。
      金元宝迷茫,什么时候表忠心也成了犯错了。
      但既然不是煲的汤不合口味多少让她放下心来。
      “好的,少爷。”
      她还有正事要说。
      “那您看我们什么时候来找一下害您生病的触发事件?”
      “您最近——是不是感情生活遇到了什么麻烦?”
      沈乾右眉重重一跳。
      “和女朋友吵架了吗?”
      面前的人询问得很诚恳,不掺一丝八卦成分。那么欠揍的一句话配上那张脸,偏偏显露出置身事外的,令人无从发火的无辜。
      早晚有一天得被气死啊……
      沈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什么时候交过女朋友?”
      耐心随着一声叹息跑得精光,那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好气。
      金元宝用力捏着垂下桌角的桌布,不允许自己有多余的力气调动脸部肌肉做出笑的样子来。
      “哦,知道了。”

      但否认其实也可以有很多种意思。除了表示没有,它还可以是种掩饰。
      隔天下午,在金元宝难得平静地度过一天之后,她觉得自己弄懂了少爷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院里的女人戴着墨镜,一身大胆展示完美身材的装扮说明,这绝对是个混迹时尚圈的火辣美人。
      流行永远是无休止的轮回,今年受欢迎的发色是早年被人诟病无趣味的棕色系,传说只要染上就能变身温柔仙女。可放在门前的美人身上,好像无效,稳重的深棕色放在她身上都跟着变得泼辣了。
      虽然不知道她在看哪里,但显然视线没放在金元宝身上。因为金元宝只能看见她的下巴。
      忘了说,她脚踩的那双高跟鞋,跟缩短一半,金元宝都不敢试穿。
      “去,给我倒杯咖啡。”
      火辣美人很有家主夫人的风范。
      金元宝在那样气场强大的美丽下,像只穿了无数层花边的企鹅,灰溜溜地滚去厨房倒咖啡了。
      什么嘛,有了这样一位漂亮的女朋友为什么要瞒着啊?
      “竟然连我都不告诉。”
      金元宝一边为火辣美人倒咖啡,一边不无失落地想。

      沈乾推开家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穿着短裙的女人坐在从前金元宝用来午睡的躺椅上,因为仰躺的缘故,裙子又往上提了一点,露出一双极长的腿。旁边是一张小圆桌,上面摆着七八种饮品,看起来像是在开一个下午茶会。
      见了他来,女人摘掉墨镜笑得风情万种。
      “沈乾,你回来啦。”
      沈少爷眯了眯眼,正要开口,远远看见守在家里的女仆端着一只放了橙汁的托盘走了出来。托盘有些沉,玻璃杯里的冰块不断摇晃,听起来像她在发抖。
      那不知从哪来的女人还在叽叽喳喳。
      “你家仆人还挺能干啊。不过都这个年代了,怎么不用那些机器人啊?”
      一下一下往桌边挪的小碎步停住了,端着托盘的人头低低的,眼眶有些红。橙汁上空突然起了一阵局部降雨,无数透明的水珠砸下去,果粒飞出来,沾在她的脸上。橙黄色的眼泪,顺着右脸缓慢又鲜明地往下滑。
      又仿佛是一滴汽油,啪嗒,滴下来,瞬间在他心头酝酿成一大团火。
      托盘没收,玻璃杯重重放下,泼洒出大半杯。鲜橙香夹了眼泪的腥咸,在空气里散着药性的苦。
      他斜睨着仍旧坐着不明就里的人,浑身上下直白地释放着“立刻滚”的强烈信号。
      “谁让你使唤她的?”
      在躺椅上舒展身姿的大小姐笑容凝滞,一点点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紧接着心里有气准备撒泼的不速之客被下了逐客令。
      “出去。”

      电子狗执行指令从来不开玩笑,说咬就真的把美人的长靴撕扯成了短靴。美人气急败坏地尖叫,临到门口还在大放狠话。
      “我要去告诉你爸!”
