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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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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所以要敬畏命运,大抵就在于它的变换无常。
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的后遗症在明斯洳六十多岁的时候慢慢浮现。
她开始遗忘,这个过程将会持续很多年,从清醒到一片空白,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明斯洳本就暗伤无数的身体像是一块布满裂纹却暂时还未碎掉的玻璃,也许是一阵风,也许是一颗小石头,也许只是无意中一次轻微的触碰……
在人毫无准备时,陡然哗啦碎裂满地。
最初的征兆是记忆力的衰退,明斯洳很宝贝与裴沫的结婚戒指,没有多昂贵,但那是她与裴沫亲自给彼此做的,细看下甚至显得粗糙,然而分毫不影响明斯洳对它的重视。
每每洗手洗澡……但凡有可能会磕碰损坏到这枚戒指的事情,明斯洳就会把戒指提前摘下来,收好,等到做完事再第一时间戴上。
某天,她洗完手以后,直接去了花园浇水,正浇着水,突然发现左手无名指上空空的。
维持着浇水的动作呆站了近十分钟,明斯洳都想不起来她将戒指放哪了。
裴沫不在家,明斯洳一个人从卧室,餐厅,再到花园……
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耐心逐渐被消耗,无处发泄的怒气在身体里堆积,烧出一片连绵火海,烧的明斯洳每一个毛孔都仿若在往外散发着愤怒。
她的脸色沉冷的骇人,还是庄园管家于文最先发现不对劲,他恭敬的上前。
“明总,裴总两个小时候后回来,你在找什么东西,需要我们帮忙吗?”
今天关月休假了,平时明斯洳喜欢清净,佣人都远远的避着,于文看到明斯洳在花园了转了好几圈,像是再找什么,再一看她的脸色,丝毫不敢耽搁。
于文接的郭叔的班,他来的时候,明斯洳在裴沫的陪伴下,脾气情绪皆处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庄园的佣人也都换了一批,所以以前那些流言他是不怎么信的,只觉得明斯洳只是比较性情比较淡漠罢了。
但今天,还未走近,他就觉得空气里似乎被灌进了水泥,沉沉的压进肺里,喘气都变得费劲。
不怒自威,凛然可畏。
裴总两个字,就像是灭火的开关,明斯洳愣了两分钟,脸色稍有缓和,她抬起手,愣了两分钟才道。
“戒指丢了。”
于文余光往明斯洳左手上扫了一眼,心领神会,微微弯腰。
“您等一会,我立马去调监控,安排人找。”
庄园里的公共区域,都装了摄像头,于文心里并不慌,他清楚记得吃早餐时戒指还在明斯洳手上,而整个上午,明斯洳都呆在庄园。
那戒指值不了多少钱,不会有人偷,大概就是被落在哪了。
于文猜的没错,仅仅五分钟之后,佣人在一楼盥洗室台子上找到了明斯洳的戒指。
明斯洳拿回戒指,若有所思的盯着看了会,才重新戴上,叮嘱于文不要让裴沫知道这事,随后独自一人回了卧室。
裴沫到家之前,明斯洳下了楼。
就和以往每一天的一样,裴沫走进庄园,就见明斯洳拿着一枝从花房里剪来的玫瑰,笑意浅浅的等她。
“回来了,谢谢明总的花。”
裴沫豪不扭捏的从明斯洳手里接过玫瑰,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自从那次明斯洳与裴沫表达过自己的忧虑后,裴沫的表达爱意的方式慢慢变得更为直接坦荡。
“学校课题组的研究有突破,今天重新分了任务,我负责的内容比较轻松,等到暑假我们就出去旅游吧,很久没回瑞士看看了。”
明斯洳略低了一点头,手揽住裴沫的腰,“好,正好莱昂哈德这几年每年都在邀请我们去他的酒庄看看。”
“嗯,”裴沫轻轻应了声,手拿着花,又嗅了下,玫瑰维持着盛放的姿态,香气淡淡。
对彼此来说,这已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但裴沫还是觉得高兴,只是一个短暂的对视,她还是会羞涩。
脸颊慢慢升温,浓稠的笑意悄然爬上裴沫长了几道细纹的眼尾。
在餐桌前坐下后,裴沫按捺着发热的心口,口齿清晰的对明斯洳说了句。
“明斯洳,我爱你。”
就好像明斯洳每天都会送裴沫玫瑰花一样。
她们都不年轻了,可是老夫老妻那一套在她们身上似乎并不适用。
至于时间久了,爱情会慢慢变成亲情,那更是无稽之谈。
仿佛不管过了多少年,一起经历了多少岁月,她们在彼此眼中,永远都是魅力十足,生动迷人的模样。
她们,永远为彼此倾倒。
用餐前,裴沫给玫瑰花拍了张照片,然后发上了某博,配文:
【明总送的花】
裴沫的学生在磕“相洳以沫”cp时,无意中被裴沫发现了,她在超话里逛了一圈,很多她与明斯洳都忽视了的过去与小细节,在超话里都保留了下来。
裴沫觉得很有意义,便创了个小号,每天在超话里发发与明斯洳的日常,时不时还会分享给明斯洳看。
刚开始,大家都还以为是蹭热度的,骂骂咧咧之后,裴沫的学生锤实是真人。
这下众人磕的更起劲了。
“相识于微末,相伴至白首,不敢相信,这是我磕的cp!”
