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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浴血而归 ...

  •   乾朝一百二十六年,庆和十四年春,废公主府。
      “公主殿下,这雪蛤汤是奴婢方才精心熬炖的,您快趁热喝吧,若驸马爷回来……”
      春熙撩开厚重的棉布门帘,端着方木盘碎步走了进来。
      “咔哒——”盘子被放在木桌上的声音极轻,但却还是惊动了倚在窗柩旁怔愣伫立的袅娜美人。
      她猛然惊醒,回头瞥了春熙一眼,唇色极淡,“雪蛤,你怎会有闲钱买进那种珍贵物件儿?”
      “奴婢自己有些小钱。”
      “先前,您赏赐奴婢不少可心的玩意儿,奴婢拿出去典当了些,换了几个钱。”
      袅娜娉婷的美人香衣云鬓。
      侧头落下目光却依旧带着叫人难以忤逆的威压。
      春熙闻言眸光微微闪了闪,随即拿出了一早就编好的理由,“那些物件儿没刻皇家的印鉴,拿去典当行就被收了。”
      似乎怕面前的佳人追问,春熙抿了抿唇瓣,又继续开口。
      “殿下,奴婢怎么买的雪蛤,您就别担忧了。”
      “现在您身体要紧,快些趁热喝汤吧。”
      室内的光线略显昏暗,藏掖了一整个冬季的湿冷被春日偶尔的阳光蒸发了出来。
      春熙将青花瓷碗端到佳人手中,却被她如冰棱一样的手温冻了下,“公主殿下,春寒料峭。”
      “您身子骨又熬坏了,咱们快些把窗子关上,莫在吹风平白着了凉……”
      窗外燕雀立在枝头,叽叽喳喳一片,似在雀跃欢叫,一地煞粉的桃花瓣,便是它们跳上枝头时,不经意间摇落的。
      宁绾菀摇了摇头,拦住了春熙欲意合上窗的手。
      又伸出自己葱白的指尖去接那缤纷落英,触到一手寒露。
      “不必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先前小产后淋了那么一场大雨我都苟活了下来,现在,又哪会怕这一点点寒风?”
      直到与绾菀靠得十分接近,春熙才发现自家公主脸色竟苍白得仿若作画的宣纸。
      虽柳眉黛目,顾盼生情,但眉眼里的愁思,就若解不开的结,将她紧紧地缚作一团茧。
      “殿下,您,是小世子福薄,不能与您成一段母子缘分。”
      “不,他是福泽深厚,生在这种满是肮脏腥臭的深宅里,还不若转世投个好胎。”
      宁绾菀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夜晚,那胎儿化作一团掺满血水的肉块,从她身体里被取出时的痛楚。
      陪着她整整七个月的孩子。
      只因为梁媛心不小心跌入湖中,就被那人生生一脚踹落。
      “宁绾菀,你堂堂一国公主,就那么不容人?”
      “身为你的驸马,我府邸里,平日连名姬妾都没养过。”
      “媛心……如果不是她家道中落,又过来投奔于我,我也不会纳她为妾。”
      “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你却不肯让步半分。”
      “你真当崔贵妃那件事过去之后,你这公主,还能如往常一般呼风唤雨吗?”
      自成亲以来,温涵平生第一次,对宁绾菀说了这么多话。
      但字字诛心,声声剜肉。
      “我和媛心青梅竹马十余载,我相信她的为人。”
      “你知不知道,府医刚探出她有三个月的身孕,这一落水,她直接小产了,日后想要有身孕,还得整日用药调理。”
      “我要,你给她的孩子陪葬!”
      宁绾菀立在略微陈旧的窗柩前,身着湖蓝色精致且繁杂的宫装,并未因病弱,就抛却了着装打扮。
      “他的父亲,不盼他出世。”
      “母亲是只丢了权势,便再难出头的纸老虎。”
      “他若长大,定没人护得了他周全。”
      一如往昔不愿在人前低头。
      绾菀即便此刻面色苍白若纸,整个人瘦弱得仿若一阵风就能吹走,却依旧从容优雅。
      谈起那孩子时,完全未失理智。
      哪怕,她内心如针扎般的疼痛和如黄莲般的苦涩,全化作血泪,在漫漫长夜里,独自流干了来。
      “殿下,那晚不怪您,若非驸马……久憩歆荷院,小世子不会等不及府医的诊治。”
      故作坚强的宁绾菀,比以脆弱示人的她还要让人心疼。
      春熙差点顾不得逾矩,将绾菀揽入自己的怀里。
      自幼陪在绾菀身边,她怎会听不懂,顾自叹息的自家主子,其实是在自责?
      “也怪奴婢人微言轻,呵退不了那群围堵在门外的护卫。”
      小世子被稳婆接生下来时,虽浑身是血,却到底还存着几分微弱的呼吸。
      可是周围人的不作为,让他最终咽了气。
      那晚,夏凝,秋实,冬华被驸马以替公主赎罪的名头,派遣去了歆荷院。
      只余下她一个人照顾主子。
      被变相软禁在屋子里头,除了稳婆再接触不到任何人的两个弱女子,又哪有力气呼喊到府医过来替婴儿诊病?