      沈乾充耳未闻,亲自按下遥控器上的开关,将大门拍在了辣美人的脸上。
      祸害终于清掉。
      大少爷偏过头来望着一直呆站在原地的女仆。头发顺着耳朵散下来遮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她头顶嫩白的发旋,她双手交握放在围裙前面,就连呼吸时整个人都没有起伏,像一尊木偶。
      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偏偏怎么看怎么可怜。
      沈乾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啊。
      “为什么给她开门?”
      有些强硬的质问。
      “总不能因为她和您吵了架就把人关在外面吧。到时候真把那位大小姐惹得不高兴了,您是不是就正好能把我开除了。”
      “又在胡说八道什么,进去洗把脸,一会儿出去吃。”
      这一下可不得了,低埋着的脑袋猛然抬起,眼眶里滚动着泪花。
      “我做的饭就已经那么难以下咽了吗!您还有什么不满一并说出来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姑娘摆明了要大吵一架,自顾自地往下说。
      “还是说您觉得我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女仆,所以您从来没把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又来了。
      哪怕明确知道她是在生病,还是做不到不把这句已经听了上万次的话放在心上。
      心底涌起的阵阵凉意直冲头顶,一呼一吸间连胸腔都变得冰冷。
      一直大嚷着说要做合格的职业女仆,但凡出了一点小差错都吓得立马噤声,看向他的眼神都变得胆怯而疏远。仿佛他真的只是她的雇主,恨不得在他面前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小成一粒尘埃。
      叫人好心酸。
      明明他对她从来没有要求。
      “我从来没质疑过你的工作能力。”
      “那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要是想换成机器人您就早点说没什么好为难的!我辞……”
      “没人说会解雇你!”
      烦躁。
      沈乾感到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躁动,有什么东西沿着血管在身体里流窜,把他的五腑六脏搅的乱七八糟。
      “也没人要求你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您是没要求什么,可不代表那些要求就不存在!万一哪天您的吩咐我无法完成怎么办!万一哪天您觉得AI比我的服务更优质怎么办!万一哪天您要和刚刚哪位小姐结婚了觉得我很碍眼怎么办!我们家世代为沈家服务,我从小在沈家里长大,记事起便立志当好一名女仆,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万一哪天我真的没有了这份工作我该怎么办!”
      越说越激动的人哭腔浓重,说到最后一个字狠狠吸了吸鼻子。
      “我……我十岁把披萨倒在了您的新衣服上,还,还在您衣服上摘馅料吃!我十二岁,我撕了您得到第一份国际证书!十三岁和您吵架负气离家出走!十六岁您送了我一支口红作生日礼物我第二天就失手整根撅断给弄掉在地上!十八岁您突然发热的时候,我……我在毕业舞会上,跳了整个晚上的舞!”
      少女“舞”字说完跟着便哭开了,一连串狼狈的“呜呜呜”。
      “万一这些事哪天您记恨起来要开除我怎么办!”
      面前的人涕泪纵横,已经放声哭开了。沈乾又好气又好笑。
      敢情她还记得这些呢!那她怎么就不接着往下想想那些事的后续呢!
      十岁的时候他瞪了她一眼还是把自己的披萨让给了她。
      十二岁的时候,误撕了证书的人比得了证书的人还伤心,他憋着满满一肚子气好不容易把她哄高兴了。
      十三岁的时候,他沿着每家每户带庭院的房子一个灌木一个灌木地扒开找人,所有人都睡了,没人知道两个孩子闹别扭。头顶无星无月,他走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不确定还能不能把她找回来,心里惶然无措。
      十六岁,发现她开始偷偷看美妆杂志,分外痴迷一款口红,他花掉勤工俭学的钱买来做她的生日礼物,第二天在她的抽噎声里许诺替她另外买一个。
      十八岁,他根本不是气她不及时的照顾,他气的是她穿着他买的裙子就这么和别人跳了一晚上的舞,赶到他床边时,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没有散去,活泼得像支茁壮生长的玫瑰。
      在她生病的漫长数月里,多年的熟稔亲密被病毒侵蚀,他告诫自己要忍让,但那并不代表他没有委屈。那些她不经意流露的惶惑刺痛着他,仿佛他真的那么不近人情,真的刁钻难搞,真的从来不为她考虑。
      为什么要躲他,为什么总是觉得他一定会冲她发火?可不可以自信一点,可不可以多相信他一点?