“多少年了,快三十年了吧,她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深深相爱,虽然我的婚姻失败了,可是看到她们,我真的还是会相信爱情。”
“每天都送花,每天都说我爱你,呜呜呜,爱情永远是爱情,就算是老了也会为彼此心动啊~”
“评论区某些人,你又没对象,呲个大牙搁这傻乐!”
“前排,别逼我在最快乐的时候扇你。”
“来来来,都跟着我念,水泥封心,天塌不惊,冰冷的心,万法不侵——封!”
“现实版童话故事,总是那么的动人,请继续给我在一起一万年~”
“……”
童话故事那条评论,裴沫读给了明斯洳听,她当时还开玩笑说。
“如果是童话故事,那明阿姨是女王,我是公主,女王击败了侵略公主的国家的敌人,然后和公主永远幸福的在一起。”
永远幸福,多么美好的希冀啊。
可现实,好像总是难以得到圆满。
明斯洳是在两个月之后,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问题比她预计的更严重。
记忆力衰退,经常忘记一些事情,就连给裴沫送花这件事,都得让佣人提醒她了。
起初,明斯洳费心的瞒着,让佣人提醒她每天要干些什么。
可是她的身体千疮百孔,不只是精神方面的问题,生理方面也开始出现症状。
明斯洳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心脏不规律颤动疼痛……
随后,是语言交流障碍,分不清时间与空间,甚至是智力逐渐丧失。
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裴沫的表情一片空白,她努力的想要往好的地方想。
不过是阿尔茨海默症而已,她有时间有精力去照顾明斯洳,可是其他大大小小无法根治的病呢?
“裴总,你要做好准备,如果情况乐观,预计三年左右。”
明斯洳才六十二岁,三年之后,也不过是六十五岁!
不过顷刻,恐惧如潮水将裴沫淹没,裴沫是那么真实清晰的意识到,明斯洳会离她而去,如此早的离她而去。
出了门,裴沫踉跄的靠在冷白的墙壁上,试图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然而猝不及防的噩耗就像是一场身体里发生的地震,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她的冷静,她的理智,她笔挺的脊背,震的粉碎。
裴沫弯着上半身,低着头,垂在一侧手的紧紧捏着,青色经络凸出来,指关节绷的泛白。
有那么一瞬间,近乎死亡的窒息感笼罩了她,周围的人与声音,都好似被打上了马赛克,模糊不清。
不知道呆站了多久,裴沫回去病房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负面情绪,她甚至带了点笑。
“医生说,不是什么严重的大病,就是有些麻烦,我们需要住院一段时间,等稳定下来再回庄园。”
明斯洳抬眸看向裴沫,跟着笑了笑,“好,听医生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可裴沫听了,险些要绷不住,她仓惶的移开目光,“没热水了,我去打些热水。”
最好的病房,最好的看护……
打水这样的事,不过借口罢了,明斯洳看着裴沫难掩狼狈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取而代之是少有的迷茫与痛苦挣扎神色。
自己的身体,明斯洳最清楚是什么情况。
她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深夜如附骨之蛆般的疼痛……
她和裴沫都清楚,她们都瞒不了彼此。
她怎么能忘记裴沫呢,怎么舍得忘记裴沫呢。
舍不得的,那是在剜明斯洳的心。
明斯洳没有戳破,她积极的吃药,配合医生治疗,三个月之后,出院。
出院后,明斯洳有了一个小本本,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在本子上写下裴沫的名字,写下一切她还能记起来的回忆。
她每天都写,每天都回忆。
随着病情的发展,明斯洳嗜睡,胡言乱语,情绪失控……的程度越来越严重。
裴沫辞去了熙大的工作,整天整天的陪在明斯洳身边,不管明斯洳发病时多么的不讲道理,裴沫始终都充满爱意与耐心的陪着她,哄着她,帮助她平静下来。
每天下午,她们都会去氓茶山下散步,每每这个时候,明斯洳不管是清醒还是不清醒,都会变得很听话。
有一天,明斯洳忽然不能动了,像个木头人一样,吃饭穿衣都需要人帮助。
好在中西医结合起来治疗半个月以后,有了好转。
裴沫清晰的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山风温柔的下午,她推着明斯洳去花园赏花,还摘了一朵玫瑰。
明斯洳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笑意淡淡,然后转过头,对着裴沫道。
“裴沫,我想去南三角看看。”
“好。”
明斯洳的身体在那年秋季有了明显的好转,裴沫带着她去了南三角。
村子里的基础设施建设有了很大的转变,水泥小道取代了泥巴路,破旧的木屋也多被牢固的砖房取代,满村充盈着独属于热带地区的盎然绿意,不知名的紫色小花被风吹上树梢,放学回来的孩童在路上打打闹闹,远处的田地里,人们在辛勤的劳作。
现在这是一片充满希望的土地。
深夜,明斯洳带着裴沫出去看星星,她们躺在草地上,望着头顶亘古的星空。
那一晚,明斯洳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说了很久很长。
裴沫知道,这是告别。