      更何况,哪怕公主顾不得夜风,怀抱着襁褓里的小世子,想要往外冲出去,也依旧被侍卫的刀剑拦在了门前……
      “嗤,他们又不是公主府的侍卫,你如何使唤得动他们?”
      那夜,宁绾菀第一次放下了自己的娇纵。
      向人低下了骄傲的头颅。
      但她得到的,却是一群地位卑贱的侍卫,对她冷嘲热讽。
      毫无尊卑,贵贱之分。
      原,公主府早就易了主。
      所有的下人,从贵妃娘娘被打入冷宫开始,就忘记了公主,只记得他们的驸马爷。
      “公主?”春熙和自家主子说了许久的话,才发现她的情绪有哪里不对劲。
      若按照以往,这些话,她绝该是闭口不谈的才对。
      雪蛤的来历,小世子的夭折,奴大欺主的下人,以往的主子,是与自己说不过三句话的。
      可现在……
      “春熙,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眸的美人顾盼生辉,嫣然笑开时,眼里漾开的水波灿若星河,一时间,都让春熙忘了她尚在病中。
      “今日,是我的生辰。”
      绾菀没期许春熙的答案,先自问自答了出来。
      她声音哽咽,掺着几分不自知的怅惘和冰冷,但嘴角绽放的笑意却瑰丽得叫人胆颤。
      春熙轻轻抬头去打量绾菀的神色,竟察觉到来她所展露的决绝之意。
      “但,却也是你家小主子,我的孩子下葬的第五天。”
      “公主,奴婢不曾忘,奴婢记得。”
      这样的绾菀让春熙感到彷徨害怕,仿佛一阵风,她就会如烟尘被吹散一般。
      “是啊,你记得,但那个人呢,他可曾记过?”
      “他记得梁媛心的小字,记得梁媛心的小日子,记得梁媛心对哪些食物过敏……”
      “可他却连他第一个孩子的祭日都不记得。”
      “不对,他哪会不记得,那日,他心心念念的梁家表妹方三月的身孕流了产,他失去的是两个孩子。”
      “公主,这些糟心的事,您莫要多想,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瞧着绾菀陷入到了自己的回忆里,春熙只得劝慰。
      但那么深刻的伤痕,怎么可能被“莫多想”三个字抹平呢?
      “春熙,你和夏凝她们是我这一生当中最信任的人。”
      “夏凝,秋实,冬华她们,我没护好。”
      “所以待我走后,你便去寻了七皇子,求他给你换个身份,重新活下去吧。”
      雪蛤汤蒸腾冒出的热气很快被窗外透进来的凉意吹散,绾菀端着瓷碗许久,却始终没喝一口。
      “我知晓,你身上的银钱都是他送过来的,当年我只不过给了他一碗我不愿喝的粥,他其实没必要如此的。”
      “那些剩下的钱,你便悉数归还回去罢。”
      “我另替你准备了一份银钱,能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夏凝三人从去了歆荷院后,便全然失了音讯。
      绾菀从温涵遣人送来沾有血迹的发簪时,就知晓,她们大概是在自己伤娠的那晚香消玉殒了。
      但可笑的是,温涵一句交代都没有,任凭绾菀指责控诉,只用冷处理的方式晾着。
      没办法弥补她们这近十年的伺候,宁绾菀只能尽心,为春熙谋好退路。
      “殿下,您莫要跟奴婢开这些玩笑话,奴婢会当真的。”
      “呐,雪蛤汤变凉了,奴婢端去小厨房给您温温。”
      “现在雪蛤千金难求,殿下,只能委屈您喝这反复被温过的汤了。”春熙直觉不妙。
      不欲再和绾菀多言,搅乱她的心绪,春熙屈膝朝她行过一礼,抬手使了几分力,夺过了她手里的瓷碗。
      “如此,也可。”宁绾菀未有挣扎。
      言笑晏晏地朝着春熙弯了眼,和往昔对她时一样温柔。
      春熙离开得匆忙,撩开门帘时,还被冻得浑身一凛,她尚且不知,她的这次离开,与绾菀将是永别……
      庆和十四年三月廿一。
      大乾方被褫夺去封号的五公主宁绾菀薨于废公主府,留有遗折向圣上请愿,命驸马温涵陪葬。
      然宁武帝怒其母崔氏毒伤皇后,撺掇二皇子谋逆在先,宁绾菀所请之愿残暴在后,终未遂其愿。
      ……
      “兹有五女绾菀,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壶仪,轨度端和,着即册封昭和,钦此!”
      宁绾菀所记得的最后的回忆,是一片浓雾之中,春熙跪坐在她的身旁掩面痛哭。
      她纤细的十指沾满了她的血液,炽热的鲜血浸染着她绯红色的长裙,绽开一朵朵绚烂的花,妖冶得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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