      相信他不会辞退她,相信他会永远把她放在身边。
      真是让人生气啊,气得人想狠狠掐住她那张看起来就很笨的脸。
      “我不会辞退你,我为什么要辞退你?”
      “还有,我怎么就要和刚刚那个丑女人结婚了啊?!”
      “都找到家里来了您还瞒着我!”
      女仆小姐张大嘴巴嚎啕大哭,她很有脾气,她需要释放,她甚至挥开了大少爷替她擦眼泪的手。
      “那好像是我爸朋友的女儿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那您怎么能问都不问就把人赶出去了?”
      “她叫什么管我什么事!你不还一脸眼泪果汁的你不嫌难受啊!”
      “您还管我干什么嘛呜呜呜呜……”
      “因为我爱你!”
      一大串蝴蝶龙卷风般席卷过境,世界骤然安静,金元宝挂着眼泪愣在原地。
      看来是谈不下去了。
      沈乾撇开眼不去看她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
      “你自己想吃什么点外卖吧,我睡了。”

      莫名其妙的冷战从沈乾转身上楼的那一刻正式开始。
      第二天金元宝早早起来蹑手蹑脚将准备好的早餐放置在餐桌,在少爷用餐之前闪身躲回了房间,避免了不必要的见面。
      昨天居然和少爷大吵了一架啊,感觉没脸待在这里了……
      侧耳倾听着楼下的响动,确认少爷出门之后,金元宝提着连夜收拾好的行李箱捏着一封告别信走进了沈少爷的书房。
      书桌还和昨天她清扫时候一样,她自己做的摆件还摆在那边。
      金元宝眼泪鼻涕又要出来了。
      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灰溜溜地辞职,连当面和少爷提起的勇气都没有……
      金元宝走近那张宽大的书桌。
      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桌子也不是一成不变——上面有一张薄薄的白纸。
      金元宝不由地多看了一眼,血液一下凝冻了。
      那是她的体检单。
      上次体检完之后因为少爷的病,她把自己的体检结果都给忘了,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应该没什么事。
      既然是她的体检报告,她看一眼不算过分吧?
      金元宝犹豫了几秒,还是拿在了手里。
      检查过程什么的都不重要,她翻到最后,迫不及待地看向总检结果。
      下一秒,检查报告跌落在地上,翻开的页面宛如翅膀残破的蝴蝶,无力地下坠。
      总检栏里,白纸黑字写的一清二楚却让她迷惑又崩溃——
      “确诊为复语病中期。”
      楼梯上一串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不复往日沉稳,却是她此刻最需要听见的声音。
      沈乾开车走了好一段才想起昨晚和医生联系之后忘了把体检报告藏好,要是被那个笨蛋看到指不定得怎么哭。
      现在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外面采购,时间还来得及。
      谁知道刚到书房门口便看见那个本应该在做采购的人站在里面,连工作服都没穿,手里还拖着一只行李箱。那份体检报告躺在地下,发毛的纸页被风吹下去又吹起来。
      关键点太多,他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然而少女没给他纠结时间,听见他来,女孩回转过身,扔下行李箱朝他扑去,抱住他的腰“哇”地一下哭好大声。
      “少爷,怎么办啊,我有病!”
      怀里的脑袋紧紧贴在他的胸口,眼泪濡湿了他的衬衣,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她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抱住他的两只手好用力好用力。
      是好久都没体会过的被她需要的感觉。
      耳边还盘旋着她喋喋不休的傻话,嘴唇时不时蹭上他的心口,他忽然就有点想笑。
      “好了好了,没事了,医生给你开的药吃了就好了。”
      笑着笑着突然就笑不出来。
      记忆的大门被打开,冥思苦想好久的问题得到解答。他抱着她像哄小宝宝一样左右摇晃,突然就想起几个月前那天晚饭后,两个人吃着水果坐在一起看新闻时候的事。
      电视里,足以以假乱真的AI代班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最新的消息。
      “近日有调查显示,智能保姆、智能管家的普及率已达到90%,家庭服务业已全面进入智能化时代,人类垄断此行业的时代已一去不返。”
      那时候啃着苹果的金元宝转过脸来问他:“少爷,你会解雇我吗?”
      彼时他正听着新闻,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只觉得不可理喻。
      开玩笑,有谁会解雇自己老婆啊!
      那时候被人不依不饶扯着撒娇的傲娇少爷是怎么说来着?
      “安静点,吃苹果。”
      是了,所以说还是自己活该啊。
      心脏响应着稀碎的呜咽恨不得冲出胸膛,眼泪渗进皮肤纹理风干在心脏上,蛰得人酸疼酸疼。
      后悔,内疚,心疼一并袭上来,沈乾有些招架不住。
      他一点点擦干心上人的眼泪鼻涕,目光与她相平。
      “这么害怕被解雇吗?”
      被吓着的人很用力地点头。
      “是不想离开我吗?”
      点头,点头,点头。
      心里蓄起一层又一层的海水,像是坐在船上似的,她每点头一次,海浪跟着轻轻推一次,人也跟着脑袋发晕。
      “那就永远在这里,在我身边好不好?”
      情绪稳定下来的人真的很好哄,脑袋紧贴着他的手掌不停点头,发丝蹭在他的手心手背,整条胳膊都软成了棉花。
      好乖。
      甚至还记挂着他的健康。
      “那少爷,你到底生没生病啊?”
      迎面投射来日光,大少爷勾唇一笑,如同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钻石,好看到惊心动魄。
      “没有。”
      “那…”
      笨蛋小小声地开口,脸红了个透。
      “我爱你。”
      “我从前看过一个传说,当你心有所属地说一万遍‘我爱你’的时候,真爱就会实现。”
      “那么,金元宝小姐,现在我会说出第一万遍那三个字,如果您愿意的话,您手握着让传说变为现实的权利。”
      金元宝看着男人起身向她绅士地行礼,日光下黑色的瞳孔变浅,里面锁着两个她。
      都是金黄色。
      “我爱你。”
      少女在那两块几乎被融化的琥珀里,连眼泪都沾着金粉。
      沈乾曲起手指去接恋人眼里的泪滴。
      “怎么又哭了?所以你哪天不想从事女仆这个职业了,也可以当财团夫人或者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你愿意。”
      “那,你现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嗯?”
      当然有。
      金元宝张开嘴深呼吸,刚大哭过的喉咙还有些嘶哑,但不妨碍那些沙哑的字眼听起来像裹了一层白砂糖。
      “我爱你。”
      病恹了好几个月的少女拉住了沈乾的衣服,用着力使他弯下腰来。
      又是能数清她她睫毛的距离。
      而后少女微张着嘴,贴上他的唇。
      窗外樱花树上忽然飞起一大片粉色,仿佛所有的樱花都被卷到了半空中,粉色的风顺着大开的窗口涌入房间,直到振翅掀动的细小气流吹过两人震颤的睫毛,金元宝才缓缓睁眼。
      是蝴蝶。
      成群的,樱花色的蝴蝶。

      数月前的书房内。
      沈少爷拿着唯一的那份员工体检报告头疼不已。
      最后把那张烫手的报告藏进了书柜。
      “待会我去做个检查,你做证说我有病,开两份药。”
      医生拍手叫绝:“你这是舍身为爱啊,什么时候活成小说样本了?直接告诉她也没那么难吧?”
      一墙之隔的走廊内皮鞋小高跟在走廊上从左到右来来回回都快把地板敲出一排洞来。
      又联想到她最近动不动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会努力成为一名合格女仆的”,那样反复确认,恨不得把他的肯定抓在手里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揪心,说出来的话她大概会更加不安吧。
      然而连心上人都找不出半个影子的医生怎么可能懂,大少爷只吝啬地丢给他一个眼神。
      “行行行,那您的发病语想好没有?”
      这还用想吗。
      大少爷莞尔一笑。
      “就‘我爱你’吧。”
      医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可大少爷表情缱绻温柔,对着他时常示以鄙视威胁警告的双眼此刻盯着那道平平无奇的门简直要将门整个烧起来。
      医生连玩笑都没法开了。
      他知道那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这简直是一个限定语。
      而沈乾并不介意重复它很多很多遍。
      哪怕她暂时还不知道。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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